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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半夜,我正作為孤獨的交通量調查員,一邊目送著紅色的車尾燈從眼前的過道穿行而過,一邊不斷按下右手上的計數器。


    在步行橋上的折疊椅子上坐下來,一邊喝著罐裝咖啡一邊數著來往車輛數量的我,是一個二十四歲的自由職業者。


    ——要、要說初夏的夜晚可真冷啊。如果穿了更保暖一點的衣服來就好了。


    但是這種刺骨的寒冷卻讓我的內心熾熱地燃燒起來。


    啊啊,這種孤獨,就像是在黑暗夜空下孤單一人那樣。


    那些閃爍著銀色光亮的尾燈離開的卡羅拉,它們的目的地是各自的家。或者是溫馨的家庭、或者是美麗的戀人家中,他們以一種不用這麽快也可以吧的高速,快速地通過了步行橋。


    另一方麵我一無所有。在這廣闊的宇宙中完全不存在束縛我的東西。


    ——這種絕對的自由讓我內心感到熾熱。


    沒錯——盡情享受著以孤獨為代價換來的自由的我是一個自由職業者,偶爾感到寂寞的時候,我會一邊想著堇一邊唱歌。


    「啦啦啦——我們差不多該結婚了吧堇——」


    可是阻礙我那帥氣孤獨的存在現在正站在後麵,一想到她在我背後我就起了雞皮疙瘩。就連堇正和不知哪來的臭小子親熱中這件事也想了起來,產生了一種想從步行橋上跳下去的衝動。


    雖然好不容易製止了自己這種想法,但對那家夥的恐懼和鬱悶心情卻沒有消失。


    現在已是三更半夜。


    不知怎的突然間車流消失了,在萬籟俱靜的漆黑鄉間國道上,隻有我和那家夥兩個人。


    說出「一直都在身邊的空氣!」這種不明就裏的話,像狐狸附身一樣,或者說像精神病發一樣存在的那家夥,正站在我的右後方——


    「……不,不對」


    我搖了搖頭。


    無論那家夥是幽靈,是超能力狐狸,還是精神病所產生的幻覺,在黑暗中潛藏的實體就隻有我。這種事情必須要時刻謹記。因為前一天報紙上報道了道路殺人魔的殺人事件。在澀穀繁華街裏有一個拿著菜刀的男人,接連不斷地刺殺家庭主婦和女高中生。


    他的殺人動機是這樣的。


    『三島由紀夫用心靈感應命令我這麽做的!我不這麽做的話日本就有大麻煩了!』(譯注:三島由紀夫(1925~1970),日本著名小說家,後為極端激進政治目的切腹自殺。)


    真不禁讓人對他產生同情啊。


    他肯定也不想做這麽過分的事情的。但是如果耳邊無時無刻不響起某人的聲音,不斷命令他去做這樣那樣的事情的話,無論是怎樣的聖人君子,都肯定無法違抗這樣的電波命令的。一旦承認了他的存在,人的理性之類的東西肯定會輕易斷裂。所以拜托,不要再對我說話了,你其實根本是不存在的——!


    「好、好冷呢田中先生。給、給你懷爐。這樣比較暖」


    「…………」


    「啊、啊,車子來了!趕快按按鈕吧,一輛,兩輛,三輛四輛五輛!可是,這、這個工作的工資是多少啊?」


    「……時薪900日元」


    「那麽明天坐新幹線,去、去堇那裏吧?」


    「不行」


    「那就沒辦法了。俗話說欲速則不達。所以不要著急田中先生,如果太急反而會有反效果的」


    無論再存多少錢,我也一點沒有去堇那裏的想法。


    肺炎痊愈之後,那家夥每次開口都會命令我。


    「去、去搶走堇吧。如、如果,一直欺騙自己的內心的話,精神會愈發惡劣的。因為世界會變得很無聊的」


    但是我本來就完全沒有『欺騙自己內心』的想法,每天的生活都非常刺激和快樂。最近我還開始觀鳥了,每天計算從窗戶看到的鳥的數目。按季節來整理看見的鳥數目的變化,打算哪一天將結果發表到學會裏去的。而且早在古代就認為,未婚夫婦之間都是距離產生美的。因為一旦實際遇到之後就會對對方感到失望了。在遠方憨直地思念情人,可以說是保持良好距離的方法。她就擅自在那個可惡的鄉下和不知道哪來的臭小子一起構築家庭好了。和那家夥一起,拿著鐵鍬去農田裏耕作好了。


