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六章 踹翻


    萬福樓的掌櫃知機,趕緊吩咐幾個小夥計攔在門口謝絕新的客人進入。


    冷眼望去,這些不顧體麵互毆的讀書人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個個鼻青臉腫衣衫破敗不好見人。這下好了,佝僂著身子被壓在地下狼狽不已。如今這麽個狀況想來應該心平氣和了,那麽這會子斯文人的臉麵還是要重新撿拾起來帶上的。


    今次春闈前三甲簡單收拾過後齊齊過來施禮,這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們日後即便能授官入內閣,但是眼下還隻是個白身,所以對著正四品的兵馬司指揮使還是要恭敬些才好,沒見著那些普通的舉子在軍士狠厲的棍棒下老實得像鵪鶉一般。


    裴青在這老中少三人組合前細細打量了兩眼,才溫聲道:“裴某初初上任,專職負責東城的糾察治理,聽聞這邊的音訊後盡快趕來,沒想到還是來遲讓幾位高才受驚了。這才放榜,必定有許多落榜之人心懷不忿意圖挑起事端,諸位都是國之棟梁朝堂精英,千萬要保重自個以待他日大用!”


    這話極為謙遜有禮,才惹了禍事的許圃昔日身邊阿諛奉承的人居多,心中想當然就存了輕視之意。以為這人必定是聽說了自己是淮安侯府的世子,才會如此和氣且說話中聽。隻是他還沒來得及抖威風,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擠至旁邊,還險些栽了個跟頭。


    浙江籍陳英印記性甚好,已經認出眼前之人就是前些天春闈時考場裏的巡考官,沒想到人家還是京畿重地正四品的兵馬指揮使。於是態度更加謙恭,拱手作揖道:“都是讀書之人,還望大人莫要苛責太過。想來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煩請大人代為訓誡幾句就是了!”


    裴青眼角就有了幾絲笑意,麵上浮出些許讚歎,“早就聽說浙江鄞縣陳氏家族世代書香,不知出了多少舉人進士。今日見到世兄果然姿容清臒氣度高華,裴某鬥膽一猜,隻怕半旬過後貴府的牌匾又要多上一座了。”


    江南道靠近漕運河運,曆來便不缺物產供應。所以隻要不是大災之年,家家戶戶都殷實不已。而浙江這些世家大族最喜歡幹的事,就是家底豐厚之後大肆重建古舊房屋,以及及各式各樣的牌坊牌樓,以展現族中的德化教喻。


    陳氏家族迄今為止出過二十六位進士,讓鄉人引以為豪的就是一座又一座連綿不絕的進士牌樓。


    這些牌樓一般采用四柱三間木構造,明間兩柱為方石柱,次間兩柱為方木柱,前後置石抱鼓。鬥拱粗壯規整製作精致。屋背用薄磚砌成清水花脊,脊麵刻如意花草,明間屋脊兩端飾龍頭吻。次間脊端飾鳳頭吻,兩垂脊脊端飾飛鳳,楣上是禦筆親賜的“進士及第”四個大字。


    陳英印自開蒙以來便知道那是無上的榮光,是四鄰八鄉崇仰的所在。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掙下一座這樣可以流芳百世的進士牌樓。他年逾四十,不顧寒暑幾涉考場,今日始出頭進了前三甲,可說是終於得償夙願。所以裴青這話簡簡單單,卻是恰恰搔到癢處讓人聽得喜笑顏開。


    裴青回過頭來看著本屆最年輕的進士劉知遠,展顏道:“果然是後生可畏,這位小兄台是禮部員外郎劉泰安劉大人家的公子吧!想起我們十五六歲之時還是懵懵懂懂,誰曾想竟有如此才華滿腹之人,十五歲就中了進士呢!若非怕另兩位高才多心,我倒是要讚上一句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呢!”


    劉知遠出身名門,年歲雖少卻為人清冷又一向自恃才高,跟父親一樣對朝中這些武將出身的武人一向是有些看不起的,甚至言語都不願多說一句。但是今次遇見的這位裴大人不但人生得俊朗灑脫,說話做事讓人舒坦至極,卻又不見絲毫膩煩諂媚。於是他心裏就生了幾分好感,連忙上前重新作揖還禮!


    這邊三人談笑晏晏,杵在一邊的許圃就覺得有些被忽視了。想他堂堂淮安侯世子走到哪裏不是受人追捧,偏偏這位指揮使大人一進來竟先去問候那個村氣十足的浙江人,接著又跟個黃口小兒閑話家常,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先前混亂中被人狠捶了幾下的痛楚還在,所以他抬起頭強忍了一口怒氣插言道:“還請大人為許某主持公道,將那幾個推搡我的江南道舉子看押起來,每個人重打五十大板才消我心頭之恨!”


    裴青忽地將臉上笑意一收,眼睛在他身上打了轉兒,拿起一旁紅木小幾上的茶盞淺啜了一囗,這才撩起眼皮淡然道:“不過些許言語相爭的小事,何須將人看押起來?我東城兵馬司是為護佑京畿百姓所設,可不是一家一戶的私器!”


