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玖章 窺聽


    京城東南有一城名為通州,因為正好位於東西往來的通衢要道上,因此自古便以路字命名,叫做路州。後來由於縣城西側有一條叫做“潞水”的河流因而改名為潞縣。天和三年在潞縣設刺史州,取漕運通濟之意,改潞縣稱通州。


    通州因為靠近京都,所以比尋常州縣顯得要繁庶一些。此時將近七月,中午的日頭火辣辣地當空照著,幾個半大少年將將下學,在回廊的拐彎處相互追逐打鬧,一個不留神就砰地一聲撞在了他人的身上。


    來人一身漿洗近白的淺青色長衫,乍一眼看起來尚年輕,麵目卻帶了一絲中年人曆經世事後的滄桑。他伸手扶住孩童,啞著嗓子溫和教訓道:“學堂內怎麽能隨意打鬧,要是傷到人了怎麽辦?今天的課業做完沒有,你們的教諭是誰?”


    幾個孩子麵麵相覷一眼,馬虎行了個禮後趁這人不備一溜煙地跑了個沒影。遠處傳來嘻嘻哈哈的嘲諷和奚落聲,“……不過是個同進士出身,就敢在小爺麵前充大尾巴狼。當心我後年考個狀元回來,讓這衰人在我麵前磕頭認錯!”


    另一個孩子接口道:“這個叫常柏的家夥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時時一副為人師長的假模式。前個我交上去的一篇策文,讓他批改得麵目全非,我爹看見了還訓誡我上學不認真。我呸,書院裏這麽多的大儒教授,哪個不是正正經經的兩榜進士,偏偏弄這麽一個同進士進來……”


    少年們大概處於變聲期間,像公鴨子一般難聽的聲音一會尖利一會暗啞,不知深淺的抱怨話語便隔著鏤空的磚牆斷斷續續地飄過來。


    站在原處的人先時還笑眯眯地抄手站著,聽到這些話語後卻是臉色大變,羞得幾乎要鑽入地縫。他左右看了一眼,幸好此時大家都去吃午飯了,院子裏沒有人,要不然讓人瞧見被學生如此羞辱還能如何抬頭為師?


    常柏隻覺渾身無力,踉踉蹌蹌地順著牆角走了幾步,見一棵百年老槐樹下有一張石凳,連忙一屁股坐上去喘氣。他抬頭茫然地看著頭頂的一片濃密的蒼翠,心想自己明明是滿腹經綸之人,怎麽就落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


    今天二月的春闈舞弊案爆發出來後,常柏靠著一封書函將徐玉芝的義父徐琨推出去當了擋箭牌,自己卻全身而退。


    死貧道不如死道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他當時能想出來保全自己的唯一法子,即便那徐太監對妻子徐玉芝有活命之恩又能怎樣?卻沒有想到皇帝法外開恩,四十二個涉事之人唯有他沒受任何刑罰,隻是將名次從二甲落至三甲。


    常柏原先以為這回不死也要脫成皮,卻沒想到得天人佑之竟然還能保住功名,實在是常家列祖列宗庇護。再然後,他就被吏部分配至通州這麽個小地界任了一名不打眼的教諭,整日裏與一群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為伍。


    在樹下坐了一會兒,常柏逐漸清醒過來。


    不對,自己即便是三甲出身的同進士,也是經曆過正經春闈大比的。書院裏還有兩個不過是舉人出身的臨時教諭,這些無知孩童為何獨獨針對自個?這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緣故,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對自己不利的消息!


    正在這時從院牆遠處過來兩個人,邊走邊言笑晏晏地攀談。


    常柏一眼認出這其中一人是書院裏的資深學正,姓李。另一人是跟自己同時進來入書院的教諭,姓萬。他生怕別人見自己形容狼狽,忙站起來整理衣冠準備上前打招呼。腳尖剛剛邁出半步耳朵就好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來不及細想一個錯步間就閃到了樹後。


    這時卻聽那位萬教諭笑嘻嘻地道:“表哥你莫擔心,即便那個常柏文章做得再好,我也能把他踩得死死的。年底評品定階之時,還望表哥助我一臂之力!”


    李學正就沒好氣地罵了一句,“痞懶的東西就知道偷奸要滑,老早就跟你說過要潛心修習學問。還有在書院裏不要喚我表哥,萬一讓人知曉又會讓人議論我私下包庇於你!再說那位常教諭的學問的確紮實,待學生又極有耐性,可比你要好上太多!”


    萬教諭輕哼了一聲不滿道:“學問再紮實品性卻差,怎能在書院裏為人師表?我們同科取士按說不該在背後論人長短,隻是同涉舞弊案,那四十一人被廢黜功名三輩之內不得科舉,偏隻他一人逍遙法外不說,還被授受九品教諭一職。知道此人之行事後,我等同榜之人皆以他為恥!”


    李學正雖聽過些傳言但畢竟還算厚道,聞言搖頭道:“朝庭既然沒有拿法度懲治於他,就說明他所犯過錯跟所立功勞比起來不足一提。更何況他的學問是一等一的,詩詞策論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你也莫掐尖要強事事針對於他!”