    「所以……總之我是不會去做犯罪的事情的!」


    我閉上眼睛,腦子裏浮現出自己雙眼充血揮舞著菜刀的身影。打碎的香檳酒杯、墜落的結婚蛋糕、宏偉酒店被血染紅的婚禮會場——還有被警察逮捕的我對著鏡頭大叫道。


    「是那家夥命令我的!她命令我要從新郎手中搶走堇!但是大家都來妨礙我,所以我就拿出了菜刀哢嚓一下……嗚嗚嗚……血、血啊。我到底做了什麽」


    就這樣我的下半生隻能在腦科醫院裏度過了。


    「——哼。我才不會上當受騙呢」


    我向著另一個方向低語道。


    「我才不會被你像這樣操縱大腦。所以要附身的話找別人吧!」


    我用已經習以為常的自言自語大聲叫道。


    可是……不知為什麽沒了回音。


    往常的「已、已經沒時間了。不能說這麽泄氣的話。和我一起加油吧,田、田中先生也拿出勇氣來」的說教並沒有開始的跡象。


    「喂?」


    我慌忙站起來環視周圍。


    但是步行橋上並沒有那家夥半透明的身影。


    消失了——?


    我從步行橋的扶手上探出身子向下望去。


    「什麽啊——不是在那裏嗎」


    那家夥不知什麽時候下到步行橋下麵了。


    不知為什麽一臉笑容地引導黑貓橫穿國道。


    注意到我的空氣大幅度揮舞著手。


    「因、因為有黑貓,所以我讓它從眼前倒著穿過去了!肯、肯定會發生什麽好事的。很快就能存夠去堇那裏的錢了!」


    我歎了口氣,在折疊椅子上坐了下來。如果這種吉祥兆頭中能夠賺到錢我就不用那麽辛苦了。因為肺炎前陣子派報紙的工作被炒了。因為治療牙齒把存款用光了,這個月的房租都還沒給。在工資到手之前,不得不先拖欠房東峰岸先生的房租了。一直以來我所塑造的良好租客形象都毀於一旦了。


    老實說,眼前生活的困窘可遠比這家夥的存在要更加現實。


    「……工、工作吧」


    我繼續進行著從早上開始一直在認真進行的計數。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到了交房租的那一天,房租問題很輕鬆地就解決了。是不是黑貓的力量並不清楚,但肯定是多虧了空氣的幫助。早上五點結束打工的我,到便利店買來烤雞肉串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優哉遊哉地走在回公寓的道路上。


    「還有一串,要吃不?」


    「抱、抱歉。不、不吃了。我是不會餓的體質」


    「你啊,那種奇怪的說話方式可要改改哦?否則出了社會可很麻煩的哦?」


    「對對、對不起。因為還不習慣說話,隻是默默地一直跟著田中先生而已,所以日本的言行還不太清楚。話、話、話、話說——」


    「嗯?」


    那家夥指著洗手池旁邊的一間孤立的屋子。我一看,玄關上裝飾了許多花。是園藝這種高級愛好。盆栽用的花盆和花都選擇得相得益彰,如實地反映出了在這種地方居住的人的生活品味。大概是一位出色的夫人住在這裏吧。我也想有一天擁有這樣的家,悠哉地生活下去啊——如果有一天能和堇結婚的話,我一定會搞園藝的哦——


    「不,不是說這些花」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神來,循著她所看的方向。


    「在陽台


    的那個到底是什麽?忍忍、忍者?小偷之類的?」


    果然,有個男人懸吊在被小缽和空中盆栽漂亮裝點的陽台扶手上,嘴裏叼著一件睡衣。雖然想要從上麵跳下來逃跑,但下麵的庭院裏有好多盆栽,因此似乎是對到底在哪裏著地感到厭煩了。


    真是個非常白癡的內衣小偷啊。而且我最討厭白癡的家夥了。感覺就像是看到自己一樣地火大。我從包裏拿出手機按下了110——可是就在我要按下通話鍵的時候,拇指停了下來。


    「那、那不是峰岸先生嗎——」


    「我、我還不知道你認識當小偷的人呢」


    肯定沒錯。那個微胖的身影就是房東峰岸先生。這個超過三十歲的大叔到底在幹什麽呢——?


