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折夏眼前被圍巾遮住。


    一下子什麽都看不見了,隻剩一片模糊又柔軟的白色。


    她鼻尖更酸了:“你真的看不見嗎。”


    她看不見遲曜的臉,隻能聽見他離自己很近的聲音:“你裹成這樣,難不成我有透視眼。”


    “可我現在這樣,”她說著說著,一直在眼眶盤旋的眼淚終於落下來,“看起來好蠢。”


    她本來就套著件過大的外套,現在腦袋又被圍巾整個裹住。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神經病。


    遲曜懶散的聲音又響起:“沒人知道是你,丟臉的隻會是我。”


    “……”


    好像很有道理。


    眼淚落下之後,接下來的話就很容易說出口了。


    她抽泣著說:“我媽……懷孕了。”


    “她還沒告訴我,我不小心聽到的。”


    “我也為她感到高興,其實在這之前,我就想過很多次了,”她說到這,中途哭著打了個嗝,“她、她和魏叔叔會有個自己的孩子,我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但是這麽多年他們一直都沒有要孩子。”


    “我之前會覺得,是不是我的問題,是不是他們考慮到我,所以沒要孩子,我是不是……成了他們的負擔。”


    “所以我其實,真的很高興。”


    林折夏說話時哽咽著,有時候說到一半,會停下來幾秒。


    她吸了下鼻子後繼續說:“高興歸高興,但我好像,還是有點小氣。”


    “他們真的要有孩子了,我又覺得,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外人。”


    “我怕自己會被拋下,會覺得那個家,他們之間,可能才是最親近的人。”


    她藏在圍巾下,看不到遲曜,也不知道他現在會是什麽表情,又或者,會用什麽眼神看待她。


    是不是,也會覺得她小氣。


    然而下一秒——


    她感覺到自己頭頂,輕壓下來一股很輕的力量。


    是遲曜的掌心。


    他掌心壓在她頭頂,像輕撫流浪貓狗似的。


    “你這不是小氣。”


    她聽見遲曜的聲音說著:“是膽小。”


    他聲音變得很輕,連嘲弄的意味都變得很輕:“還說自己不是膽小鬼。”


    有些事,旁觀者看得更清楚。


    而他還是一個,對林折夏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旁觀者。


    他早就知道她外表下的膽怯,恐懼,和所有不安。


    “是你不敢真正接納他們,現在卻反過來,覺得他們可能要拋棄你了。你不張開手去擁抱他們,怎麽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最親近的人。”


    這句話話音落下,林折夏忽然怔住。


    遲曜又說:“之前去你家,看到魏叔叔給你帶過幾次禮物,你有告訴過他,你其實不喜歡粉色麽。”


    林折夏張張嘴:“我……”


    她沒有。


    她一直都很“乖巧”。


    從不和魏平開玩笑,從不和他提要求。


    一直以來,她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女兒”,恪守著距離。


    早期可能確實是生疏,而到了後期,就剩下不安在作祟。


    因為她被拋下過。


    怎麽也忘不掉的雷聲,哀求聲。


    還有記憶中,男人毅然決然離開的模糊身影。


    遲曜說的其實沒錯,她就是膽小。


    她總是沒安全感,所以一直都在逃避,自以為是地和別人劃開安全距離。


    “我不知道,”她哭著說,“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說。”


    遲曜的手還搭在她頭上。


    雖然他沒說一個字,輕輕壓在頭頂的力量仿佛給了她一丁點勇氣,於是她繼續說:“可能,怕提要求會被人討厭,會被人拒絕。”


    哭著哭著,她也不要什麽自尊心了。


    最後她哭著承認:“我就是害怕,我、我就是膽小。”


    把所有話說完,林折夏的抽泣聲漸漸止住,偶爾還會吸兩下鼻子。


    隔了會兒。


    她聽見遲曜問她:“哭完了嗎。”


    那顆被圍巾裹住的腦袋點了點頭。


    “哭完我把圍巾拉下來了。”


    那顆裹著圍巾的腦袋愣了下,又點了點頭。


    圍巾被人拽下來,林折夏哭過後、明顯泛紅的眼睛露了出來,連鼻子都是紅的。


    雖然很丟人。


    但是麵前的人是遲曜。


    在遲曜麵前丟人,一直都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而且把心底的話說出來之後,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好像這件事,沒有原先那麽難以麵對了。


