第二四二章 上島


    十月底的赤嶼島白天依舊有些炎熱,夜深之後反倒顯得有些陰寒。


    僻靜無人的礁石灘處,傅百善在裴青錯後一步站著。濃稠繚繞的霧色中,一個披著大鬥篷的男人悄無聲息地暗處鑽了出來。鬥篷掀開,露出一張稍顯文弱的臉,正是赤嶼島的四當家林碧川。他警惕地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四周,才淺笑著拱手為禮。


    傅百善知道赤嶼島上除了朝庭安插的暗樁子,必定還有人在暗中傳送消息,不然那些稱得上是機密的事情不會這麽快就讓人知曉。原來,這人就是島上總領經濟的林碧川。心裏隨即一哂,暗笑自己太過想當然,這人當初既然能夠出賣毛東烈,又為何不能出賣曾閔秀!


    林碧川本就是個心思極為敏感之人,雙眼一掃二人後便搶先一步哼道:“賢伉儷把我們坑得好苦,你們幾個上島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就將赤嶼島攪得天翻地覆。如今這島離四分五裂隻有一步之遙。宋真和老馬既然不是你們的真名,不若我還是稱呼你們為裴大人和傅鄉君如何?”


    赤嶼島與中土向來互通消息,中土在島上設置了暗樁子,赤嶼島自然也有人做同樣的事情。裴傅二人已成親半年,讓赤嶼島的人得知真實身份也不足為奇。所以裴青隻是略略一笑道:“若非曉得四當家心誠,我們夫妻二人也不會冒風險,提前上島來見這一麵。我們拿出了誠意,也希望你拿出誠意。”


    林碧川眼神變幻,終究一咬牙一跺腳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拖家帶口,委實不能象那些人什麽都不顧。原先毛東烈在時,我以為徐直是我的退路。徐直沒了,我以為曾氏是我的退路,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曾氏這個女人野心勃勃,其手段比男人都要狠絕無情。若非葉麻子叛逃一事給了她一下狠招,這女人不知還要搞些什麽名堂出來?你認為赤嶼島的前景越發難以預料,所以你才如此急迫地給我寫了投誠信!”裴青背了手慢悠悠地接口道。


    林碧川的臉色一僵,低低苦笑一聲,“何止前景難以預料,簡直可以說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我若是一個人也就罷了,可我膝下有三個兒子,難不成就讓他們跟著我們老死在島上不成?我做夢都想返回故土,堂堂正正地站在鄉鄰麵前,而不是象隻老鼠一樣摟著數不盡的財寶,一天到晚躲在地洞裏不敢見人。”


    這話說得倒是實在,裴青沉吟了一下,終於開口問道:“你信中寫得含混其詞,曾氏到底做了何事讓你……”


    林碧川就望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傅百善,見她氣定神閑腳步都不曾挪動半分,就有些負氣言道:“說句不中聽的話,聖人曰女人無才便是德,乃是天下至理名言。”想是感覺這話說得太過嚴厲,連忙又描補道:“若是一腔正氣如傅鄉君便罷了,若是滿腹才華用在邪門歪道上,那真是人世間的一場災難!”


    裴傅二人這才非常詳細地知道了曾閔秀在赤嶼島的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可說是驚世駭俗。


    曾閔秀拿下島後,曾經當眾許諾毛東烈可以帶家小財物離開。當時林碧川恰巧站在暗處,卻親耳聽見曾閔秀轉頭就命令徐直生前收的義子徐驕下死手。在回中土的海船上,毛東烈一家連同仆婦十幾口人全部一刀斃命死狀淒慘。


    消息傳回後,島上一片嘩然,有島眾就站出來提議捉拿凶手。曾閔秀一臉的義憤填膺,最後卻輕描淡寫地說定是有盜匪見財起意,全數推在了不知名海盜的身上。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間的貓膩,不過是害怕毛東烈重返赤嶼島,所以先下手為強罷了。


    林碧川也是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女人手段毒辣的同時,且沒有任何信義可講。


    徐直收的義子徐驕年紀雖少,但是行事有勇有謀有擔當,在一幹島眾當中頗有領袖之風。自從原來的幾位大當家相繼歿後,甚多人都願意受他統領,最難得是對徐直的這位未亡人可謂赤膽忠心。曾閔秀在他的大力扶植下,迅速收羅各路英豪。繼而又按照天地玄黃宇宙,整編成紅黑黃白藍綠六個幫眾。她自號馱龍,領紅旗幫主一位。


    六位幫主歃血為盟,製定了嚴格的幫規。違背命令者,斬;敢於專權者,斬;私藏戰利品者,斬;臨戰退縮者,割耳示眾;強奸女人者,斬。因為她紀律嚴苛又賞罰分明,赤嶼島竟然有一種欣欣向榮的跡象。


    除此之外,曾閔秀還向商漁鹽米各船勒收保險費,其名目有號稅、港稅、洋稅等。規定凡商船出洋者需交稅番銀四百。回船倍之,乃免劫。不僅僅是普通商船漁船,即使是官府控製的大隊鹽船、普通百姓的小料民船,都被迫交銀以求一張盜船免劫票。