    我悄無聲息地翻過欄杆進入庭園裏。將食指放在他的嘴唇邊,「噓」地製止了他想要大叫的做法,讓他靜了下來。然後將他亂踢亂蹬的兩隻腳抱住,注意著不把盆栽弄倒地把他弄到了地麵上。盡管如此這些動靜似乎還是讓裏麵的人發現了。大概是在吃飯吧,屋子裏燈亮了。峰岸先生呻吟道。


    「……田、田中君嗎」


    「詳情之後再說。趕快逃跑吧」


    我並不是同情這個抬不起頭來哭喪著臉的大叔,隻是想著能聽到一些有趣的話題,然後順便賣個人情給他,看能不能讓我的房租緩一緩再交——於是在清晨五點的住宅街上,我們全力地奔跑著。


    跑了大概五分鍾後我們到了峰岸的家。那是在我的公寓盡頭處的一間小小的平房。似乎已經建了三十年了,柱子上刻著「克也(房東先生的名字)三歲」,電視上裝飾著古舊的家庭照片,讓人感到時光非常久遠了。因為窗子很小,所以即便是早上屋子也相當陰暗,感覺空氣非常渾濁。


    峰岸先生將鑰匙掛在玄關上,關上窗簾,在毛絨毯子上一屁股坐下來,然後抱著頭開始哭了起來。相當大聲的嚎啕大哭,這是難得一見的光景。注意到我的視線的他,將眼鏡摘了下來用睡衣擦著眼淚,然後一副「這是什麽啊」的表情將睡衣扔到了床上。


    在電視前「撲通」一下坐下來的我,以趾高氣揚的態度翹起二郎腿,一副鄙視的口吻問道。


    「哎呀,那是你偷的吧?」


    「不、不要說那種傻話!」


    「可是,這個怎麽看都是睡衣哦。從別人家裏拿出來的呢。最近這裏流行的內衣小偷是峰岸先生對吧?」


    「不對!我、我是——」


    峰岸先生滿臉通紅,那樣子不禁讓人懷疑他的腦部血管是不是爆裂了。體型看起來也有點像得了高血壓那樣,或許一不小心就會撒手人寰了。


    因為我不想讓他寢食不安,也就沒有再繼續窮追猛打,讓他自己把事情原委都說了出來。可是空氣在峰岸先生的左前方端莊地正坐起來。將手放在膝蓋上,腰板挺得筆直。當然峰岸先生看不到她。他的眼睛在空中遊移,嘴裏隻是結結巴巴地說著「我、我、我不是小偷。確實那是睡衣,但不是這樣的」這樣不明就裏的話。


    我小聲地問空氣。


    「你在幹什麽啊?」


    「就如你所見,端正地坐著。因、因為這個人是忍者吧?在這麽偉大的人麵前必須要正坐」


    「…………」


    「這、這是開玩笑的!很好玩吧?」


    我將視線別開,揉了揉眉毛。


    另一方麵,峰岸先生似乎是感覺如果不能找到一個好理由的話人生就完蛋了,不知不覺地他就手舞足蹈地將內衣小偷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雖然他的話很無聊,但空氣還是叉起半透明的手臂,不停附和峰岸先生的話。


    「田、田中先生,這是必須仔細聽的話。等、等到要去把堇搶回來的時候,這可以當作非常好的參考」


    「所以我什麽時候說了要去幹擾堇的婚禮了啊!」


    聽到我的怒吼聲,空氣和峰岸先生都冷不丁挺了挺腰板。


    「……呀,什麽也沒有,隻是病發作了而已」


    我搖了搖頭,催促峰岸先生繼續把話說下去。果然越聽越覺得是沒意義的話。半年前,峰岸先生墜入了愛河。他在便利店裏對名為文子小姐的打工女性一見鍾情了。好像契機是對方讓他試吃豆沙包。但是他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為了能夠製造出自然偶遇的機會,他想了三天三夜,最終想出了一個主意。


