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封家弟子堂的長老在授課時曾經說過,人在將死之時恨意最深。


    “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論是善是惡,不論是無辜被害還是罪有應得,隻要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都會怨恨那個殺了他的人。”


    “那種深刻的怨恨會纏繞在那雙殺人的手上,纏繞在那柄殺人的劍上,纏繞在殺人者的靈魄上,日日叩問。”長老如是說。


    那時的封非是心裏有鬼也有愧,便問長老:“總有些消除之法吧?”


    長老看向他。


    封非是生怕叫人瞧出端倪來,便補了一句:“畢竟咱們仙門弟子的劍常要沾血。”


    結果長老還沒答,阿燕就反駁:“咱們殺的是邪魔,又不是活人。”


    她開了口,封非是便不再多辯,隻輕輕補了一句:“話不能說得太滿,萬一碰上一些兩難的時候,不得不為呢。”


    這次長老開了口:“那就認下吧。”


    封非是聽得一滯。


    長老說:“倘若真碰上了兩難的情況,不得不為,願意去做那個‘惡人’的人,大多有孤勇之氣,心下是有準備的。”


    “不過——”長老說道:“那怨恨一旦纏上了,確實沒有消解之法。這一點,連飛身成仙者都得認。你瞧那些九霄雲上的眾仙們,哪位不是隻降福祉,不沾血腥。”


    “將死之人的恨,那是連神仙都畏啊……”


    如今,封非是當真碰到了“不得不為”的境地。隻可惜,他不是那個孤勇之人,而是那個將死之人。


    他在最後一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恨。


    封非是隱約聽見了那句“別恨他一個”,他想說“我哪來的資格”,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命門受擊,神靈俱滅,此生已到盡頭,再也不會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那雙映著人影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像燃燼的燭火。那俱空了的軀殼同妹妹一並向地上倒去。


    於是,他這一生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夢都的天。


    那裏本該有一輪明月,與百年之前他和阿燕少年時同看的那輪一樣。


    然而邪魔之氣未退,遮天蔽日,人間不見月光。所以除了灰蒙蒙的暗夜,他什麽都沒能看見。


    ……


    「還能有來生嗎,阿燕。


    希望你會有吧。


    希望有朝一日再睜開眼睛,人間已沒有你所憎惡的一切,你抬頭就能看見夢都城的月。」


    軀殼轟然砸落在地,震起塵煙,橫跨現世和亂線的“橋”徹底斷裂。


    ***


    夢都城上,鋪天蓋地的邪魔黑氣,在與蕭複暄劍氣相撞的那個刹那驟然凝固,一切仿佛靜止。


    無數邪魔的尖嘯嘶聲而起——


    仙門弟子本就各個帶傷,承受不了那種尖嘯帶來的衝擊,即刻立劍一杵地麵,支住身體。但許多人還是悶哼一聲,從唇邊溢出血來。


    下一刻,他們就看見那些邪魔黑氣轟然消散。


    而更遠之處,原本無休無止滾滾而來的那些,也猛地一刹,又疾速退了下去。


    一眾弟子茫然而立。


    不知誰驚叫著高呼了一聲“家主”,他們才回過神來。


    “家主!”


    “長、長老?”


    “家主——”


    他們看著倒地的兩個人,已然顧不得之前所見所聽,以及“邪術奪舍”等等令人悚然的事情,紛紛撲了過來。


    倒是有幾個人低聲交語,望著乍然消退的邪魔和倒地的人,喃喃道:“所以斬斷源頭的那些話,並非唬人,而是真的?”


    “看來確實如此。”


    “可方才說這話的是那個魔頭啊!倘若這話是真的,那……那個魔頭該算什麽?他是在幫人嗎?”


    “他……”


    一眾弟子轉身四顧,卻發現魔頭也好、上仙也好,都已經悄然不見了蹤跡。


    ***


    烏行雪和蕭複暄正匿著身形,站在夢都城一座高高的樓閣屋簷上。從這裏,不僅能看到方才交戰之處,還能俯瞰整個夢都城。


    雖然“橋”已截斷,邪魔不再受靈台天道的影響聚群肆虐,但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死去的已然死去。


    夢都城曾經繁華過的街巷上隻剩荒涼,洞開的門扇在風裏輕輕晃動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那聲音此起彼伏,籠罩著整個夢都。


    那些洞開的門庭邊,總有被邪魔吞吃殆盡的空空皮囊。那是曾經嬉笑鮮活的人,如今卻成了遍布滿城的“狼藉”。


    而那些被護著活下來的,也都蜷縮在牆邊屋角,空洞而驚恐地發著抖。


    不僅夢都城內是如此景象。


    從他們這裏還能看到城外山野、廟宇,乃至更遠之處。目之所及,皆是陰霾苦楚。還能料想不動山下、大悲穀口、無端海邊……種種地方定然都有邪魔掃蕩而過的痕跡。


    這便是受了影響的困頓人間。


    烏行雪眸色寂靜地掃過所有。


    他曾經與最鼎盛的喧囂日夜為伴,聽過無數關乎生老病死悲喜離合的祈願,又因為最純粹而不求回報的庇護化身成人。


    他初見的人間不是這樣的,也不該成為這樣。


    他指著滿城哀慟和狼藉,輕聲對蕭複暄說:“它要如何償還。”


    “仙魔殺人都會沾來滿手怨恨、纏繞一生不可消除,它憑何能免?!”


