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八章 番外心結


    夜色已經漸深,外頭有宮人悄聲詢問是否用膳。


    張皇後擺擺手無聲地揮退宮人,放下手中書集緩緩步出讓人發悶的寢殿。乾清宮高高翹起的金黃琉璃飛簷早已失卻白日的莊嚴肅穆,在月夜下隻剩一道單薄的剪影。廊下一溜太監穿著細葛布青衣,微垂著頭束著雙手態度恭謹地站著一動不動。


    早早亮起的宮燈一字排開,幽幽散發著暈黃的光影,零落撒在她藍地緞繡孔雀紋長身褙子上。衣服大概摻和了幾道細微的銀線,在暗夜裏閃爍著若有若無的冰冷華彩。


    乾清宮裏有大小殿堂百餘間,皇帝不喜花草移性,所以此處除了幾片數得著的鬆柏楊槐之外,再無多餘的姹紫嫣紅。張皇後伸出玳瑁嵌翠玉葵花護甲劃過一片蒼翠的鬆針,心底微微喟歎了一聲。崔慧芳,是帝王心頭有一道不可觸碰的傷,就像一根尖刺牢牢地紮在帝後的心中。


    那樣一個看似溫柔敦厚的可人,誰都不知道竟生了那般的七竅玲瓏心。從第一天進了當初的懷王府時,就戴上麵具做起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寡言、穩重、內秀、聰慧,所有能加持在女子身上的辭藻都能在她身上顯現出來。那時節就沒有不喜歡的她的人,就連張皇後微生妒忌的同時,也默許了丈夫對其的種種不同。


    初初晉封為婕妤的崔慧芳依舊老實本分,逢年過節都要為宮中帝後親手撒粉裁衣。其實誰都不差那一兩件衣裳,難得的是這份至始至終的心意。遇著寒食端午,諸位皇子都會收到延禧宮送來的節禮,或是艾青團金剛劑,或是竹粽米糕。她為人一向和善有禮含蓄周祥,所以行事這般麵麵俱到卻從不讓人感到過於殷勤諂媚。


    所有粉飾過後的平和在元和七年的三月戛然而止,張皇後哭得肝腸寸斷滿胸愴然,全身的氣力血水都被瞬間抽幹。卻為著腹中還未成形的孩兒強撐一口氣,日日哭著睡去又從睡夢中驚醒,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對不爭不搶的崔慧芳起了疑心。


    景仁宮的惠妃劉姣性情張揚外放,即便在張皇後麵前也不加掩飾。但正因為那幾封要命的書信是其弟劉泰安親手獻上,其身上的嫌疑反倒弱上幾分。畢竟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的招數,不是劉肅這等老奸巨猾之人慣用的招數,且這其間的構陷黨爭太過拙劣。


    連她這等旁觀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卻無人敢當麵提出質疑。皇帝純粹是燈下黑,無頭蒼蠅一般懷疑了所有人,將這頂謀害太子的罪名牢牢扣在彰德崔氏頭上,卻唯獨沒有懷疑到崔婕妤身上。


    畢竟這樣一介孤女奴婢出身的嬪妃,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帝王的垂青。地位卑微的女人擁有這樣眷顧,應該早已感激涕零,絕對不該有其餘的非分之想。所有人都這樣想當然以為,畢竟小小螻蟻怎能撼動參天大樹。卻沒有想到,一個心底善良的好人未必就幹不了潑天壞事。


    但是張皇後是女人,且是一個失去長子的悲憤母親。在太子應昶亡故後,她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一片安然和煦的內宮中,還有一股詭譎的暗流在不住翻湧。她無比後悔往日隻知做一個合格的皇後,一個雍容有氣度的妻子,卻忘了皇宮和朝堂原本就是世上最醃臢的地方。


    那樣心思機巧的女子用著有限的人手在幕後布下種種不著痕跡的手段時,卻沒有幾個人疑懷,即便是張皇後也隻是停留在女人的直覺上,因為她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找到直接的證據。光是憑一張嘴一點虛無的臆測,如何可以說服帝王去懷疑他向來珍視的人?


    若非機緣巧合,此時的太子之位隻怕就要落在崔慧芳所生的晉王身上了。隻可惜崔氏一族的女人或是膽大或是精明,而他們所生的子女卻個個目光短視自作聰明,行事隻求捷徑又積極冒進,這才毀了這人的褚般謀劃。


    這樣的女人善隱忍,一出手就是摧枯拉朽般地一擊而中,所做種種無不讓人感到後怕。當崔慧芳偷梁換柱地偽造好那幾封書信時,就深深了解這些人的本性,知道事情必定會按照她的思路發展。


    果然向來喜歡拈酸吃醋的太子妃崔玉華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一知曉鄭璃因揭破醜事羞於見人自盡身亡的消息後,立刻趕到鍾粹宮添油加醋地提前告知太子,並撒嬌賣癡地討要說法。


    太子應昶本就因儲君之位不穩終日惶恐,又因為牽連無辜之人內疚至深,一向放在心尖上的妻子又這般不依不饒,悲憤抑鬱之下竟然當著帝後的麵飲鴆自盡。這場軒然大波驚起無數隱藏在暗處的鳥雀,皇帝果不其然開始疑懷獻信的劉肅父子和其背後的彰德崔家。


    其實崔慧芳因為年少時的際遇,對彰德崔家可謂是痛惡至極。所以這番行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一石三鳥,讓太子和秦王以及他背後的崔家劉家全部一起隕滅。但是皇帝性情多疑猜忌,直覺其背後還有一隻看不見的翻雲覆雨手,所以把這場即將滑向深淵的大戲硬生生地叫停,也打亂了事態的進一步擴展深化。


    那時張皇後肚子裏已經有了四皇子,生下來卻是個病弱不堪甚至很可能長不成的孩子。皇帝大失所望之餘,隻怕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崔慧芳所生的晉王應昀身上。因為那幾年裏,隻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皇帝對晉王的另眼看重。


    若非十年後錦衣衛指揮使石揮到北元公幹,因緣際會地查到崔慧芳真實的身份,又深挖出她與崔氏姐妹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使得皇帝惱羞成怒之下深感受到愚弄,不得不把帝位傳承的希望重新寄托在小四身上的話,如今這個太子之位還未知鹿死誰手呢?