    沒錯,就是把最近在這附近出沒的傳說中的內衣小偷抓獲。因為文子小姐的家肯定也是目標之一——


    就這樣,他每天晚上都在文子小姐的家門口埋伏。有一天,終於有一個奇怪的男人進入到文子小姐的家裏了。峰岸先生鼓起勇氣打算將從陽台上跳下來的內衣小偷抓獲。他攔住小偷,漂亮地把睡衣奪了回來。但是內衣小偷本人將峰岸先生一腳踹飛,然後逃跑了。當然峰岸先生想把睡衣還給文子小姐。但是不知道是突然秀逗了,還是害怕自己被當作內衣小偷,他也像內衣小偷一樣爬上了陽台,想要把睡衣原樣掛回晾衣杆上。可是雖然他向陽台撲了過去,卻沒辦法爬上去。就在這時我出現了——


    「真是這樣的,相信我吧!我隻是想把這睡衣還給她……」


    「啊是是我相信你」


    感覺怎樣都無所謂了。我可沒空理會這種廢話。多虧了巧妙地賣人情給他,在之後的房租緩交談判才輕鬆獲得了成功,不過有了飯錢之後,還必須要繼續尋找取代派報紙的工作。最近也要去光顧一下免費職業介紹所了嗎——


    *


    於是,某一天的夜晚,我來到某棟高樓的23層。


    嘛,其實沒必要親自來職業介紹所的。除了刊載網上職業介紹所的招聘信息會比現實遲一天以外,二者是一樣的。


    即便如此在散步之後到這裏來,通過安全梯爬二十三層也是一項不錯的運動。這樣也能再次確認自己半失業的狀態,心情也一下子繃緊了。


    我在人山人海的前台拿了票據,等了大概兩個小時後,在觸屏式電腦前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旁邊的位置坐著一個帽子遮住眼睛的青年一下子腰挺了起來。似乎是正在集中精神找工作的時候突然來人被嚇到了。我沒有看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也開始找工作。


    似乎因為完全電腦化的操作,所以在這裏的年輕人很多。在池袋那邊的話,總是有像流浪漢打扮的大叔「幫我找到工作是你們的工作吧!別偷懶!」這樣對前台小姐怒吼的情景,但是這邊的職業介紹所就不怎麽殺氣騰騰,這也讓我比較安心。我迅速平複心情望向觸屏,開始找工作了。


    勞動時間盡可能短,不需要接待客人和營業,完全沒有一點工作壓力,而且還非常歡迎沒有工作經驗的人的那一類工作正是我所想要的。


    當然,這種做夢一樣的好工作是不可能存在的,想辦法將夢想和現實撮合到一起可以說是找工作的樂趣。我漫無目的地按著觸屏,一邊想著『工作是什麽?』『人生的意義是什麽?』這類哲學問題,還能消遣心情,有所收獲。


    於是一般來說,人生的意義就是不斷地工作以求生存。當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義的時候,心裏才會感到快樂。也就是說工作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工作,因此要好好努力工作。在這樣充滿活力的生活之中,人不斷地實現自我,漸漸地就成長為一個出色的人,一切都變得萬萬歲了。這可謂是理想的人生劇本。而反過來說,沒有工作能力的人,不能認真度過人生的人就會變成渣滓,不想成為渣滓的人今天也要拚命地努力工作才行。


    就這樣,工作逐漸變成了個人目的,因為這樣而出現了『工作很辛苦所以我要去死』這樣做傻事的自殺者,確實是相當可悲。


    我用食指連續按動觸屏十六下,向


    著欺騙我們的資本主義帝國,也就是巴比倫社會發出了詛咒。——沒、沒錯,隻有我沒有被你們欺騙。想要把我們洗腦後讓我們做牛做馬地勞動,這不是卑劣的陷阱嗎。在資本主義經濟建立之前,一天不是隻用工作五個小時嗎。可是到了現代,無論是誰都要硬擠出一張笑臉不停地做無用的工作——可惡,也就是說我已經厭倦了,從早到晚都不想工作啊!所以大家還是回到原始共產主義的時代去吧!幹脆大家都變回在海裏暢遊的線粒體去吧!不,在變成微生物之前,停留在氧氣和碳的階段不是更好嗎!幹嗎要特意進化去累死累活呢!「好像很有趣的樣子,我們慢慢進化吧!」這種想法一刹那間就偏離了常識了啊!真是思慮不周的笨蛋啊!


