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零章 窺破


    秦王回到府邸時,正房裏除了幾個奴仆空落落的沒有旁餘的人,連曹二格這個王府大總管看了都忍不住一陣心酸。忙端著笑臉陪著小意道:“要不奴才去把錢側妃請過來服侍,天寒夜冷,身邊有個說話的人也是好的!”


    秦王卻是想起先前在萬福樓前,隔著竹簾看到傅百善與裴青夫妻二人同吃一碗小餛飩的情形,那份相濡以沫的溫馨讓觀者欣羨。此時心頭遺憾,如果這時候將錢側妃之流弄來騷首弄姿,無異於給自己胸口添堵。


    曹二格見主子不耐煩地揮手,知道他心緒不佳不敢擅做主張,隻得將洗漱用具一一安排好,這才小心地掩了門卻退出去。


    秦王躺在床榻上,望著丁草色繡五彩雲燕紋的帳頂,不知為什麽感到一陣疲累。無數光怪陸離的夢境之後,朦朧間看到麵前有一個穿了淺絳色牡丹紋褙子的女人,正抱著一個嬰孩在廳前緩緩走動。


    女人神情專注,時斷時續輕哼著搖監曲,整個情景顯得靜諡且安穩。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家鄉,蘆葦那邊是汪洋。珠簾晃動處,女人緩緩抬起頭嫣然一笑暖如陽,修眉杏目正是傅家的百善。


    秦王一個激靈突然醒了過來,心頭砰砰地亂跳。隻見外頭天色早已大亮,好一陣子才恍然剛才竟是夢中所思,可那夢境委實太過真實。他清晰地記得那姑娘回眸時清麗的一顰一笑,甚至記得她側頭時耳墜晃動時發出的叮鈴,記得她裙角衣襟上繁複的暗紋。


    從桌幾上倒了一盞半溫不熱的茶水,秦王慢條斯理地抿著,眼底漸漸浮現不甘。暗暗長歎一聲,終究不能自欺欺人將此事徹底放下。憑什麽那麽好的女子成為別人的妻?有人說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這話說得果然有幾分道理。


    門外傳來細細的剝碌聲,曹二格小聲地稟道:“主子起了沒有,榆錢胡同劉府那邊過來人了,劉知遠劉修撰一早過來送惠妃娘娘壽辰的禮單!”


    秦王一皺眉,這才想到下個月初十就是母妃的壽誕,難為劉家人比自這個當兒子的都記得清楚,便撫額笑道:“讓他在花廳候著,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花廳裏,劉知遠望著中堂神櫃上擺放的一座山水理石插屏,想起心頭的憂心事,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最後決心。待一身蘭青色常服的秦王出來時,他恭恭敬敬地將禮單雙手奉上,“為惠妃娘娘壽誕,祖父和祖母特特備了幾樣東西,讓我拿來請王爺先參詳一二,看看還有什麽遺漏之處。”


    秦王接過大紅撒金的禮帖,見上麵滿滿當當地都是貴重之物,便笑道:“母妃原說過此事,也不算整生,一家老少坐在一處歡喜地吃個飯就是。母妃在宮中孤寂,家裏人常常遞牌子進宮陪她說個話就好!”


    劉知遠忙道:“我母親倒時常進宮請安的,隻是祖母年歲大了越發倦怠不愛動彈,入秋之後添了消渴之症更是不喜出門。此回娘娘千秋,除了禮單上麵記載之物,我文櫻表姐曆經三月親手繡了一幅丈寬的百壽圖。王爺拿去呈在壽前,娘娘肯定會歡喜的。”


    秦王翻動禮單的手就停頓了一下,好半晌才將禮單合攏放在一邊展顏道:“你我至親如何這般外道,口口聲聲喚我做王爺,難道喚我一聲表兄就這般為難?現如今因為你年歲小,皇上放你在翰林院跟幾位老師傅讀書,等把資曆熬夠了,管是外放還是任京官,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


    劉知遠一張俊秀麵龐頓時脹得通紅,站起身子重重一揖道:固所願而,不敢請耳!”


    秦王看著這位本朝最年輕的探花郎,見其麵容俊秀舉止斯文,若是再等兩年其風采怕無人能齊肩。心中不由一動笑道:“表弟蟾宮折桂後,家裏的門檻隻怕被媒人破了吧。我在京中雖然不是很久,但畢竟比你大些,你若是有心宜之人不妨說來,我可以為你參詳一二。”


    劉知遠猛地一抬頭,見麵前之人不但風儀出眾且態度和藹,心頭徬徨忽地有向人傾訴的衝動。良久才羞赧道:“實不敢在表哥麵前欺瞞,我心頭自幼就愛慕一女子。她出身高門氣度芳華,我原想等我高中進士就可以開口提親,卻沒想到她……她一直隻把我當做弟弟來看!”


    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臉的失意,秦王心中忽地靈光一閃含笑道:“莫不是你那位被譽為京中第一姝的文櫻表姐?”


    劉知遠沒想到一個照麵就讓人窺破心中隱秘,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旋即想到這也沒什麽丟人的,就鼓足勇氣揚起臉道:“文櫻表姐從小就住在我家,跟我就跟手足至親一般。我愛慕她品性高潔和不世才華,不止一次想若是有這等女子為妻室,我就是死也甘心!”


    才華可能真有幾分,品性高潔隻怕未必!