    她紅著眼,不忘警告:“你不能把我今天哭了的事情說出去。”


    遲曜:“你賄賂一下我,我考慮考慮。”


    林折夏瞪大眼,沒想到他居然這個時候趁火打劫:“你這個人,心好髒,我是不會和你同流合汙的。”


    但過了會兒。


    她又從袖子裏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扯了扯遲曜的毛衣下擺:“那個。”


    “我剛才算了算,我攢的零花錢大概有五百塊,夠嗎。”


    “……”


    “你這是,”他低下頭,看著她伸出來的那兩根手指說,“打算和我同流合汙了?”


    林折夏不吭聲。


    遲曜扯了扯嘴角:“騙你的。我沒那麽無聊,求我我都懶得說。”


    聞言,林折夏說:“那拉勾。”


    她以為遲曜不會理她。


    因為遲曜很少跟她拉勾,覺得她這種行為特別幼稚。


    但這次遲曜看著她的手,然後不情不願地曲了下手指,勾上她的,極其短暫地跟她的小拇指接觸了一秒。


    拉完勾,她看著遲曜裸/露在寒冷空氣裏的鎖骨,以及那件看起來會漏風的毛衣,後知後覺:“你冷不冷,我把外套還給你吧。”


    遲曜一副老子無所畏懼的樣子:“不冷,用不著。”


    林折夏:“這個天氣,怎麽可能不冷。”


    遲曜:“你不覺得……”


    林折夏:“?”


    遲曜:“我這樣穿比較好看。”


    “……”


    “我就喜歡凹造型。”


    好看是好看的。


    但,很有病。


    天色徹底暗下來,湖邊也已經沒有多少行人。


    林折夏提議:“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兩人並肩往回走。


    走到南巷街街牌處,遲曜停下來喊了她的名字。


    “林折夏。”


    聞言,林折夏側過頭。


    她看見遲曜從那條看起來很單薄的牛仔褲口袋裏摸出來一張紙。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張紙:“你上次給我的這張破紙,還算數麽。”


    紙上是她寫過的字:許願卡。


    “如果算數的話,”他手指微微彎曲了下,“膽小鬼,我要許願了。”


    “我的願望是——你現在就回家,然後告訴魏叔叔,你其實不喜歡粉色。”


    他又說:“去張開雙手試試。”


    林折夏愣愣地接過那張紙。


    這個願望是她沒有想過的。


    在她那天開玩笑似的,給遲曜寫許願卡之前,她以為這張許願卡最終會被遲曜拿來使喚或是作弄她。


    -


    林折夏推開門進屋的時候,林荷正在客廳看電視。


    女人頭發溫婉地盤在腦後,扭頭喊:“夏夏,回來了?”


    她隨即又皺起眉:“你怎麽穿成這樣出去,外套呢,今天外麵那麽冷。”


    林折夏:“我出門太急,忘了。”


    林荷很生氣:“你怎麽不把你自己忘在外邊,還知道回家。”


    林折夏編了個借口,解釋:“我和同學一出去就找了家咖啡廳坐下,所以一點都不冷,真的。”


    林荷起初不信,但她去握林折夏的手,發現她的手確實是暖的。


    “下次注意,”林荷隻能壓下嘴邊的數落,“長點心,別做什麽事之前都不過腦子。”


    林折夏“喔”了一聲。


    林荷又看了她一眼,問:“你眼睛怎麽這麽紅?”


    林折夏說:“被風吹的吧,外麵風太大了。”


    這時,魏平從廚房間走出來。


    他手裏捧了杯剛泡的熱水,把熱水放在林折夏麵前:“那個……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這句話之後,客廳裏便安靜下來。


    隻剩下電視聲。


    電視裏在播新聞,說今天夜裏氣溫驟降,可能會下雪。


    林折夏看著茶幾上冒著熱氣的玻璃杯,手縮在寬大的袖子裏,緊緊捏著剛才遲曜遞還給她的紙條,試圖鼓起勇氣找魏平說話。


    可是周遭空氣太安靜,她有點不敢開口。


    她攥著紙。


    回想到臨別時遲曜的那句話。


    ——“膽小鬼。”


    ——“去張開雙手試試。”


    魏平坐在林折夏對麵,正想問她“怎麽不喝水”,忽然聽見她叫了自己一聲。


    “魏叔叔。”


    魏平應道:“哎?怎麽了?”