    「…………」


    一邊找工作一邊進行哲學思考,當然除了消磨時間外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不,連消磨時間都算不上,很快思考就四散開來了,連自己在想什麽都不清楚了。不明就裏地感到有點生氣,是對什麽生氣呢,是痛恨總是失業的自己呢,或者是對看不見的敵人感到火大呢,就連這也是不清不楚的,最近腦子的狀況確實糟糕。


    沒錯,腦子——隻是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現在我的腦子裏一片混亂,混亂的腦子所產生的幻影,正在我的視野裏麵帶笑容忽左忽右地晃過——


    「…………」


    尋找工作的注意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從觸屏裏抬起頭來尋找那家夥的身影。那家夥正挺直腰板看著前台正在讀小冊子的中年男性,低聲嘀咕著什麽。


    「h、hello work,直譯就是,你、你好,工作,這裏就是幹這種事的地方呢。受、受教了。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是藏起來的,對日本的構造不是很明白,所以要像這樣思考田中先生去的地方的意義,也要仔細思考今後的方針。——啊田中先生不用在意我,請繼續找工作吧,金錢就是資本啊。而而、而且昨天電視上也這麽說了,失業不受女性歡迎,壽命也會變短。這樣的話就不能搶走堇了哦。筆記!」


    「…………」


    「你看。大、大家都是一臉認真的表情呢。隻要有錢就什麽都做得到。前些日子他也正是因為在一家有錢的一部上市公司上班,才會有利於結婚呢。但、但是,他還想要繼續增加工作。再看看旁邊,果然能幹的男人上進心都是與眾不同的。除了上市企業之外他還想得到其他工作呢。這種充滿上進心的精神能夠造成巨大的差別呢。筆記筆記」


    那家夥從口袋裏拿出空氣筆記本,用空氣筆進行著記錄。我目光移回觸屏上,打印了兩、三份比較好的招聘廣告。


    然後眼珠動了動,望向了坐在左邊的年輕人。


    是戴著帽子的伊藤。


    據說伊藤一開始就注意到我了,他一直都在猶豫要不要向我搭話。之所以沒有逃跑,是誤以為我也注意到了他。如果這時逃跑的話,之後我就會把一切都告訴梢,所以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們陷入不知誰先開口的尷尬之中,之後不知怎的向著同一座高樓裏的咖啡店走去。


    「沒錯。那是假的!」


    「什麽?」


    「我現在是失業狀態!這幾個月我已經把失業保險都吃光了啊!——但、但是話說你是怎麽回事?不是在媒體相關企業工作的嗎?」


    「啊、啊,我辭職了。嘛我是無所謂了。但是你不是說要結婚了嗎?不是要和小梢結婚了嗎?」


    「是那家夥擅自誤會的啦。我隨便點了點頭,她就擅自把話傳開了。我可什麽都不知道的啊。而且之前我是真的在公司做職員的哦。隻是我沒說我已經辭職了兩個月了而已。因為沒有人問我所以我也沒說啊。果然因為我是一個帶鎖的櫥櫃,所以沒辦法成為社會的齒輪啊。明明我都累得不得了了,月薪還隻有22萬啊。實在幹不下去了我就辭職了。像那樣滿腹牢騷地賺錢不是我的生存方式啊。隻是如此而已哦。你看,我沒有做過什麽錯事啊。我有什麽錯啊?」


    聽到這惱羞成怒的話語,我想起了這家夥的性格。沒錯,這家夥的存在本身就是虛假的。為了受女生歡迎所作的歌曲,其實全都是從海外的小型樂隊抄襲來的。有一次我拿著cd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說道。


    「嘛,沒什麽所謂啦。反正沒人注意到的。主歌和間奏部分也互換了,沒那麽容易穿幫的。比起這個,田中君也去練習樂器吧。會很受歡迎的哦?」


    他答應我,如果幫他瞞住抄襲的事情,就把現場演唱會後的喝酒會上來的女生介紹給萬年電燈泡的我,於是我不禁答應了這有點肮髒的交易。但是現在我無論如何都要將這件事公開,小梢太可憐了——!


