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三章 命硬


    雖然皇後娘娘這回不是整壽,貼子上寫的也隻是一場家常小宴,但是皇家顯然當做了一件大事在做,在宮門前乘坐小轎或馬車的俱是有品階的誥命夫人。宮人們托舉著暗紅色的台案在雙扇板門間往來穿梭,衣飾華美的婦人們相互蹲禮廝見了,這才緩緩進了坤寧宮的大殿。


    崔蓮房沒有跟隨婆婆夏老夫人到景仁宮去覲見劉惠妃,而是退在人群後扶住母親方夫人的胳膊,低聲埋怨道:“您怎也接到貼子了嗎?張皇後真是太不知趣了,又不是什麽整生,竟勞煩您老人家大老遠地親自過來!”


    方夫人眼裏閃過一道精光,微微皺眉嗬道:“這是什麽場合由得你胡說,眼下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時候。你公公又貪功冒進犯下那般大錯,皇帝沒拿你劉家開刀就說明他還念及舊情。若你還不知惜福,隻怕要遭天譴!”


    崔蓮房向來信服母親,見狀更加壓低聲音問道:“您……也覺得秦王殿下會上位?”


    方夫人見眾人都忙著寒喧一時無人注意此處,且母女倆這一向少見,便少不得耳提麵命,“五五成的命數罷了,當今這位隻這幾個兒子,秦王算是出類拔萃的。除非這位皇帝自個想不通,要將至尊之位傳給宗室子侄。你們真要感謝其餘幾位皇子的不爭氣,要不然皇帝絕不會待你劉家如此優容!”


    這幾日崔蓮房心中搖擺不定寢食難安,最終翻來覆去也做如是想,臉上的笑意便再也收不住。定神下來後忙向母親報喜訊,宮中楊嬪娘娘膝下的順儀公主大概看中了兒子劉知遠。方夫人緩緩點頭,“遠哥才識過人又生得好,年紀輕輕就中了一甲探花。順儀公主的年歲也算相當,這門親事做得的!”


    母女倆在這邊竊竊私語,就沒有看到落後一步的崔文櫻麵色煞白,手裏的絹帕胡亂皺作一團。


    外麵鍾磬聲聲,是皇帝攜著張皇後並一眾嬪妃過來了。崔蓮房眼尖地看到楊嬪娘娘身邊果然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穿紅衣的少女,顧盼之間頗有貴氣。又回望了一眼劉惠妃,見她麵色紅潤行走間毫無怯色,與往日相見時的模樣並無不同。還和延禧宮的崔婕妤一邊小聲說笑一邊遞過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色,於是對母親方夫人的推斷更加篤信。


    皇帝似乎特意給張皇後做麵子,一道《壽天同》後便吩咐皇子和朝臣進獻壽禮。


    秦王作為這一輩的長子第一個獻禮,是一座一尺來高的壽山石,上麵的紋路頗似金玉滿堂。得了帝後的誇獎之後便退坐在席上,靳王妃神色淡然地幫他挾了一筷子雞絲豆腐便靜默不動。秦王往日對這種淡然討厭至極,此時此景卻是受用。他本是自尊心極強之人,最是受不得別人隱含深意打量的目光,伸出筷子將豆腐挾起來慢慢地吃盡了。


    晉王進獻了一本前朝孤本典籍之後便極規矩地坐在一邊,那日宮變之後他雖沒有被貶為庶人但自知與大位從此無緣,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用一旁侍立的宮人,自個拿了酒壺一盞一盞地倒酒,如同流水一般往嘴裏灌。


    劉肅心中忐忑,不知皇帝今日會否處罰自己的罪行。卻還是打迭起精神將衣袖捋整齊,這是自那日所謂的庚申宮變之後,第一次堂堂皇皇地站在大殿上。他穿著繡有一對展翅仙鶴的一品文官朝服,依舊作為內閣首輔站在第一排第一位,恭敬給帝後行了大禮,這才在一旁坐了。


    不管眾人是什麽心思,皇帝的心情顯然極好。連吃了三杯酒後揚眉感慨道:“難得今日借皇後的千秋共聚一堂,你們當中有些是朝庭不可或缺的棟梁,有些是朕的親眷家人,還有些是朕的兒女親家。這些年若非你們一路扶持,朕也不能平安在位三十年。”


    眾人自然是站起身伏跪於地上三呼萬歲。


    皇帝顯然極為滿意,特地將禦案上的金酒賜給幾位一品夫人。彰德崔家的方夫人照例說了幾句場麵話,皇帝便微笑道:“夫人德高望重,培養的幾個兒女也是鍾靈毓秀。孫輩當中也不乏出色之人,像翰林院的八品侍書劉知遠學識過人,幾個師傅都在朕的麵前誇獎過他!”


    方夫人和女兒對視一眼,心想終於來了,便笑著謙虛道:“這孩子才十七歲,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都是聖人和各位大人願意給他磨煉的機會。”


    皇帝略一招手,坐在末尾的劉知遠便上前恭敬行大禮,坐在下首的楊嬪打量個不住,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俯著身子微笑道:“原本是皇後娘娘的好日子,嬪妾不該拿這些雜事來叨擾。可是這位劉侍書溫文爾雅相貌俊秀,嬪妾看著實在喜歡。正巧嬪妾膝下的順儀公主今年剛剛及笄……”


    這本是大家私下裏早就意會的事情,這會子提出來不過是給兩家一份尊麵。不想劉知遠忽然膝行兩步,大聲道:“小臣謝聖人和娘娘的厚愛,隻是我心中早有心儀之人。本想早早稟告父母,隻是近來家中事務繁多,一直沒有找到適宜的機會。”


    這話說得雖然婉轉,但的的確確是拒絕的言語。


    大殿上的氣氛便有些凝重,楊嬪娘娘臉上幾乎掛不住笑容,一邊的順儀公主臉色脹得通紅,氣得淚珠子都差點掉下來。崔蓮房連忙站起笑著打圓場,“這孩子沒見過大場麵,一早起來說胡話呢。這麽多年他一門心思都放在聖賢書上,進了翰林院以後也是規規矩矩的做學問的,哪裏有什麽心儀之人?”


