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八章 低頭


    八月入秋時,彰德崔家的現任主母方夫人親自進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叩謝皇帝為長孫賜婚,第二件事是親自到宣平侯府為兩家敲定親事的諸般細節,還親自為未來的孫媳插戴了一支祖傳的雙鳳點翠攢珠金釵。


    為了長房長孫的大婚之禮,崔家在帽兒胡同花八百兩銀子盤下一處三進的宅子。這是位退職返鄉的老翰林所居,院子裏布置大方多植樹木。方夫人端坐在梳背嵌理石椅子上,一眾兒孫都規矩地站著聽訓。


    方夫人今年已過花甲,隻鬢角有幾絲白發,光潔的發髻隻插了一支白玉柿葉如意長簪,輪廓秀美依稀可以看到年輕時的容顏過人。她看了一眼底下的兒孫,特意點名道:“文璟是否怪祖母沒有知會一聲,就擅自將你的婚事提前敲定,依你的性子隻怕惟願那位趙氏女永遠不進我崔家門吧?”


    攤上這麽一樁不如意的婚事,還是皇帝金口許下不能退了的婚事,崔文璟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但他知道祖母行事向來有章法韜略,所以隻是略略拱手道:“祖母如此做必然有道理,隻是那趙氏身份有暇品性有虧,是耍了手段硬賴在我身上。這等妾生女讓她進門做個姨娘已經算是抬舉了,您為何還要大力促成此事?”


    方夫人看著這個讓她引以自豪的孫子,溫言道:“好孩子隻怕你也看出來了,這樁事明擺著是皇帝惡心咱家的,那趙氏行事下作雖然未必是他授意,可卻少不了他的推波助瀾。當時那樣的場景隻要你不開口應下此事,那趙氏隻怕第二天就會以羞憤為名自盡而亡,那宣平侯府就敢抬棺材上門喊冤。而這頂逼迫侯門貴女的髒水會跟你一輩子,崔家嫡支有了這樣的汙點又何以服眾?”


    崔文璟雖然揣測到皇帝的惡意,卻絕沒有想得如此透徹,聞言喃喃:“他們怎麽敢如此?”


    方夫人傲然一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罷了。應氏執掌中土權柄已有百年,對各大世家的禮讓和容忍已到了極限,所以現在輪到我們低頭讓著他們了。可是我們隻要占住規矩和禮法這兩條,皇室除了用這些上不了台麵的招式惡心一下人,又能有多大的作為呢?你看吧,用不了多久的時日他們自個就會亂起來,皇權不斷更迭而世家依舊存續!”


    崔文璟恍然大悟隻得歎服,雙手加額恭敬行禮退下。


    方夫人轉身將崔文櫻招至麵前,細細打量她幾眼後和煦道:“你的性子就和你姑母一樣執拗,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不撞得頭破血流都不知道回頭。好孩子,那人既然已經另娶,就說明你們沒有緣份。況且皇家人向來刻薄寡恩,你離了這塘混水也好。我已經親自為你相看人家,等你兄長的婚事完結,你就隨我回彰德吧!”


    年輕的姑娘螓首低垂,良久才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皇帝賜婚的旨意頒下不久,秦王的動作極快,三個月就把六禮陸續走完。雖然是續娶但也給足了靳家麵子,所下聘禮無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婚之後秦王就將合府的用度盡托新王妃,連小世子也從景仁宮移出來交給新王妃教養,一時之間靳佩蘭成了京中人人豔羨的對象。


    晉王的婚事卻頗遇周折,剛準備去下聘前日他的腿扭傷了。好容易等傷好了,揚州學政家裏來報準王妃張錦娘身染惡疾,渾身上下都起了紅疹子連床榻都不能下。於是眾人不免想起先前那位還未過門就沒了的晉王妃,暗底下傳言晉王太過命硬,刑剋妻室。流言傳來傳去,這樁婚事仿佛越發遙遙無期了。


    平安胡同,裴宅。


    傅百善這般鎮定自若的人都不免目瞪口呆,她望著眼前的姑娘歎服道:“你為了不嫁入皇家也是拚了!”


    張錦娘摸著臉上凹凸不平的疹子,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個的尊榮難看得緊。她嘟了嘴巴道:“宮裏的禦醫每隔五天來一回,我這裝病的藥水就不能斷。老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頂著這張臉我自己都受不了,偏我表哥還感動得不行,說此生絕不負我!”


    傅百善就打趣道:“說什麽不想嫁入皇家,是真真舍不得你表哥吧?”


    張錦娘抓了塊點心塞進嘴裏,“我娘先時還高興來著,現在看著我這模樣後悔得不行,說早些把我們婚事訂下也沒這麽多糟心事。皇帝老爺隨口一句既不敢推辭,這下不敢回揚州,又聽說了晉王命硬剋妻,她才默許我用藥水作假推遲婚期。隻盼那晉王最後不耐煩等了,自個把婚約取消得了!”


