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進大悲穀底的人是笑狐。


    他原本隻打算守在現世的“禮”宅,照看少爺封薛禮的身體。他甚至在想,既然花信的靈識離了體,或許真正的封薛禮能借機再出現一回。


    可他沒有等到那縷殘魂冒頭,反倒發現封薛禮的唇角忽然溢出了血。


    他當即嚇了一跳,匆忙伸手去探——應當是花信的靈識碰到了什麽事,致使身靈巨震,痛苦攻心,才會這樣溢出血來。


    他憂心忡忡,又擔心軀殼就此毀損,索性一咬牙靈識脫體跟了過去。


    在照夜城裏,魔頭們都會給下屬身上落一道印,以便危急時刻隨召隨到。當初封薛禮其實沒打算如此,但笑狐自己堅持要落。


    如此二十多年,沒想到在這時排上了用場。


    於是,笑狐的靈識剛一離體就落到了大悲穀裏,出現在花信身邊。


    而他一出現,看見的就是數十道經幡絞殺花信的一幕,驚愕之下脫口叫了一句:“明無仙首!”


    下一瞬,他就感覺頸後的下屬落印一陣滾燙,一道傳音落在他耳裏。


    那是花信的聲音,虛弱至極卻帶著喝止之意:“別提。”


    笑狐愣住:“什麽?”


    聽見又是一道傳音緊跟而來:“別在他麵前提這個名號。”


    笑狐這才發現經幡之上,有一青衣仙官俯身而下。


    那速度之快,他根本看不清麵容,卻覺得身形和出招時的姿態有些似曾相識。


    緊接著,笑狐反應過來,他確實沒有見過這位仙官。之所以會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禮”宅弟子堂那些無臉少年身上,有這位仙官幾分影子。


    那仙官在聽到“明無仙首”四個字時,身形俱震,擊向花信的手顫抖了一下,他遽然抬眸,朝這邊看過來,眸光裏驚愕混雜著茫然。


    笑狐看見他動了一下唇,聲音幾不可聞:“你說……誰?”


    笑狐欲答,但想起方才花信的傳音,又將話咽了回去。


    於是在雲駭眼裏,他隻是步子頓了一下便攻殺上前,抽了雙刀欲斬經幡,像個急急趕來的幫手。


    而笑狐又長了一張雷打不動的笑麵,看起來頗有一番算計在心,就連剛才那聲“明無仙首”仿佛也隻是故意為之,為了讓人分神而已。


    隻是……


    雲駭眼裏的震驚未消,心髒猛然砸了一下之後便是無盡的狂跳,那是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好像他真的慌了一下似的。


    可是慌什麽呢?


    明無仙首此時應該正端坐在靈台十二峰的最頂上,身邊環繞著那些刻板規矩、小老頭子似的仙使、仙童。


    至於眼前這個將要被經幡絞殺的人,雖然身形一樣板正,帶著仙門之風,但他周身都散著邪魔之息,大片的花枝紋繡從肩頸一直蔓到半邊臉側,顯得不倫不類、鬼氣森然。


    這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找不到半分聯係。


    就在雲駭分神的那一瞬間,被經幡纏裹絞殺的人似乎找到了破綻,反手便是一記回招。


    霎時,數十道經幡同時響起了裂帛聲!


    雲駭麵容一緊,心道果然……


    這一記回招證實了所有——那聲“明無仙首”就一道詭計,讓他分心露出破綻而已。


    經幡撕裂之下,那個差點被絞殺的人在交錯的幡影中露出麵容。他虛弱極了,卻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在這一刻帶著嘲弄之意,似乎在說“仙首的名號威力不減,居然真能騙到你”。


    就是這個笑,讓雲駭確認自己被擺了一道。


    因為明無花信從來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雲駭滿心思緒登時煙消雲散。


    他麵色一凜,一手挽過所有正在撕裂的經幡,一手悍然出招。


    淩厲的身形如疾光閃電,從白色的經幡中一梭而過。


    ***


    一切仿佛隔著生死輪回形成了一個圓……


    花信肩背砸地,看著那道青衫長影帶著殺招直貫下來時,心想,這一幕同數百年前的大悲穀還真有幾分相似。


    原來當年雲駭眼裏所見,就是這樣的場景——


    親眼看著他負劍而下,穿過邪魔滿身的黑霧,握著劍柄狠釘過來。


    隻是當年雲駭被一劍釘穿時是笑著的。而如今,他卻笑不出來。


    他總聽那位愛徒抱怨“博仙首一笑著實不易,當真難倒我了”,他始終頗有不解,直到此時才意識到,確實不易。


    難為你了……


    他看著雲駭從高處到咫尺,雙眸卻一眨不眨。


    被殺招轟散靈識時,花信抬了一下手。


    那隻手碰到雲駭背上的那一刻,靈識散如飛塵。


    ***


    雲駭被飛塵迷了一下眼。


    他合了眸再睜開,身下的泥石地麵已然空了,那個布陣之人不見蹤影。


    這是死了還是逃了?