    秦王抬眼見就看到遠處眼珠子都不敢錯一下的崔文櫻,手裏的酒杯頓了一下,眼裏浮出一絲難以覺察的惡意,忽然緩緩笑了起來接口道:“按說婚姻大事我們當晚輩的不能隨意置喙,隻是前些日子知遠表弟忽到我的府上要我給他保媒。還信誓旦旦地說此生非那位女子不娶,那位女子也非他不嫁呢!”


    跪在地上的劉知遠目中有些許震驚,卻見表哥一臉了然的笑意,心頭就浮現感激。原來秦王殿下應諾過此事,竟然真的就放在心上了。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沒有娶文櫻表姐為妻!這份高恩厚德簡直無以回報,忙上前一步言辭懇切道:“臣心儀表姐崔文櫻許久,伏乞聖人和娘娘恩準!”


    大堂上演奏樂器的樂伎潮水般地退下,崔蓮房和方夫人母女臉上便顯現難以形容的驚懼之色。


    心知肚明的秦王幾乎笑出聲來,今天看上這一出好戲就不枉此行。他擊掌歎道:“我雖然在京裏的時間不長,卻也聽說過崔姑娘‘京中第一姝’的美譽。性情溫柔恬淡,更兼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正好你們兩家又是親眷,這樣親上加親的兩姓之好真是再好不過!”


    崔蓮房強自鎮定下來,囁嚅道:“不行,這樣不行……”


    秦王當然知道不行,依他打探到的消息這崔文櫻十有八九是崔蓮房婚前不檢點所生的私生女,為避人耳目才悄悄托付給兄嫂養護。後來與舅舅劉泰安成親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從彰德把這女孩接來,放在自己身邊照顧。


    當時還不覺得,現在想來劉府裏的舅舅,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被這個女人騙得團團轉。以為是彰德崔家出來的女子定然是德容兼備,哪裏會想到她在婚前就與人有了苟且。京中也有疼惜侄女的,卻沒有這般疼法,一年四季比親生父母看顧得還要仔細。可憐舅舅就是睜眼瞎,對這等水性楊花的女人還視若珍寶!


    秦王於是故作疑問道:“知遠表弟才高八鬥,崔姑娘也是係出名門,兩家門當戶對為什麽不行,舅母你好生沒道理?”


    方夫人畢竟老辣一些,回身抓緊女兒的胳膊平靜道:“殿下說笑了,文櫻是我的親孫女,知遠是我的親外孫,本來姑表做親也是合宜的。隻是文櫻大知遠三歲不說,圓恩寺的大師傅們還說她的命格有些偏硬。為了兩家孩子的將來好,我就從來沒有往這上頭想過!”


    崔文櫻猛地抬起頭來,一臉的不可置信。別人說自己命硬還可以說是以訛傳訛,但是這話是從自己的嫡親祖母的嘴裏說出來,這樣之後還有誰敢娶自己?


    劉知遠也是滿臉的疑惑不解,好半天才梗著脖子壓著怒意道:“祖母為何如此當眾詆毀表姐,她的婚事不順心裏已經夠苦了,您還要往她的傷口上撒鹽。我平生沒有求過你們什麽,我唯一的請求就是迎娶文櫻表姐為妻,從此之後你們說什麽我都聽你們的!”


    崔蓮房隻覺胸口一道濁氣壓在胸口讓人上下動彈不得,隻得強笑道:“今日是皇後娘娘的壽誕之喜,你們這些孩子如何這樣不懂事竟敢拿這些微末小事叨擾娘娘的好日子。遠哥聽話,咱們回家去再來商談這件事!”


    張皇後和坐在下首的壽寧侯府的張老夫人互遞了一個眼色,她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崔蓮房的神色有異。便緩緩籲了一口氣悠然笑道:“我年紀也大了,坤寧宮整日裏安安靜靜的,今日能成全一對小兒女心中的念想,也算是我積攢地一道功德!崔夫人何必固執於陳腐舊念,何不幹幹脆脆地應允此事?”


    崔蓮房看看地上跪著的兒子,又看看旁邊一臉淚水的崔文櫻,頭腦裏有什麽東西像即將繃斷的弦。


    這股念頭還來不及抓住時,就聽堂上的皇帝輕笑一聲道:“算了,這世上還有什麽命硬命薄之說,真真是無稽之談。朕是天下命格最硬之人,就由朕來了結此事吧。一對小兒女既然彼此有情有義,你們又何必做棒打鴛鴦之人?更何況這孩子如此心誠,還特意去請了秦王為兩人的大媒,若是不成全豈不是罪過!”


    秦王淡淡瞟了一眼崔蓮房,見她麵上神情又慌又亂呆若木雞,不由暗暗嗤笑了一聲,眼底隱含的譏誚一閃而過,心想今日痛打落水狗可少不了我這股助力。便翹起一邊的嘴角笑道:“兒臣願自請為劉崔兩府的媒人,隻是希望表弟和崔姑娘成親之後不要將我這個媒人立馬扔過牆呢!”


    人群裏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皇帝便順水推舟道:“好了,借了皇後的好日子朕這就賜婚。喏,劉知遠和崔文櫻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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