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對麵那開闊的空地,植了很多矮株的香桂,氤氳的甜香彌漫在空氣中,濃鬱醉人。另有幾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樹,樹冠撐開如巨傘,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卻是滿樹的繁花,花呈淡淡的粉色,有風拂過時,那花便有花瓣脫落下來,如紛飛的彩蝶,輕飄飄地自樹上盤旋而下,上下飛舞。


    花樹下,一個藍衣男子席地而坐。地上鋪了竹席,席上有矮幾和軟軟的坐墊。近了,見那藍衣男子正是半月前見過的宇公子。他今日著了一身淺藍的袍子,像春日的湖水,頭發仍用發帶高束在腦後,一手拿著一把小刀,一手拿著塊小木塊,神情專注地雕著什麽。他的發梢和袍上,已沾了數片粉紅的落櫻,天空中,仍有一片一片的花瓣紛紛揚揚地徐徐而落,有一瓣落到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睛,那瓣花瓣便驀然飄落至袍上,他不為所動,一刀一刀地刻著手裏的木塊,神情仍是專注的。落櫻繽紛,花瓣如雨,人在花雨中,如同一幅綺麗的畫卷,美不勝收,卻又顯得那麽不真實,我甚至不敢呼吸,怕打碎了畫中的寧靜,驚擾了這夢境中的人。


    他把小刀放在矮幾上,吹了吹手上的木刻上雕出的木屑,慵懶的聲音隨即響起:“佇在那兒做什麽?不累麽?”他沒有轉過頭來,眼睛仍專注地看著手裏的木刻。我微笑著走過去,將吉他輕輕放在涼席一角,輕聲福道:“卡門見過公子。”


    “坐吧。”他頭也不抬,仿佛手裏的木雕是什麽稀世珍寶似的。我坐下來,他才抬眼看我,表情是十分輕鬆和柔和的,連眼中那懾人的目光都收斂了。這樣的他讓我覺得易於親近,不用那般提心吊膽地時時刻刻算計他的想法。


    “病好了?”他淡淡地問我。


    “好了,謝謝公子關心。”我想起他借寂驚雲之名送來的補藥和糕點零嘴,趕緊道謝。


    “怎麽這場病來得這麽凶猛?”他捏著手裏的木雕,漫不經心地問。


    “受了寒,我身子本來就弱,所以好得慢了些。”我小心翼翼地答他。這位公子爺的每句話都怠慢不得,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常常暗藏了機鋒,讓人招架不住。


    “聽說遇到采花賊了?”宇公子冷不丁來了一句,唇角噙著意味不明的笑,“你這丫頭的豔名真是傳開了。”


    “沒采到,公子放心,卡門不會叫人占了便宜,給公子臉上抹黑。”我趕緊聲明。他怎麽知道?這消息被月娘嚴密地封鎖了,倚紅樓幾乎沒人知道,難道這宇公子派了人暗中監視我?我無奈地笑了笑,又道:“卡門這豔名大熾,還是公子出了大力的。”言下之意,他也是始作俑者。


    宇公子聽我這樣說,懶懶地笑起來:“豔名大熾,總是好處多的,不是來了人英雄救美麽?聽說桌椅錦屏都砍爛了呢。”


    我心中一寒,連桌椅錦屏被砍爛的事他都知道,莫非倚紅樓中有他安排的眼線?否則為何好像對我發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楚殤月娘都沒問過我桌椅屏風是被誰砍壞的,我隻當他們沒有上心,現在想想不太可能,為什麽他們會隱忍不發,不向我尋根問底?


    而這個宇公子包下我的原因,想必是想引出那個行刺他的黑衣人吧?我抿嘴笑道:“公子在卡門身邊放了粽子麽?連卡門被楚殤公子救了都知道。”言下之意,那個黑衣人啊,就是楚殤啊,你去找他麻煩吧。也不容他細想,話裏故意帶上這個粽子的典故,引開他的思路。


    “粽子?”宇公子怔了怔,果然不懂我在說什麽。


    我抿嘴笑道:“公子沒聽過那個笑話麽?包子家族跟米飯家族打群架,米飯家族把包子家族打得落花流水,蛋炒飯把粽子逼到一個牆角,粽子把外衣一脫,對蛋炒飯道:‘我是內應’,所以呀,這粽子便成了內應、奸細的別名兒了。”


    在二十一世紀,有個叫李小蔥的女孩兒,讓無數的人為她瘋魔,愛她的人愛得發瘋,恨她的人恨得發狂,她隨口一個笑話,都可以成為流行,把這家喻戶曉傳了幾千年的粽子,賦予了新的含義,成為“無間”的代名詞。她純淨得就像是我們十年前的自己,我想起那個火熱的夏天,我們因為這個孩子走到一起,為她投票、為她拉票、為她哭為她笑、為她耗盡身上本就不多的全部熱情,一切仿佛才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卻其實已經恍如隔世,真的真的,是在隔世了。


    “你在丫頭,哪來這些個逗趣的笑話兒?”宇公子許是覺得新鮮,果真沒再追著細問那晚的事,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懶懶地問:“聽說你給月娘說了個‘超級花魁’的點子,京城裏半月來傳得沸沸揚揚的?”


    “一個小點子罷了。”我忐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起這個是什麽意思。


    “小點子?”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即使是京城裏的商家大賈,也想不出這麽縝密的點子,一環扣一環,方方都有贏利,看這樣子,京城還要熱鬧好些天了。你這小丫頭,哪來這些個想法?”