    林碧川作為島上懂經濟的人,看著銀庫裏的銀子成倍的增長,卻不喜反憂深感憂慮。當初他傾盡全力相幫,不過是看中曾氏後麵站著官府的人。如今再看曾氏,分明是涸澤而漁的作派,又豈是長久之計!但是這位新任大當家正是躊躇滿誌之際,為人也變得極為剛愎,根本就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言。


    而這一切在曾閔秀親自下令處死十四名佛朗機人時達到頂峰。


    海盜行事本就肆意,綁架富戶索要財物乃是司空見慣之事。但是即便如此,大家夥都不願意把事情做絕,更何況是那些海外之人。要知道,當年的毛東烈膽大妄為,什麽生意賺錢就做什麽,走私鐵器軍火販賣人口無不涉及。但即便這樣,毛東烈也不敢輕易朝那些紅毛綠眼的番邦人下手。


    曾閔秀一上台就打破了這些禁律,雖然對各方勢力起到了一時的威懾作用,但在林碧川看來,這種行為無異是找死。那些佛郎機人有極厲害的火器,中土則有精通海戰的戰船和將士,要是將這兩方人徹底激怒,赤嶼島立時就會兩麵受敵變得危如累卵。就是在這種憂急的心態下,林碧川主動派心腹上岸找到裴青留下的聯絡地點。


    裴青和傅百善麵麵相覷後都大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然已經有十四個番人殞命,難怪林碧川如此心急火燎。


    林碧川抄著手站在背風處,神色間浮起有些許不屑,“別的便也罷了,聽說這女人原本就是娼妓出身,最是善於勾引男人。那幾路幫眾的頭領都是暗懷鬼胎之人,即垂涎曾氏的美色,又垂涎赤嶼島得天獨厚的位置,個個都想人財兩得。我冷眼旁觀曾氏正是瞧準了這一點,故意端著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結果引得葉麻子和烏石二大打出手,後麵的事我不說你們大概也知道了!”


    林碧川斜斜瞄了一眼傅百善,終究覺得不好把話語說得直白,遂壓低了嗓音含混道:“曾氏吊著一眾人,卻始終沒有個明確的說法。島上就有人傳言,說她自恃風姿又酷魚水之歡,其實私底下早就跟徐直的義子徐驕勾搭在了一處,兩人名為義母子實為真夫妻。如若不然,一個青壯大小夥子為何對自己的義母言聽計從……”


    裴青聽出不對忙打斷林碧川的話語,怕髒了傅百善的耳朵。回頭卻見她張著一雙杏仁大眼正聽得津津有味,心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世間禮法森嚴,對女子尤為苛刻。論起來曾閔秀是徐驕的義母,這兩人先不說年歲是否相當,要是真有男女苟且之事的話,那真是天下奇聞。即便兩人真心投誠,傳出去也勢必會受文人們的口誅筆伐。


    裴青眼中流露出一道精光,對林碧川和煦寬慰道:“三日後我就去正式會會曾氏,看看她這投誠是真是假。我保證,不管事情如何收尾,回中土的船上有你一家人的位置!”


    林碧川猛一抬頭,定定地望了一會後終於一揖到底。


    等人走得不見蹤影後,傅百善才吃吃問道:“裴大哥,曾閔秀真的跟她的義子……”


    裴青暗皺眉頭,實在不想提及這些醃臢事,側身為她將遮風的大氅順好後才道:“每個人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昔年我為了達到目的也曾不擇手段。但是凡事都有個度,若是為了權勢利益連做人的底線都沒有,那人和畜牲又有什麽不同?”


    曾閔秀雖然功利,但傅百善對她的印象倒是不錯,忍不住為她辯解一二,“興許是以訛傳訛,當初徐直身死的時候,我看她的傷心半分不做假。後來殺死盧四海,又以身誘殺鄧南。樁樁件件都幹得幹脆利落,又怎麽會這麽快跟她義子兩個弄到一處?”


    裴青一向在軍中任職,但是他另一重錦衣衛的身份少不得要跟許多陰私事打交道?朝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們人前個個光鮮,掀開遮羞的一層布之後,又有幾個手腳是幹淨的。攀誣構陷,無所不用其極。隻有人想不到的,沒有人做不出的。即便他本人是幹淨的,誰又能保證他的家人,豢養的奴仆,故鄉的族人是幹淨的?


    “此一時,彼一時也。”


    裴青委婉解釋道,“曾氏先時的悲痛不假,卻不見得她與徐驕的情義不真。林碧川行事謹慎,既然敢把此事說出來,隻怕十之八九是真的。他不齒曾閔秀的為人,又懼怕她的報複手段,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找尋退路。如若不然,他當了毛東烈十年的手下,為何那時不尋謀出路?”


    傅百善默默頷首,心裏還是有些遺憾快意恩仇的曾閔秀,與自己終究不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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