    傅百善極喜愛這個小姑娘,聞言替她愁道:“你這樣裝病也不是長久之計,那些禦醫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未揭穿隻怕也是想給你留兩分顏麵為日後好相見。不若請你父親寫封言辭懇切的折子,就說你與晉王八字不合,看能否將這樁婚事推了!”


    張錦娘搖頭,“我爹一心為公向來膽小,明知道我不喜歡晉王那個膿包,還來信勸說順服恭敬為上。我隻要一想到這人心思機詐,被你救下一個謝字不說,還裝暈躺在那裏不動彈讓太醫診治,就覺得這人偽善至極!”


    傅百善想起當日秦王的逼迫不由感同身受,沉吟片刻道:“你既不能退,那就隻有晉王來退了。你先莫心急,肯定還是有法可想的。”


    張錦娘大喜,扭著身子上前道:“其實我總感覺晉王有點怕你,有兩回隻要有你在,他都不敢往人前湊。想想也是,畢竟他在你麵前曾經出過大醜。還有我想找你學幾樣招式,不要多厲害隻要能將晉王嚇住就行,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想娶我進門隻怕還得生兩個膽子才行。”


    傅百善再想不到這姑娘竟打這主意,尋思一會兒就教她一記簡單卻足以自保的鎖喉功。人體喉結的下邊一點就是所謂的天突穴,用手指輕點就會使人眼淚流出連聲咳嗽。拇食中三指對準位置拿捏住頸部兩條大筋,用大筋去擠壓喉結,這就是所謂的鎖喉功。


    這記招式講究以弱搏強出其不意,隻要使用得當就可以致人以死地反敗為勝。使得好了,連一個小孩都能置成人於死地!兩方力量懸殊之時,最適合出其不意立竿見影。張錦娘如獲至寶,一招一式學得極為用心,等融通貫會了才起身告辭。


    晚上等裴青回至家中,傅百善將這件事悉數告知。


    裴青邊換衣服邊笑道:“這姑娘倒是有膽色,知道晉王不是能堪負終身的人。眼下晉王和秦王都在蠢蠢欲動,實在不是急著上船的好時機。她家既然不是攀龍附鳳的人,這個病就不妨再裝個三五月。等朝局清朗了,也許就用不著這般頭疼了呢!”


    這話裏頭有些格外的意思,傅百善一邊端上熱騰騰的米粥和各色小菜鹽蛋,一邊連連追問。裴青知道她看重張錦娘,索性也不隱瞞直接道:“我任了京衛司的指揮使後多有機會進宮,十次總有三次見著皇帝在手把手地教習四皇子齊王處理奏折,還有一回親眼看見齊王在奏折上批示,皇帝就在一旁看著!”


    傅百善驚了一跳,旋即憂心忡忡道:“那位終於下定決心了?隻是這位齊王雖是皇後嫡子,隻是一向是孩子心性身子也不好,隻怕心思從來都沒有往這上麵想過。還有秦王晉王都已經開府建衙多年麾下黨羽眾多,這要是調轉槍頭齊王一個回合都招架不住!”


    裴青最喜用江蘇高郵鹽蛋下粳米粥,用筷子敲破空頭,筷子頭一紮下去,金黃色的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鹽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幹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


    他靠在大迎枕上,用了一口熬得糯糯的米粥,抿了一口鹹香的蛋黃,心滿意足道:“吳起廉吳老太醫一來,齊王殿下的病弱之症就一日比一日好得快。胎裏帶出來的不足,多少年都不見好,怎麽這幾個月就大好了?哼,隻怕皇帝聯合這位前太醫院院正給大家唱了一出瞞天過海的大戲呢!”


    傅百善再是沉穩也隻有十九歲,聞言大睜杏眸訥訥道:“齊王可是皇帝的親兒子,使了什麽法子才讓大家都相信那孩子生來就稟性弱?我聽說這麽多年,秦王河晉王鬥得再歡都沒有朝齊王伸過手,不就是因為深信齊王活不長嗎?”


    裴青見慣了朝堂和宮裏的陰私,委實不願意拿那些糟心事來不痛快,就簡單嗬嗬一笑道:“我要是皇帝,要誠心護著一個人,就讓他離這亂團遠遠的。等場子裏的人鬥得七零八落了,再把最得意最要緊的這一個推出來,這才是最妥當的法子。”


    傅百善回想僅有的幾次陛見,那位皇帝看著生性嚴謹的一個人,對每個兒子都是不分彼此的愛重和嚴苛,往往打一巴掌就給一個甜棗。這樣一個翻臉如同翻書行事隻憑喜惡的帝王,齊王會是他最看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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