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月對於凡人來說,是一段既短又長的時日。


    短在薄衣換成厚襖,這十個月也就過去了。長在這十個月的每一個夜晚,都因為頻繁出沒的邪魔妖物而顯得漫漫難熬。


    烏行雪隱藏完一半神木,離開無端瀚海的那天,人間又有一處鬧起了邪魔之亂。


    但是最初烏行雪並不知曉。


    他特地避開生人聚集的城鎮,走了一條荒無人煙的山道。那是曾經禮閣桑奉所執掌過的不動山,山下隻有一些荒村的殘跡——早已破敗無人的房屋,堆疊錯落的墳塚以及比房屋還要高的野草。


    他本以為不會碰到任何活物,誰知在野草盡頭碰到了一個故人。


    說是故人其實不算貼切,那是他和蕭複暄曾經一起救過的人,滿打滿算也隻有過兩麵之緣——


    初見時,那還是個紮著圓髻的小姑娘,捂著傷口茫然地站在爹娘屍體旁邊,差點被流竄荒野的邪魔凶物咬斷脖子。


    他和蕭複暄剛巧經過,斬了追她的邪魔凶物,幫她葬了屍體。將她送回城鎮的時候,她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抓著他的袍擺哭了好久。


    離開時,蕭複暄在桌上留了一盞能懾邪魔凶物的驅靈燈。


    後來偶然碰到已是十多年後,那小姑娘早已長大成人。她在行人往來的城關前叫住了他們。因為模樣變了太多,他們還是靠眼下的胎記才將她辨認出來。


    那姑娘補謝了曾經的救命之恩,然後看著他們十多年分毫未變的容貌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是神仙!”


    她還說:“倘若以後還能有緣再碰見你們就好了……”


    到如今又是數十年,倒是真的又碰見了。隻是再碰見時,那位姑娘已是垂垂暮年,成了老人。


    一個不經意間,就是凡人一生。


    當年那個因為見到神仙而雀躍的姑娘,如今白發蒼蒼、弓著肩背,倒是眼下的胎記還如往昔,能依稀辨認出來。


    她不再能自如蹲跪起身,就連彎腰再站起,都要撐扶著旁邊的樹幹。


    她在幾個墳包前抖摟下一籃粗黃紙疊成的錁子,點火燒著,紙灰被風卷過來,掃了烏行雪一身。他才恍然記起,這墳塚裏所埋似乎是她的爹娘,還是他和蕭複暄幫的忙。


    這居然是數十年前他們並肩途經過的山道,如今卻隻有他一個人來。


    老人用樹枝撥著錁子時,依稀覺察到有人。她抓了樹枝上掛著的一盞燈,引了火點燃,提燈朝烏行雪的方向照過來。


    那燈火明明十分昏黃,並不刺眼,照過來的時候,烏行雪卻眯著眼偏開了頭——那光亮讓他軀殼裏虛靈一震,極不舒服。


    他下意識覺得那火不尋常,那燈也有詐。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一動,差點就要出招,卻在抬手前瞥見了燈籠一側熟悉的符文和熟悉的字。


    那字勁瘦有力,彎折處總是鋒利如芒。


    那字出自於……蕭複暄。


    烏行雪在燈光裏怔了一瞬,終於反應過來,那不是什麽有問題的燈。那是曾經他們留給小姑娘的驅靈燈。


    燈芯裏融了仙術和藥粉,燈台、燈罩上寫著符文。凡間仙門也常用,他們點燃此燈,用以驅散一些邪魔陰魂。


    烏行雪曾經見過很多回這種燈,還自己做過幾個,他曾在燈罩上寫畫符文時同蕭複暄說:“這燈看著溫溫和和的,也算不上亮堂,不知照在邪魔身上會是什麽感覺。”


    當初說這句話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能給後半句一個答案——


    這燈看著溫和,照在邪魔身上,卻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抬手遮掩、想倉皇避讓。


    但烏行雪既沒有抬手,也沒有轉身。他隻是半眯著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著燈罩上的字。


    他聽見那個曾經雀躍地說著“你們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種老邁的語氣輕輕問道:“你……是人是鬼?怎麽在這荒山裏轉?”