    我哪會想啊,我剽的。我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如何答他,便不講理地反問:“憑什麽小丫頭便不能有這些個想法,這隻能說明女人的聰明才智一點都不輸給男人。”


    宇公子的唇角噙起一抹淺笑,也不與我糾纏這個問題,突兀地道:“會下棋麽?”


    我看了一眼放在矮幾下的圍棋盞和棋盤,笑道:“公子,卡門可不是那些個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您這不擺明了為難我麽?”


    他笑了笑:“若我今兒個不想聽曲兒,隻想下棋呢?”


    又刁難我,我笑了笑,將那棋盤拿出來放在矮幾上道:“這圍棋麽,卡門有另外一種玩法,公子可有興趣試?”


    “說來聽聽。”宇公子的表情是波瀾不興的。


    我將圍棋盞拿出來,抓了幾顆棋子在手上,一邊在棋盤上擺,一邊笑道:“我這玩兒法,可沒圍棋那麽勞心,喚作‘五子棋’。就是兩人各執一種棋子,任何一方的棋子不論是橫線、豎線、斜線,先連成五顆的為勝。”


    “花樣兒倒多。”他來了一點興趣,“那就試試你的新玩兒法。”


    於是下將起來,開始幾盤我很輕易就能贏他,多玩幾盤之後,要贏他便不是那麽容易了,下一盤常常要很長時間,難決勝負,再後來,便是我輸多贏少了,這男人怎麽這麽聰明?我噘著嘴,當他再次贏了我一盤的時候,我氣餒地一推棋子,耍賴道:“不來了,不來了,公子都不讓讓人家。”


    他抬眼瞥我,表情慵懶,眼中卻帶起一絲笑意,身子懶洋洋地向後融,笑道:“過來。”


    我怔了怔,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他一把拉我入懷,還未等我有所反應,已經扯下我束發的發帶,我輕呼出聲,他的手已經探入我的發中,撈了一束舉到鼻下,嗅了嗅,讚道:“好香!”


    我倚在他懷中,不敢動,我現在是他包了的人,他對我做什麽都是天經地義的,包括要我的身子,我抬起臉,強笑道:“公子,卡門為您唱支曲兒吧?”


    “說了今兒不想聽曲兒。”他淡淡地道,鼻子仍在我的發上嗅,我心中有些急,他不會是現在已經qing動了吧?


    “那,卡門給您講個故事如何?”我使出另一招。這招是我的殺手鐧,當初楚殤逼我接客,我本想在走投無路之下,用這一招的,就像《一千零一夜》裏那個給暴君講故事的女子一樣,以故事來拖延暴君殺人,我則想以故事來拖延客人的上chuang時間,邊講邊給他灌醉,要不就幹脆講鬼故事給客人聽,把他們給嚇跑。不過沒想到我還有點衰運氣,居然一直沒有用上。


    “故事?”宇公子仍不放開我,讓我倚在他懷中,他似乎對我的頭發很感興趣,一邊拿著把玩,一把漫不經心地應我。


    “公子也不想聽嗎?”在他懷裏呆得越久越不安全吧?我得快點讓他答應才成。


    “你這麽有興致,便講來聽聽。”他還是不放開我,我又不敢掙紮,隻得倚在他懷裏,腦袋裏冒出一個故事,是《一千零一夜》裏最出名的那個,便滔滔不絕地講開了:“很久以前,在遙遠的地方有個波斯國的國家,城市裏住著兄弟倆,哥哥叫戈西母,弟弟叫阿裏巴巴。父親去世後,他倆各自分得了有限的一點財產,分家自立,各謀生路。不久銀財便花光了,生活日益艱難。為了解決吃穿,糊口度日,兄弟倆不得不日夜奔波,吃苦耐勞。後來戈西母幸運地與一個富商的女兒結了婚,他繼承了嶽父的產業,開始走上做生意的道路。由於生意興隆,發展迅速,戈西母很快就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富商了。而阿裏巴巴則娶了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夫妻倆過著貧苦的生活。全部家當除了一間破屋外,就隻有三匹毛驢。阿裏巴巴靠賣柴禾為生,每天趕著毛驢去叢林中砍柴,再馱到集市去賣,以此維持生活。有一天……”


    他把玩著我的頭發,神情莫測,他懾人的眼神收斂之後,眼神便如春水般澄澈,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沒有,心思忐忑間,說出來的故事便亂了:“強盜頭子對著那山洞大喊說‘芝麻,開門吧!’……,呃……,阿裏巴巴……,呃……”他長得真好看哪,我嗑嗑巴巴地望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


    他笑起來,也不知是嘲是喜,我的臉頓時燒得燙人,“嚶嚀”一聲,把臉埋進他懷裏,撒嬌道:“公子爺取笑人家。”


    “你這丫頭,有時賊精賊精的,有時候又這般迷糊……”他歎了一聲,撫著我的頭發,那手也不知道在我腦後弄什麽,然後,我感覺到他輕輕別了一樣東西到我發間,我好奇地往發間摸去,手一僵,垂在腦後的發已經被他不知道用什麽綰起來,再向上摸去,觸到一樣硬硬的東西,我輕輕撫著那東西的形狀,心中一震,手也如被施了定身術般頓住,那東西竟是……,竟是一支發簪!


    ——2006、9、11(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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