    「不,小梢那家夥也撒了彌天大謊啊」


    「…………?」


    「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和四十個男人發生過不倫關係了哦。而且在公司裏也呆不下去,和在一部上市公司上班的我——」


    「你不是沒在上市公司上班嗎」


    「嘛、嘛總之有很多因由的。總之請對梢保密」


    我從包裏拿出手機,當場打電話給梢。本來以為伊藤會來搶手機的。但他隻是歎了口氣將咖啡杯放到了嘴邊。不一會兒電話打通了。伊藤就像美國人一樣聳了聳肩。我說道。


    「啊,小梢,前些日子承蒙照顧了。我是田中」


    但是伊藤拿著咖啡杯的微微地抖動起來。就在我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猶豫要不要戳穿伊藤的彌天大謊時,他將咖啡一飲而盡後伸出了手掌,「我明白了,電話給我吧」。我把電話交給了他。之後的展開我似乎能夠預見。在三年級時輕音部會解散,也是因為部長伊藤推卸責任當了逃兵。隻要他覺得麻煩,他會拋棄一切逃跑,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看,伊藤用他慣常的目空一切的說話方式,開始滔滔不絕地戳穿自己一直以來說的謊話。此時不知他是不是說到了興頭上,甚至露出了一臉要哭出來的笑容。


    最後還帶著白癡一樣的微笑,痛快地說出了就算被對方捅一刀也不奇怪的不負責任話語。


    「所以我們是完全不可能結婚的!代我向、向你那恐怖的父親道歉吧。那麽再見了!」


    然後在說完「再見了!」的結尾過了零點幾秒後他把手機掛掉,將它還給了我。雖然不想承認,但我開始在某種程度上對他的那種生活方式感到尊敬了。


    當然,嘴上是這麽說的。


    「去死吧!」


    「哈哈哈你在說什麽啊。而且我還有一個請求啊。能不能讓我在田中君家裏住幾天啊?要是回那個家的話肯定會被梢的爸爸殺掉的」


    就在我想大喊一句「你再死一次吧」時,默默地用空氣筆記本記著筆記的空氣啪地拍了拍手。


    「這主意不錯呢!因為伊藤君這麽說,所、所以才受女生歡迎呢。我很清楚的哦,他在高中時代就一直受女生歡迎。我在暗地裏都看見了。而、而且那個人還是差一步就到達婚禮殿堂的大人物。務、務必讓他傳授這泡妞技巧才是上策吧!還有進入一部上市公司工作的方法也務必讓他教你!這樣的話堇就是田中先生的所有物了!」


    「…………」


    我已經無法對空氣怒吼了。也有和伊藤說話說累了的原因。還因為這幾周和這家夥共同生活大致上都習慣了的緣故。但是更重要的是——對於催促我向遙不可及的目標邁進的她,我還真是有些敬佩。


    當然這並不是好的方麵。


    如果一不小心把感情投入進去的話,或許真有拿著菜刀衝進婚禮現場的可能。


    但是那家夥的身體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的,今天也是相當稀疏透明的樣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感覺她越來越透明了。


    似乎這樣下去空氣真的會消失。


    那樣的話——


    「行吧。你來吧。但是你要負責掃地洗衣服做飯哦。飯錢也要你出。……還有晚上不要打開壁櫃哦。因為裏麵有人在睡覺的」


    單單此刻讓她高興一下也挺有樂趣的。


    我們三個人回到了公寓裏。


    2


    在我調查交通量的空閑的時候,在我開始新的派送紙巾工作的時候,空氣總在我周圍一邊不斷地走來走去,一邊結結巴巴地自說自話。


    ——不知什麽時候我就會消失了。但是我之所以會在這裏,完全是因為田中先生。讓田中先生快樂成長就是我的生存意義。但是,我還有點害羞,所以請盡可能不要總是望著我,等等——


    如果緊緊盯著酷似堇的空氣的話,她的臉就會變紅,一下子跑到天線杆後麵藏起來。然後很長時間都不出來。我故意不在意她,集中精力繼續派紙巾,然後突然往背後望去。此時鬆懈後從電線杆後麵露出半截身子看著我的空氣,又會嗖一下子把臉躲回電線杆後麵。我帶著嚇唬貓咪玩的心情微微地笑了笑,一邊神采飛揚地說著「請用,請用,請用」,一邊神采飛揚地將紙巾派給經過的男女老少。今天在往來人流比我和堇以前居住的腐爛鄉下要多幾百倍的都市車站前,我和空氣也集中精力做著非常無聊的工作。然後太陽下山了。我回到家裏,在峰岸先生的屋子裏吃完了晚餐。老實說,我也不想沒事向別人借東西。沒交的房租我會盡快上交的。現在還有什麽必須來這裏吃飯的理由嗎。畢竟那個人做的飯好難吃。