    四皇子應昉,其實是皇帝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罷了!


    張皇後微微冷嗤一聲,當得知這位崔婕妤驟然病逝的時候,就知道必定是皇帝親自出了手。她心裏不免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涼意,那女人既然裝了大半輩子,為什麽不繼續裝到老裝到死呢?有時候事情的真相全部揭露開後,反而讓人更加痛不欲生。自己的應昶和壽寧侯府的鄭璃,死得實在太過不值!


    延禧宮門口的兩棵高大的廣玉蘭,依舊鬱鬱蔥蔥花開花落,絲毫沒有因為主人的離去顯得頹廢。一陣盤旋的冷風驟然吹起,讓人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暮春的夜風卷起小徑上散落的花葉,在空中不住地翻騰滾落。掉在一旁的蓮花池子裏,水麵上便帶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張皇後猛地回過神,忽然憶起多年前初入宮城時,還未來得及感受到一國之母的威儀,皇帝就以淡然的口吻吩咐將延禧宮賜予崔慧芳。那時的她略略嘲諷地想,皇帝大概認為隻有植了廣玉蘭的宮室才合宜這樣品行忠厚高潔無塵的女子居住吧!


    真真是絕大的笑話,張皇後可以想像到皇帝初聞所有這些事真正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崔慧芳時的沮喪和震驚。白月光一般的可人,到頭來竟然是一匹噬人的母狼,這讓一向自負識人甚準的皇帝如何自處?所以在帝王滔天的怒火之下,這位以溫良賢德與世無爭著稱的崔婕妤隻能去死!


    角落裏忽忽閃現一個青衣太監,大禮伏跪於冰涼的地磚上。


    正沉浸於往事的張皇後連衣角都未移動一分,嘴裏卻極客氣地謙遜訝然,“阮大伴這是何意,你這個乾清宮大總管不在屋子裏好好守著,卻在我麵前做如此禮數,讓那些不知情由的人看見了大概會笑話的。快些起來吧,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呢?”


    阮吉祥滿麵恭謹地小意道:“娘娘說笑了,我這個乾清宮大總管說上天落下地,終究是主子麵前的一個奴才,主子讓我去哪兒我就要去哪。這些天我看著主子爺吃不好睡不好,娘娘過來了才好容易開懷些。隻是有些事老存在心底,我們這些當奴才的也不好多加勸解!”


    這話說得柔婉動人,其實是怕皇帝一病不起,所以早早地過來遞投名狀吧?


    張皇後暗暗腹誹眼底的笑意更深,“阮大伴可比你師父劉德一懂事多了,隻是你們這些貼身侍候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什麽心事,我這個多年不理世事的皇後又能管什麽用?劉惠妃身子抱恙,好像有日子沒出宮門了。崔婕妤又莫名其妙地亡故,這宮城的風水今年可不太好呢!”


    阮吉祥不敢抬頭,卻看見張皇後裙裾上掛著的一塊溫潤細膩的琥珀鏤雕荔枝配飾。


    這是緬甸國舊年進貢的,這麽多年也隻得了這麽一件質地絕佳毫無瑕疵的好東西,半透明的蜜蠟和透明的金珀相互絞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極為罕見的天然紋理。皇帝一直舍不得用,前些日子卻特特尋出來命織造局雕刻出來送與張皇後把玩。


    乾清宮大太監眼神閃了閃,終於下定決心道:“景仁宮的惠妃娘娘是嚇的,秦王自裁後留下那麽大一個爛攤子還不知怎樣收場。她娘家的人也不爭氣,個個都是拖後腿的主。自從劉閣老沒了之後,劉侍讀就整日價瘋瘋癲癲的,對著人就說壽寧侯府的鄭氏從前給他生了一個極好的女兒,隻可惜這輩子再不能相認。”


    張皇後手指驀地一頓,這話從何說起?這世上知曉鄭璃所生之女下落的唯有數人,每個人都對害死鄭璃的元凶劉泰安深惡痛絕,所以絕不會把這層紙捅破,想來不過是那人瘋魔之後的憑空臆想罷了。


    如今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劉家的這一攤子爛事,一直寄居在劉府的崔文櫻頂著京中第一姝的美譽,竟然厚顏無恥地肖想秦王,為此設下毒計害得白王妃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當得知這些消息後,原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夫人不顧旁人的勸阻直直闖上公堂,差點當場打殺了崔氏母女。


    再後來傳出更多的稀奇事,這崔文櫻竟然是劉泰安和崔蓮房婚前苟且私生的女兒。這還不算,這女子不知怎麽搞的,陰差陽錯地險些嫁給了自已的親弟弟。若非皇帝仁慈,在大錯將成時逼迫崔氏親口說出真相,這場人倫慘劇還不知道怎樣收場?


    傅家百善,英姿颯颯聰敏果敢,跟著夫婿裴青東渡日本國南下赤嶼島,立下赫赫戰功無數,如今是太子應昉的騎射師傅,朝廷正經敕封的四品鄉君。劉泰安那樣朝秦暮楚全無底線爛泥堆一般的人物,也配傅家百善摒棄前嫌認他為父?


    真真是癡心妄想癡人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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