    萬教諭大概年紀輕不滿被表兄說教,瞪圓了一雙眼睛強辯道:“哪裏是我一人針對於他?我此次回京城聽到了一個音迅,說這常柏立的所謂狗屁功勞,是靠出首告發他老婆的義父才保全了自個。那位義父大人不是別人,卻是內庭惜薪司的總管太監徐琨。”


    萬教諭麵上露出一絲不可描繪的笑容,似是知道事情傳出去駭人聽聞,便壓低了嗓門道:“他一介讀書人不顧臉麵與太監認親戚罷了,京中還傳言說他老婆之所以能偷到那個老太監的書信,是因為他老婆……實際上跟那老太監有一腿!”


    樹後驀地傳來枝葉哢嚓斷裂的聲音,但是李學正委實太過驚詫就忽略了過去。他滿臉震驚膛目結舌道:“莫要胡唚,這事關婦人名節,如何能拿來頑笑?再說那位常太太往學裏給他丈夫送過幾回飯,看著不象是煙視媚行的煙塵女子。”


    萬教諭也不過二十七八歲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被人當麵質疑如何肯幹,聞言幾乎跳將起來道:“我有半字謊言讓我天厭之地厭之,此事京中早已傳遍。那女人原先不過是徐太監私底下養的一個嬌寵,年歲大了想嫁人了,就選了常柏這麽一個冤大頭來接手。若非如此,那女人如何進得那人內室盜得如此機密的書函?”


    這話倒也有些道理,能當內庭惜薪司的總管太監豈是一般人,謹言慎行是最起碼的處事之道,怎麽能將如此緊要的書函落到他人手中?李學正心裏已經信了三分,就磕巴著問道:“那太監畢竟不是正常男人,如何可以養女人?”


    萬教諭滿臉猥瑣地擠眉弄眼道:“表哥太過孤陋寡聞,那太監除了不是真正的男人,哪樣都不缺,他們的花樣比我們多得多。京城恭儉胡同那一路,多的是宮中有錢有勢老太監置下的私宅。要是認真去打聽,哪戶宅子裏沒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小娘。”


    饒是李學正見多識廣也被驚住了,萬教諭拍手低笑,“那常柏時常一副眼高於頂目下無塵的樣子,卻不知他頭頂的帽子已經綠得出油。我知曉這個消息後,就特特悶在肚子裏不說,就是想瞧他的笑話。京裏幾個同窗好友還打賭,看常柏幾時能發現他老婆的苟且之事。”


    李學正舉起手指點了幾下連連搖頭想說人心不古,卻又想到常柏夫妻的行事,心裏對那兩人的印象隻覺惡心至極。先時覺得常柏有多樸實低調,這時就覺得那人心中藏偽納奸。先時覺得常太太有多娟秀賢良,此時就覺得那女人一臉的輕浮不自重。


    兩人站在老槐樹下又說了幾句雜事,這才施然往外走。良久之後樹後才轉過一人,麵色蒼白冷汗淋漓,正是李學正萬教諭口中的常柏。他茫然地望著遠處,腦中空洞地想著昔日的點滴。


    女人站在廊下,衣飾華貴滿頭的珠翠,模樣嬌矜地說:“我義父最是看重於我,知道我受了委屈就一意為我出這口氣。他老人家擼了姨父的官職雖說不對,其本心卻是好的。我又如何好掃了他的心意,隻能苦求他手下留情罷了!”


    常柏就覺後背的肌膚一時寒戰入骨一時炙熱如鐵。


    徐玉芝出嫁前特特婉言囑咐,“雖非故意,傅蘭香畢竟是你的結發原配,死得又太過突然可憐,為免他人閑言碎語不若將婚禮簡辦,那些繁文縟節能夠省的就省了吧!”那時常柏心中隻感歎徐玉芝心地仁義,再沒有想到其他。如今想來這女人分明是怕自己的醜事被知情人暴露,這才一頂小轎就悄悄入了常家門。


    婚後次日,徐玉芝拿出自己的嫁妝清單,除了衣裳首飾外還有不少貴重之物,那時她是怎麽說的?她說徐琨雖是個太監,但是豪爽仁義最是看重於她這個螟蛉義女,所以將許多貴重家私都列在她的嫁妝單子上陪送了過來。


    常柏當時看著那堆金珠綢緞,心裏不是沒有過疑惑。


    不過是半路相逢結成的父女,哪至於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不但時時愛護,成親嫁人後還陪送如此豐厚的嫁妝。現在想來,這徐太監對徐玉芝的看重的確真真,這兩人之間的父女名分卻是大有貓膩。


    春闈之前,常柏不想自己一腔才學被埋沒,就弊了一股勁誓要拿到一個好名次,他不相信自己的一輩子會如此籍籍無名。


    是徐玉芝拿了兩萬銀票出來幫她義父當說客,幫準安侯府的世子做一回槍替。彼時,女人按捺不住興奮紅唇上下翻飛,“義父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和那位世子爺的號舍緊挨著,九天八夜幫他做一篇卷子塞入竹管之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這筆銀子掙了。”


    常柏心想,當時自己若是不聽這婦人的蠱惑,不去伸手拿那兩萬銀票,是不是就會堂堂正正地中個二甲?那麽最起碼也是個外放的知縣州官之類的,而不是如今這個令人尷尬不已上下不得的同進士,隻能在這貧瘠的鄉下委委屈屈地當一個九品教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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