    烏行雪先前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樣與數十年前別無二致,但老人並沒有絲毫反應。


    那個曾經在人群裏將他和蕭複暄一眼認出來的人,如今滿眼皆是陌生。


    確實都忘了,確實無人再記得他了。


    他看著老人警惕的模樣,看著他們曾經送給她的燈,靜了良久道:“我隻是在山間迷了道。”


    他沒有答那句“是人是鬼”,這問題如今聽來實在難答。他頓了一下,衝老人說:“還要行路,不多叨擾了。”


    他說著便抬了腳,眸光避開那驅靈燈,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氣總會在入夜時變得更重,寒風一吹,甚至會覺出餓來。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這處地方表露出這種邪魔本性來,因為這裏曾經有過一些故舊往事,因為身後照著那盞蕭複暄所做的驅靈燈。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


    他就要離開時,天邊濃雲滾滾忽然響起了一陣冬雷。


    那時候的烏行雪還不知道,這樣的驚雷天裏,尤其是夜裏,低劣一些的邪魔還有另一種本能,叫做“朝聖”。


    它們在渾渾噩噩之際,會下意識朝附近邪魔氣最濃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蟲乍驚。


    於是,他終究沒能清清靜靜地走出山道。


    那陣雷響落下時,天際驀地一暗,與夜深時分無異。原本寂靜無聲的山腳荒地忽然響起了沙沙聲。


    那聲音就像無數東西在朝這裏極速竄行。


    後來的烏行雪才知道,那是遠處城鎮正在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邪魔禍亂,禍亂中的邪魔在驚雷聲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氣息,控不住本能,紛紛調轉腳步前往山裏。


    那是烏行雪第一次經曆邪魔“朝聖”,數以千百計的低劣邪魔由四麵八方竄圍向中心……


    他就是那個中心。


    他聽到老人在驚呼,提著的燈左右晃蕩著,那道讓邪魔不舒服的燈火始終落在他餘光裏,照得他眼睛澀得發熱。


    驅靈燈對於三兩邪魔來說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裏,便隻寥寥。那烏烏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竄過來,速度之快,如風如影。


    它們並不掩蓋自己身上的邪魔氣息,數以千計撲過來時,那氣息濃重得就像泥沼,將烏行雪纏裹進去。


    他順手折了一根樹枝。


    熟悉的劍招掃出去時,那些邪魔避閃不及,被清冽又寒涼的劍意橫剖而開。


    那一劍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裏,聲音在山坳裏回蕩。它們會模仿人聲,會假意哭叫。


    乍看過去,就像是無辜百姓間雜其中,在劍招之下身首異處,滾落在地。


    其中一顆頭顱滾到了烏行雪靴前,濃黑的邪魔氣從斷裂的傷口處流散出來。


    那一刻,烏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著那張與活人肖似的臉,又下意識回了一下頭,朝那個老人以及她手裏的燈看了一眼。


    等他再轉回頭來,就見那顆斷裂的頭顱已經顯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陰物的古怪模樣。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丟掉了手裏的樹枝,棄了劍招。


    下一刻,蓬勃淩冽的冰霜寒氣從他兩手之間陡然掃蕩出去。那風所過之處,所有邪魔都掛了一層白森森的霜。


    它們被凍得打了個激靈,又嗥叫一聲,朝烏行雪直竄過來。因為沒有被劍氣直直剖開,這次它們得以竄到了近處。


    它們剛張開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抵住了頭。那蒼白手指猛地一曲,就聽撕心裂肺的慘叫從低劣邪魔的喉嚨裏擠出來。


    就見它們渾身一震,過於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層死氣。再接著,寒霜就從它們頭頂蔓延下去,瞬間包裹了它們全身。


    烏行雪丟開一個,又攥住下一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驚覺再沒有新的邪魔撲上來了。


    彼時他手中還攥著一個邪魔的喉嚨,那邪魔已經死透了,眼珠卻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烏行雪皺了眉,正要鬆開手,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湧進血脈裏。那個被他攥著的邪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沒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與此同時,他之前隱隱泛起的餓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經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話。


    傳聞說,世間邪魔多以活人為食,找不到活人時,也會衝同類發難,靈肉皮骨都不放過。


    這同樣是邪魔無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邪魔之軀已經比他先有了反應,更多倒下的死物開始逸散出邪魔之氣來。


    那是一副令人肝膽生寒的景象——


    荒野裏,數以千計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時間裏全部喪生,它們周身裹著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蓋住了這一片囹圄。


    而它們身上邪魔之氣正如流水一般瘋湧而出,全部朝烏行雪湧去。


    烏行雪低頭看向自己蒼白無色的手指。


    他看著那些屬於邪魔的東西瘋湧進自己的身體,看著手指因為那些東西漸漸有了一點血色,看著那雙手在靴前投落下影子。


    他知道,背後有一盞蕭複暄的驅靈燈,那燈的光正照在他身上……


    而他不能回頭。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被遺忘其實還不錯。


    他被遺忘得幹幹淨淨,就不會有人在看到他時忽然叫住他,眸露難過或疑惑,問他:為何變成了這番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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