    「但是這都多虧你們哦。我能和文子小姐相識,全都是托你們的福。請盡情地吃吧。我還有爸爸收集來的紅酒哦。雖然因為不會喝所以沒開過,不過你們肯定喜歡的。請盡情地喝吧」


    「哎呀,接下來也請交給我們吧,幹杯克醬!」


    伊藤豪不客氣地大口喝著似乎很貴的紅酒,不斷拍著峰岸克也的肩膀。


    其實我很不爽。我老早就對不管和誰都能像這樣處好關係的伊藤感到不爽了。峰岸先生也是的。搞什麽「和文子小姐相識的大作戰」啊。我們一邊爆笑著說「傻子才會這麽幹」一邊把計劃寫到筆記本上交給峰岸先生,峰岸先生卻完全上當受騙,一臉正經地說「太謝謝了,真是個漂亮的計劃啊!感覺我的勇氣也湧出來了」,完全不像是過了三十歲的男人啊。感覺性格上存在某些嚴重的缺陷呢。


    嘛,我早就覺得峰岸先生是個奇怪的人了。在我派送早報或者觀鳥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在四周轉悠。這個將毛巾卷在頭上,穿著奇怪的運動外套的微胖怪老頭總是對我輕輕點頭,爽朗地說著「真是好天氣啊!」這樣的廢話。以散步獨有的誇張動作向著對麵走了過去。但是此時他的臉卻正在仰望右上方的天空。完全不跟我的視線交匯。現在也在望著天空的一角。就這樣完全不看著我們,帶著格外爽朗的笑容向我們表達感謝。說話的對象主要是伊藤。此時,不停信口開河的伊藤和不知有詐的峰岸先生的對話一下子推向了高潮。


    「對了克醬,交給我們的話我們帶你去一個很厲害的地方吧!」


    「厲、厲害的地方?難道是……」


    「正是這樣!趁著這股氣勢要一鼓作氣幹到底啊!已經幹勁十足了啊!不這樣克醬就真糟糕了啊!」


    「但是文子小姐……肯定已經和別人交往了啊。畢竟是那麽漂亮的女孩……」


    「現在還說這些幹嘛克醬!這可完全沒關係的啊克醬!隻要交給我們,那種小女孩隨便都可以弄上床生出娃來了啊克醬!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話隻要克醬把她搶過來就好了啊!」


    伊藤用手肘頂了頂峰岸先生的腹部。然後伊藤就擅自從電飯煲裏盛飯了。我因為罪惡感,精神不是太好。這種罪惡感我是明白的。就像是硬向耳朵不好的老人推銷滅火器一樣——又或者像是濤濤不絕地對一無所知的鄉下大學一年級生說「我是消防署的人,你的這個滅火器使用期限到了。要趕快買個新的」之類的營銷騙術一樣的——


    「……嘛,算了」


    坐在峰岸家裏很有年頭的餐桌上的四人都心懷鬼胎。伊藤每天都來蹭飯,騙這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大叔,峰岸先生要成功追到文子小姐,輕輕坐在餐桌角落的空氣每天都向我灌輸戀愛技巧——至於我,則為了讓空氣能稍微高興一點,每天都裝作認真聽大腦秀逗的峰岸先生的戀愛計劃。


    空氣不知什麽時候說道。


    「即便就、就這樣去堇那裏,也不可能從新郎手裏奪走堇的。在那之前先積累經驗、體力、精神力、技術和財力吧。就這麽做吧。人類中有不少戀愛行動的範例,對這些進行調查才是最可行的,而峰岸先生就是這個人,那個,根據我的調查,峰岸先生的樣子並不是女性喜歡的類型。因為是房東,收入還是夠自給自足的,但是也並不是很富裕。還有一點,文子小姐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學生。跟峰岸先生可是完全沒有接觸點哦?可是如果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克服這種不利局麵的話,田中先生也可以對堇使用同樣的方法吧?而且伊藤君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的吧?因為那個人是很清楚如何受歡迎的吧?所以隻要和他一起幫助峰岸先生的話,一切就都可以順利進行了,我都調查好了的。這、這就是我做筆記的用意」