    秦王心中冷笑連連,麵上卻一派溫文越發和煦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寤寐,這種事有什麽羞恥的?隻是這件事你向別人訴求過嗎?彰德崔氏一向眼高於頂,他們族中的女兒可不好求呢?”


    劉知遠聽得一向景仰隻可遠觀的人如此詼諧打趣,心頭也鎮定下來,“我淺淺探問過兩回,文櫻表姐的親事隻怕要我大舅舅和大舅母做主。我娘好像也沒考慮過將她留在我家,我怕壞了表姐的清謄,就不敢多說多問!”


    秦王細細盯了幾眼,緩緩道:“姑表親姑表親,再好不過的一門姻緣。隻是事關女兒家的名聲,你如此小心謹慎是有必要的。這樣等我母妃的生辰過後,我請她老人家為你當一回大媒,等兩家人坐在一起笑嗬嗬地把這件事定下。給足了彰德崔家臉麵,他家應該不會再推辭的!”


    他抬眼望了一眼滿含期待的少年人,徐徐笑道:“更何況我這位表弟眉分八彩正當風華,配他一個崔家女兒還是綽綽有餘的!”


    仆從送了千恩萬謝的劉知遠出去,秦王府總管太監曹二格不解道:“王爺向來不是多事的人,更何況這劉府的小公子千嬌萬寵地長大,一向目下無塵。您攪了這攤子事在身上,隻怕劉家人和崔家人沒誰會感謝您!”


    先前兩邊都有人過來試探,就是想將崔文櫻列為秦王正妃的人選。眼下讓主子這麽一攪合。竟將崔文櫻和劉知遠放在一處,這一招真是狠辣。他縮了脖子暗暗咋舌,誰叫崔家的那對姑侄心太大手太長了。


    秦王頓時笑了出來,回頭踢了他一腳道:“你個奴才秧子,倒叫你看出我的謀算了?不過這崔氏女絕對不能進府裏,先不說她的心性,單隻論她後麵的崔蓮房就不是長久屈居人下的。我若是娶她進府讓她生子做大,隻怕燉哥活不過明年,十數年之後這應氏皇朝就要變成崔氏了!”


    曹二格一怔,“彰德崔家晦光韜略這麽多年,不會有這麽大的想頭吧!”


    秦王站起身,將茶盞裏已經陰涼的茶水徐徐倒入青花魚缸裏,缸裏幾尾紅頭紫羅袍上下浮沉,斑白的嘴唇翕動著,不斷地吐露著一串串珍珠大小的氣泡。他眼裏流露幾許抑鬱,“若真是晦光韜略,二十年前他們就不會將崔玉華嫁給已經薨逝的先文德太子了……”


    涉及皇家之事,曹二格立時噤若寒蟬不敢多語。


    三天之後,前往彰德的人回來密報,說細細查看之下崔文櫻的身世確有疑處。寶和七年,崔家長媳侯氏對外宣告身懷有孕,因為胎像不穩不過三月就到家裏的田莊上將養了。半年之後回府時,身邊就多了一個女嬰。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往來莊子身邊隻帶了自己的奶娘和兩個貼身的大丫頭。


    秦王徐徐一笑,“這個女嬰想來就是崔文櫻了,隻是不知道那時我的那位好舅母在做什麽?”


    密使的頭顱低得幾乎挨著地麵了,囁嚅了一會才道:“崔……崔蓮房以陪伴長嫂的名義也隨侍在側,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回家之後她卻獨自滯留。對外的說法是十分喜愛莊子上的景色,徽正元年初夏才返回彰德,並且一直幫著侯氏帶那個女嬰。其間,崔蓮房身邊所有的侍婢除了一個叫紅羅的,全部都不知所蹤。”


    秦王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半晌之後哈哈大笑,揮手示意密使退下。


    他微微抖動著手裏的紙張冷哼道:“這崔蓮房真是有意思,這就是彰德崔家教養出來的好女孩,為達目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本來我就有些奇怪,彰德崔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怎麽把嫡親的女兒放在別家一養就養了數年,還鮮少過問?”


    他迅速地理清了思路,“這崔文櫻隻怕是崔蓮房嫁與我舅舅之前,與他人有了苟且之事後所生的私生女,為掩藏情形就假托在自己長兄長嫂名下!可憐我舅舅對她向來言聽計從,一家上上下下把這麽個醃臢女人當做寶,由得她在劉家喬張做致。”


    秦王越是分析越覺得有理,“崔蓮房在劉家站穩腳跟之後,就把崔文櫻接到京城同住。我隻少少地見過幾回,都看得出這對姑侄的情誼堪堪比同親母女。為了給這個丫頭謀劃一個好前程,她還想將這個私生女匹配給我做王妃,真真是妄想天開。現如今隻有將這女子許給劉知遠,才能戳穿崔蓮房背後隱藏的髒事!”


    曹二格一驚,戰戰兢兢地道:“照這般說頭,這崔文櫻和劉知遠竟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您這般做好像……”


    秦王低頭看著蘭青常服上的一點深深的折印,冷聲道:“是不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隻有崔蓮房自個心裏才明白。我站在旁邊看熱鬧就是,反正我沒有一點損失。若我的猜想是真的,這女人給我舅舅戴了這麽久的綠帽子,讓我的正妃殞於非命,我不過是下回她的麵子讓她當眾出個大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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