    ……


    雲駭有些茫然,他怔忪良久才站起身來。


    數十道白色經幡成了碎帛,在方才殺招的衝擊之下推到了極高處,又慢慢飄落下來。


    雲駭就站在那其中。


    明明是接了傳書,敬守職責來大悲穀除禍的。明明對付的是邪魔,但他卻忽然陷入了空落落的茫然裏。


    他四下環看一圈,忽然沒了追找的興致,一言不發拆了藤蔓毀了邪陣。


    那藤蔓被他親手連根拔起時,他的心髒不知為何漏跳一下,那極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


    他抓著藤蔓,看著那上麵盛放的花枝頃刻皺縮、枯萎,耷拉零落,與泥石混為一色,隻覺得自己的仙力也被抽離了一股似的。


    他蹙眉良久,掏了一封符書,憑空抓了筆在上麵寫劃:「我在大悲穀碰到了一些異事,想求教一二,不知仙首在靈台還是在宮府?」


    他將符書散出去,頃刻就收到了回音。


    他將符書展開,上麵是花信熟悉的字跡,寫著:「靈台,正當無事,有何異動?」


    雲駭神色鬆下來。


    他提筆回了一句:「碰到一個十分古怪的邪魔,說來話長,回去講與你聽。」


    他散了符書,不想再在這大悲穀底多留一刻,連狼藉都沒清,便一個掠身離開了。


    ***


    蕭複暄和烏行雪趕到大悲穀,躍進地底仙墓時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烏行雪朝長穀深處掠去時,低聲道:“我猜又是將將晚了一步。”


    盡管有所預料,但當他們落到最深處,看到滿地狼藉時,臉色依然沉了下來。


    烏行雪環掃四周,道:“封家如此,大悲穀亦是如此,上麵那位算得精準,時間也總掐得正好,不早不晚,永遠隻差一步。”


    這種永遠隻錯失一步的感覺,與其說是戲耍,不如說是懲戒。


    仿佛靈台天道在借這一個又一個地方,讓他們明白,有些爭鬥不能叫爭鬥,而是徒勞。


    這就像在回答之前烏行雪的責問——


    它要世間有善有惡,便有善有惡。要世間生死無常,就可以無常。它要換個人間,那就誰都不能擋。


    他們一直試圖將亂線上的靈王引過來,讓對方親眼看一看那些端倪。但靈台永遠快他們一步。


    如此下去,眼看著就要變成僵死之局。


    餘光裏,蕭複暄長劍一挑,一抹白色浮了起來。


    烏行雪轉頭去看:“那是何物?”


    蕭複暄接了,在指尖撚了撚道:“經幡。”


    烏行雪愣了一下,這才想起眾仙之中,常用經幡的隻有一個人:“……雲駭?”


    “我先前不動這陣,是擔心無端驚動布陣之人。眼下陣局如此……”蕭複暄沉聲道,“花信一定來過。”


    確實,大陣被毀,花信若有意識,必能感知到,不可能端坐不動。一定會想辦法前來。


    倘若是別人來毀陣,花信無論如何也要擋下。可偏偏來毀陣的是雲駭……


    烏行雪道:“怪不得挑了雲駭來。”


    麵對如今已是邪魔的花信,隻有雲駭才有可能在交手中占上風,將這陣局毀損至此。


    “那花信呢?”烏行雪疑問道。


    看這滿地狼藉,落下風的人恐怕下場不會好,隻是不知會糟糕到何種程度。


    “畢竟是亂線,匆匆趕來也隻會是靈識。”蕭複暄長劍出鞘,四下掃看著,沉沉說道:“若是交手之下受了重創,靈識被打散反而歸不了軀殼,隻會困留此地,恒久——不見天日。”


    他說著,似乎探到了被打散的靈識,當即轉身,長劍橫掃之下,劍影四出。


    散如浮塵的靈識在罡風裹挾之下聚於一處。


    下一刻,金光劍影穿過那蓬浮塵悍然楔進泥石裏。


    ***


    雲駭原本收攏經幡,直奔太因山去,想要趕往靈台。他想見一見靈台上的仙首,看著對方好好端坐在高椅上,身邊跟著仙氣化生的白鹿,掛著一盞照世明燈。


    但他走著走著便慢下步子。


    他莫名又想起了那句“愛徒”,想起殺招直貫下去時,那人看向他的眸光。還有那個匆匆趕來的幫手,脫口叫道“明無仙首”時,嗓音裏似乎驚慌大過算計。


    更何況……


    為何會有邪魔知道,一聲“明無仙首”能讓他心神不寧?


    雲駭猛然刹住步子。


    片刻之後,他轉身返往大悲穀。身形之疾,迅如雷電。


    他此生從未趕得那麽快過,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等到他回到穀底時,連眼睛都燒紅了。


    他繞過彎彎曲曲的山壁,拐過最後一道崖石,剛巧看見天宿的金光劍影轟然落下。


    劍鳴聲嗡然響起,震徹大悲穀底。


    雲駭在那片虛影之中茫然僵立,良久才明白過來……


    那是天宿上仙的詰問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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