    空氣筆記本上記載著這幾天的日記。因為讀半透明的筆記眼睛很累,所以我點了點頭說了句「我知道了」,也因為得到請客的招待,便與伊藤一起為峰岸先生製定支援計劃了。伊藤似乎是從中古店裏買了把破爛吉他玩,他帶著招牌的不負責任的笑容製定了『與文子小姐相識大作戰』的方案。作戰方案很簡單,我和伊藤變裝為兩個人品下流的青年,到文子小姐工作的便利店裏長時間地蹭讀雜誌。以把所有雜誌看完的氣勢蹭讀。不僅蹭讀,還要坐著讀。還要將色情小說放在地上讀。當然我們這麽做會讓文子小姐感到困擾,此時英勇現身的峰岸先生猛地注意到了我們。


    「你們給大家添麻煩了,趕快給我出去」


    就這樣壞人離開了便利店,峰岸先生說完「真是的,最近的年輕人真讓人困擾呢」,也就得到了和文子小姐說話的機會。這簡陋的計劃卻意外地獲得了巨大成功。他們的關係已經進展到進去便利店時可以聊兩三句的程度了。


    「天氣真好呢」


    「是啊」


    ——嗚哇這有什麽進展啊,果然在文子小姐看來峰岸先生不過是客人而已,但是峰岸先生已經對自己的樣子被文子小姐記住而感到欣喜若狂了,我的肚子也喂飽了,於是也覺得這樣不錯吧。


    我感謝完峰岸先生的晚飯後便告辭了。因為我不願意和伊藤呆在同一個空間裏,所以我沒回公寓而去了散步。空氣在我的斜後方走著。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但是在靜靜走過飲水池前,到了附近的高地後,空氣小聲說道。


    「必須給他許多希望才行」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空氣沒有在意我地伸了一個大懶腰,兩手向夜空伸展開來。就這樣,她小聲地、以別人幾乎不可能聽到的音量,向星星許了一個願望。


    「必須給他強有力的希望。必須用閃閃發亮的光輝把他眩得頭暈眼花」


    我不出聲地笑了。


    空氣大意了。我聽得很清楚呢。


    但是卻哼笑不出來。


    「我才不會被你這種幻覺和妄想騙倒呢」這樣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相對地,我熱烈的思念已經飛奔到遙遠天空下生活的堇那裏了。


    也就是——我的甜心?堇,現在我還愛著你的哦堇——


    然後餘光瞄了瞄空氣。


    空氣注意到我的視線,滿臉通紅地扭過頭去。


    可是空氣的輪廓似乎比往常要稍微清晰一點了。


    散完步回到公寓後,我對伊藤說。


    「明天開始就給我認真找工作吧。已經沒時間玩吉他了哦。我們也沒什麽錢的。我可完全沒有繼續這種生活的想法。想辦法大把大把賺錢吧!」


    「啊、啊我現在也在考慮啊。你看著吧。很快我就會一攫千金了。剛才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很厲害的東西,用這種方法肯定輕輕鬆鬆能變成億萬富翁哦。你要來嗎?」


    「哦。我可什麽都會做的哦?反正我們都沒有要守護的東西了。年輕人就必須要這樣才行!」


    然後空氣跳起來大叫道「哇、哇,就要這樣」。就在這一瞬間,空氣的背後似乎因為空氣變得清晰而看不見前麵了。


    但是一覺醒來,我的熱情就消失了。


    金錢、夢想、工作、女人,空氣所設定的閃閃發亮的目標全都不過是幻覺而已。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可能讓我眩暈的。空氣變得更稀薄了。空氣就要消失了。混在人山人海的車站前就快看不見了。


    「……沒事吧?」


    「沒、沒事。隻、隻是風稍微有點透,還沒什麽問題」


    另一方麵,今天峰岸先生也對便利店的文子小姐心跳不已。今天晚上伊藤也一邊擺弄著吉他,一邊摸索著詭異的暴富之路。我許願,帶著和他們一樣強烈的願望許願。然後在完成空虛的兼職後回到公寓的我在二樓屋頂上看到了空氣。坐在屋頂邊上的空氣將手伸向月亮的方向,祈禱道。


    「希望能夠有更強烈和閃亮的夢想與希望,能夠照亮那個人的內心!」


    現在空氣也一個人支撐著散落一地行將消失的月亮和星星和公寓和貓和宇宙。千辛萬苦想將幻覺之類東西的破滅維係起來的她,正是我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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