    林折夏手指緊繃著,不太自然地說:“我、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其實我不喜歡粉色,如果你要給我帶禮物的話,能不能不要買那種粉色的玩偶。”


    魏平先是一愣,就連邊上的林荷也愣住了。


    繼而他有些如釋重負地、愉快地笑了:“好,叔叔知道了,那你喜歡什麽,叔叔記錄一下。”


    林折夏緊繃的手鬆開了點:“你現在要我說,我一下也想不起來。”


    “反正,我是一個性格很剛硬的女孩子。”


    “好,”魏平點點頭,“剛硬。”


    “……”


    魏平又問:“那玩具槍你喜歡嗎,叔叔小時候就喜歡這種剛硬的玩具。”


    林折夏:“那個也有點太剛硬了,不太合適。”


    他們重組成這個家那麽多年。


    這是她第一次,以毫無防備地心態,和魏平聊天。


    聊天內容稀鬆平常,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但林折夏很清楚,稀鬆平常的表象之下,有什麽東西悄然改變了。


    就像是一個很想打開門,和門外的人交流的小女孩,終於第一次打開了那扇門。


    在打開門之前,小女孩以為外麵會有諸多危險。


    但是開門後,發現其實她一直在被外麵的世界所擁抱著。


    哪怕開啟這扇門的鑰匙,僅僅隻是一句“我其實不喜歡粉紅色”。


    這天晚上氣氛太好,林荷輕咳了一聲說:“夏夏,我也有件事想說……我懷孕了。”


    林荷解釋說:“剛得知不久,之前就想說的,但實在是這個孩子來得太意外了。我和你魏叔叔沒有計劃過要孩子,也一直在做避孕措施。”


    這麽多年,他們也確實從沒有跟她提過孩子。


    “沒跟你說的主要原因,是我們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這孩子。”


    魏平接話道:“這件事肯定是需要慎重考慮的,還要考慮到你的想法,一個家庭裏多個孩子,不是那麽隨意的事情。而且醫生也建議我們慎重考慮,你媽媽年紀大了,現在這個年紀要孩子是件很傷身體的事,很容易有風險。”


    晚上風很大。


    這個冬天很冷。


    但林折夏感覺自己周遭的寒冷都被驅散了。


    最後她聽見自己說:“如果能要的話,那我希望是妹妹,這樣我還可以給她紮辮子。”


    -


    林荷懷著孕,需要早睡。


    幾人聊了一陣,各自回房休息。


    林折夏洗漱後躺在床上,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兩圈。


    然後她拿起手機,給遲曜發了條消息匯報情況。


    -我,林少,向來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你許的願望,我已經完成了。


    -[嘴裏叼著玫瑰花出現]


    -[酷酷墨鏡]


    她發完這幾條消息後,想到了一件事,又從床上爬起來。


    回家前,她把外套脫下來還給遲曜,但是圍巾還戴在脖子裏。


    隻是林荷光顧著注意她沒穿外套,沒有注意到圍巾。


    這條圍巾此刻正靜靜躺在書桌上。


    她拿著圍巾,眼前閃過很多畫麵。


    有她在遲曜家求他幫忙織圍巾的畫麵。


    也有剛才在湖邊,她躲在圍巾裏哭的畫麵。


    圍巾很軟。


    是那個看著對誰都愛答不理的少年一針一線鉤織出來的。


    她忽然不想把這條圍巾送出去了。


    “反正,本來也打算換禮物的,”她小聲對自己說,“而且也不是我自己織的,送出去也不好,我還戴過了,還沾了眼淚,所以……我偷偷留著,也不算過分吧。”


    她把圍巾疊起來,鄭重地放進了衣櫃裏。


    然後她又把那張皺巴巴的許願紙仔細壓平,夾進了一本她最喜歡的童話書裏。


    等她再躺回被子裏,這才看到遲曜回過來的消息。


    消息有兩條。


    -林少還算誠實守信


    另一條。


    -早點睡,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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