    蕭複暄道:“我拉你過去。”


    烏行雪轉過頭,見蕭複暄眼眸如天邊最冷冽的寒星,說:“去亂線,找它討要回來。”


    ***


    亂線之上。


    封居燕、封非是所成的“橋”斷裂之時,整個仙都出現了一絲變故——


    由現世源源不斷供過來的香火祈求驟然歇止,於是仙都千百座玉橋下的雲霧不再鼎盛,南窗下坐鎮的煞渦陡然變得不安分起來。


    彼時靈王還站在坐春風的玉橋邊,銀絲麵具依然罩在臉上,手裏握著的長劍一下一下輕輕敲在長直的腿側。


    沒人看得出他在想什麽。


    煞渦隆動的時候,整個仙都都在震顫。方儲全無準備,踉蹌了一下,猛地扶住玉橋才穩住身形,他驚疑不定地問:“這是怎麽了?”


    靈王沒開口。


    倒是那兩個小童子回答道:“一定是天宿大人的南窗下出異動了。”


    有那麽一瞬,方儲看見靈王輕敲腿側的劍停了,身體朝某個方向動了一下。那反應,就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他卻沒有抬腳,隻是靜立片刻又回過身來。


    小童子抱著拂塵,脆生生地問:“大人不去南窗下瞧一瞧嗎?”


    靈王這才開口,與烏行雪如出一轍的嗓音輕聲道:“不了,天宿大人自有辦法。”


    方儲在旁看著,莫名覺得有些怪異,又有些別扭。


    就好像他剛睜眼時所見的那個靈王,隻是一層浮影。看得越久越覺得,這靈王身上有他家城主濃重的氣息,卻又透著一絲微妙的不同。


    就像有兩種東西在這具軀殼裏矛盾對撞著,左右著靈王的舉動和反應。所以這位靈王時常出神。


    就在方儲納悶之時,靈王身側忽然出現了一道浮光。


    方儲一愣,就見靈王利落地抬了手,兩指一夾。那道浮光便穩穩夾在他兩指之間。


    方儲這才看清,那浮光化作了一道符書。隻是那符書與平時常見的截然不同,上麵隱隱浮動著一個金印的“昭”字。


    “這是什麽?”方儲訝異地問道。


    小童子悄聲衝他說:“這是我家大人又接到天詔了。”


    方儲一愣。


    他其實並不知道靈王所接的天詔,究竟是什麽。但他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似的,眼皮猛地一跳,變得不安起來。


    “天詔……”方儲喃喃了一句,“這時候來天詔?是要大人做什麽?”


    他言語模糊,沒人聽清。


    而且這次,小童子眼觀鼻鼻觀口,也沒再答話。


    倒是靈王,掃看完符書兩指一動,那符書就兀自起了一團光火,在他手指間燒盡了。


    緊接著,他轉頭朝向方儲,另一隻手裏的銀絲長劍輕輕巧巧轉了一圈,又“啪”地停住。


    他的嗓音掩在麵具裏,歪頭問方儲:“你自別處來,現在想回去麽?”


    方儲:“我……”


    沒等方儲說完,他又道:“該回去了。我正要去一趟,剛好送送你。”


    話音落下,靈王已然瞬間閃現在方儲眼前。


    方儲驚得了一跳,正要本能避開。就感覺自己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鉗住了衣袍。


    下一刻,天旋地轉——


    他被拽下了仙都。


    沒於雲霧時,小童子的聲音還隱約可聞:“大人是要去辦事麽?要同天宿大人說一聲嗎?”


    方儲眼睛根本睜不開,他快被風撕碎了。隻聽見靈王的嗓音在身邊響起,淡淡回了小童子一句:“不用。”


    他新接到了一道天詔,要去解決多年以前沒能解決的一條“亂線”。以往他去人間辦事,都會同天宿打一聲招呼。


    但這次沒有。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東西在催促他,盡快斬掉那條“亂線”,越快越好。他能隱隱感覺到天詔的急,因為這次的天詔甚至直接指明了他該如何前去。


    至於其他,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尤其是天宿。


    此時此刻,倘若有人能橫貫兩邊,便會看到……


    現世的烏行雪和蕭複暄正淩然往亂線而來。而亂線的靈王也正穿行九霄,往現世去。


    就在靈王撥了劍鞘,要以長劍直劈而入時。


    就聽“鏘——”的一聲。


    有人裹挾著劍氣,於千鈞一發之際橫貫而來,擋住了靈王的劍。


    劍氣相抵之下,兩種威壓轟然相撞。


    來者的劍氣裏帶著隆冬和冷鐵的味道,像葭暝之野的寒風……


    那是天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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