    這話語的聲調不輕不重,甚至語氣都未有太大的變化,但是眾人隻覺萬福樓裏的氣氛陡然變得低沉起來。


    陳英印和劉知遠先時還覺得此人態度和煦不類尋常,此時方知這畢竟是慣於戰場殺伐刀口舔血的武人。生得再俊秀,那臉一垮下來眉目就變得凜凜威勢立現,話語齒縫間也有讓人發寒的陰惻,哪裏還是先前噓寒問暖拉家常的人?


    許圃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又沒膽子發火隻得訕訕一笑,心裏卻是恨極。


    遠處的高壯舉子眯著眼睛看著這邊的動靜,忽見樓上角落裏那個人蜷起手指做了幾個手勢,他眼睛一眨立時高聲叫道:“這個將軍我認得,那日就是他站在貢院門口負責查探這些舉子的所帶之物。這什麽淮安侯府的世子肯定就是他放行的,那時他身上肯定有夾帶之物,肯定是提前做好的卷子,他們是一夥的……”


    正端著茶盞的裴青眼裏精光頻現,心想等了許久,這就來了嗎?


    堂下被軍士們彈壓的舉子們頓時又騷動起來,什麽叫瞌睡了正好有人送枕頭,這就是啊!許圃人品低劣學識有限,連自己所做之文都背誦不出來,憑什麽進了前三甲?顯見內裏有舞弊,隻是舞弊手段有萬千種,其中最慣常見的就是提前找高手做好夾帶進場。


    貢院門口有三道查驗關口,若非有人故意縱容,隻怕許圃連第一道關口都過不了。而這位所謂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正好是春闈時貢院的巡查官,大庭廣眾之下對這些勳貴子弟睜隻眼閉隻眼實在太過容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解釋了!


    小五小六對視一眼,見自家姐夫被人當眾潑髒水,一時氣得滿麵通紅,擼了袖子就要上前去幫忙。


    正在這時,眾人隻見眼前一晃,那個隨口攀誣人的高壯舉子就被一腳踹翻在地,隔了好半天才咿呀喲喂地叫喚了起來。神情冷肅的年青將軍慢慢俯下身來,用馬鞭頂著他的下巴冷嗤道:“說得好像你親眼所見的一般,我這人最喜較真,不若我現在送你到太和門外,讓你親自去敲一敲登聞鼓?”


    《律例法》規定民告官,不管有理還是無禮首先要受一頓殺威棒,就是告誡普通民眾不要無事生非。高壯舉子身上雖然有功名,但是畢竟無品無階,論起來要告當朝命官,的確要先吃一頓苦頭,受上一頓殺威棒再說下文。


    高壯舉子半天都爬不起來,隻覺身上的骨頭折了好幾處,渾身上下疼痛不已。聞聽此言後嘴巴囁嚅了幾下,頓時不敢再胡謅了,臉上的表情尷尬中夾雜心虛。他本就是受人指使,一舉一動都是按照二樓之人的手勢行事,原本的目的隻是拱出許圃,攀誣上裴青是順便而為。


    但是這人萬萬沒想到對方是個狠辣角色,根本不按平常的路數行事,對著這些新科進士和各路舉子竟是半點情麵也不講,自己的話才一出口就被他踹倒在地,還拿捏住話柄。話說回來真要被扭送到太和門外敲登聞鼓,一輩子興許就完了。


    這景象又滑稽又駭人,一旁人雲亦雲的其餘人等也老實不少。


    軍士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鬧事諸人的名字一一登錄在案,需不需要秋後算賬還要看個人的表現。舉子和進士們排著隊惴惴難安地在筆錄上簽了字,這才感到了其中的厲害之處。這份登了自家名字的名冊就像頭頂懸著的一把利劍,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掉下來。


    一場牽涉科場的舞弊案暫時消弭與無形,雖然不知此後朝中那些禦使們風聞此事後會不會上表彈劾,但是此時不管南地還是北地的舉子們都規規矩矩地出了萬福樓,再不敢生出半點事端。


    陳英印和劉知遠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這位裴指揮使一套棍棒加威嚇的手段使得爐火純青,簡直是官場老油條的做派,偏生這人還如此年青。你客氣他比你更客氣,你講道理他比你還會講道理,你來橫的他比你還橫,沒看見那先出首的舉子最後是被人抬出去的嗎!


    這下連許圃都不敢放肆了,耷拉著肩膀跟在陳英印後邊,委委屈屈地行了禮……走人!


    裴青依舊態度無比謙和地跟他們道別,仿佛剛才暴起傷人的是另有其人,但是此刻誰也不敢惹這個一言不合就敢當堂踹翻人,行事無絲毫顧忌的新任指揮使了。等送走了諸人,裴青見剛剛還立於二樓角落處的青衣仆從早已不見了身影。嘴角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回轉身子朝傅家二房一家所在的雅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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