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記憶蜂擁而至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一場二十五年的鵲都長夢都能讓人神魂不清,何況是漫長的兩百多年。


    對於烏行雪而言,就仿佛一切從頭來過,他在重新走一遍曾經走過的那條冗長的路。最難受的不是那條路幾乎望不到頭,而是它混亂不清、顛倒無序。


    他總是上一刻還在站在落花台的無盡大火裏,聽著那些靈魄歇斯底裏地衝他罵喊。下一刻就到了城南街市,手擋晃眼的驅靈燈,聽身後的人問他是誰。


    他既承受著大火灼身之痛,又經曆著筋骨徹寒的冷。周遭是亡魂最刺耳的尖叫嚎啕,但又空無一人、寂靜曠寥。


    他滿手是霜,又滿手是血。


    他是靈王,也是魔頭。


    這樣交錯混亂又如重臨的感受絕非豁然開朗,而是癲狂和茫然。到了最後就變成了疼……


    就好像世間任何一個活人的身體心髒都負載不了這些,它們無法同時承受如此之多、如此矛盾的東西,於是統統化作了最為直白的疼。


    那是比撕開靈魄還要難忍的疼,疼到烏行雪在那一刹那將自己封閉起來。那是一種全然無意識的反應,是他此生第一次因為疼而產生抗拒。


    這種自封比五感皆喪更加徹底,就像把自己結在一個看不見的繭裏。


    ***


    雀不落從未有過這樣難熬的長夜。


    寧懷衫走進他家城主的臥房時,不可控製地打著寒驚,因為臥房裏太冷了。


    他從沒想過,原來房間也能變成這副模樣——


    梁柱、桌椅、屏風、掛畫、燈盞,甚至連牆和白石地麵都滿是霜凍。乍看起來,這裏甚至不像一個房間,更像是冰窖。


    倘若尋常百姓來到這裏,呆上一刻就能凍出病來。就連他都承受不住,牙齒咯咯作響,不停地發著抖。


    而這一切霜寒,都源自於烏行雪。


    先前封薛禮和笑狐闖入雀不落,又在交手中因為不敵而裹風退散。那兩人消失的時候,雀不落那棵蒼天巨樹的樹根上出現了白玉精。


    那時候,寧懷衫聽見了幾聲很輕的鈴鐺響。他循聲望去,發現是他家城主腰上墜著的白玉鈴鐺在輕晃。


    當時寧懷衫頗為驚詫。


    因為那隻白玉鈴鐺在他家城主身上掛了不知多少年,他卻從未見過那鈴鐺自己晃出聲響來。


    而那鈴聲確實不同尋常,震懾人心。就連寧懷衫都聽得頭腦嗡然作響,靈魄震蕩不安。


    他聽著細碎鈴聲,腦中倏然閃過一些零碎畫麵——


    諸如他和方儲摟著厚實的銀白狐裘,頭湊頭站在偏房裏,正說著關於劫期的話。


    諸如他們餘光一瞥,發現城主就倚在門邊,不知聽他們說了多久。而他們當時嚇得心髒都漏跳了一下。


    再諸如……那一刻的城主身上緩緩逸散著天宿的仙氣。


    寧懷衫在那些零碎畫麵裏茫然無措,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他捂著發脹的頭,想問城主這是怎麽回事,結果一抬眼,就看見城主跪倒下去,像山崖上轟然塌落的雪。


    他當時嚇懵了,根本反應不及,隻看見天宿倉惶出手,將人抱住,帶回了房裏。


    再後來,就是如今的狀況了——


    烏行雪靜坐在榻上,闔著雙眸低垂著頭。他麵容全無血色,比霜雪還要白,薄唇抿著,是一條平直的線。若是自上看下去,他的唇角甚至是微微向下的。


    明明沒什麽表情,卻看得人心裏密密紮紮的,幾乎要跟著難受起來。


    他身體四周有一層看不見的屏罩,將他自己封在其中,也將整個世間屏蔽在外,沒有任何東西能靠近。


    之前寧懷衫關心則亂,沒注意到屏罩,伸手想探一下城主的情況。結果差點手指不保。


    他猛退回來,甩著滿手指的血,這才發現就連榻上擱著的桌案,都已經在那層屏罩下碎裂成了木屑。


    不僅如此……


    他家城主的氣勁還蓬然向外,從屏罩裏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於是白霜結滿了整間屋子,甚至延伸到了屋外,布滿整個府宅。


    以至於如今的雀不落冷得像一座冰窟。


    那氣勁裏甚至帶著威壓,寧懷衫隻是站在榻邊,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起來。那白霜仿佛順著他的口鼻嗅進去,就要結滿他的五髒六腑了。


    寧懷衫當時是真的嚇到了。


    他驚呼了好幾聲“城主”,卻聽到天宿打斷他:“他聽不見。”


    寧懷衫又問:“聽不見?!怎麽回事?”


    “自封了。”


    “自封?”寧懷衫茫然片刻,道:“什麽叫自封?”


    他自己從未經受過這種事,也從沒見過誰陷入過這種狀況。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無法理解。


    “不聽、不看、不感、不知。”天宿的嗓音低沉裏透著微微的啞,一字一句地說著。


    不知為何,光是聽著這些“不”字,寧懷衫居然都能莫名感受到一種悲意,一種疲憊和厭棄。


    他看著城主,喃喃道:“為何啊?為何要這樣自封?”


    天宿看著他家城主,良久之後啞聲道:“……太疼了吧。”


    “可是……”寧懷衫還要開口。


    就他所知,他家城主這腰間的白玉夢鈴輕搖幾下,就是解夢而已。就是讓塵封的記憶解封,想起往事而已。


    想起往事……為什麽會疼呢?


    他家城主從來都不是怕疼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疼,竟然讓他自封至此。


    但寧懷衫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因為他看見天宿蹙著眉,深沉如墨的雙眸裏滿是溫沉。


    明明是在說城主太疼了,那疼卻好像也落在天宿身上似的。


    不過也確實是落在天宿身上了……


    因為城主的威壓如此之重,能將尋常人壓得粉身碎骨,天宿卻坐在威壓最盛的地方。


    那道自封的屏罩能將靠近的一切東西傷得血肉模糊,天宿卻探過屏罩,握著城主結霜的手。


    就好像是怕那隻手太冷了似的。


    寧懷衫幾乎是看著天宿的手淌滿鮮血,血脈一根一根地爆裂開,模樣可怖。而下一瞬,天宿又會催動氣勁……


    那些傷口又會一點一點緩慢彌合,那些血也會收束回去。一滴都沒有落到城主手上。


    如此,反反複複。


    光是看著都能感覺到痛,但天宿卻始終不曾變一下臉色。


    寧懷衫便無話可說,悄然離開。


    他後來又這樣進出過幾次,發現天宿從來不曾動過。他催動的氣勁一直緩緩往屏罩裏流注。


    無數次被擋回來,又無數次籠罩過去。


    就像執著拂過凍水的暖風。


    這樣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


    一日?兩日?


    到最後,不僅是寧懷衫。就連蕭複暄自己甚至都忘記了時間,他一直在陪著自封中的那個人,陪他一步一步走過回憶裏冗長的二百多年。


    像是在不斷地兌現曾經的承諾


    因為他曾經在心裏許諾過,永遠不會讓烏行雪孤寂一人,不論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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