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春夏秋三季,夢都的冬天要稍稍難熬一些。


    臨江之地常顯濕冷,易生瘡凍,城南這處的百姓幾乎袖爐不離手,屋裏也得常生盆火,拔一拔潮氣。


    這些之於巷尾住著的兩位來說,本來並不成問題。


    烏行雪複生之後,便不再是當初的邪魔之軀,滿身怨恨消散於煙,自然也不會再有亡魂噬體所致的劫期。


    但那些東西畢竟在他靈魄上纏繞過數百年,即便一朝散盡,也會在初期偶現隱痛。這就好比在浮浮沉沉的小舟上呆久了,冷不丁踏上岸邊實地,依然會有搖晃之感似的。


    這並非真正的損傷,但還是需要靜修兩年才能徹底恢複。


    烏行雪睜眼至今尚不足一年,夢都這處春夏極其養人,到了冬天靈氣就有點運轉不周,靜修起來略有些阻滯。


    烏行雪從不畏痛,對於這點阻滯更是渾不在意,慣來不當回事。


    但蕭複暄在意。


    他隻要看烏行雪臉色有一丁點蒼白的跡象,或是手指開始轉涼,便將人拽回臥房,起一道靈陣,用自己的氣勁探進去。


    這其實是一個辦法。


    蕭複暄氣勁純烈,某種意義而言確實能緩解。各大要穴一點一點摁壓過去,循環往複一日一夜,靈氣運轉就會流暢許多。


    但這隻是“照理說來”。


    等落到實際,那結果可就大不一樣了。


    因為氣勁在體內遊走、摁壓的滋味著實有點……難以言說。


    每一次以“調養”為始,行至中途都會歪去另一個方向。於是宅院裏烏泱泱的小童子們就會莫名其妙被堵上耳朵,然後一並端走。


    有一回可能是不信邪吧,他們斷了再續、續了又斷,嚐試了好幾回,結果就是這間屋子的結界罩了五天。


    整整五天……


    床榻桌案已經都不能看了。


    到最後靈王大人從喉間頸線到手指關節、乃至膝窩腳踝都是久久褪不下去的紅潮。連呼吸都是微微抖著的。


    他抓著蕭複暄,半睜著開潮濕的眸子,瞥見腰腹間的滿片狼藉,又曲了一下長直的腿。另一隻手掩擋著眼睛,不知緩了多久才能說出話來:“……不行了。”


    蕭複暄低頭安撫地親著他擋眼的手指尖和眼睫,嗓音難得透著懶:“嗯?”


    烏行雪說:“還是換個地方吧。”


    照這架勢,夢都的冬天他連一輪都消受不起。


    ***


    蕭複暄和烏行雪在這條長巷裏住了大半年,離開於隆冬。他們在北邊另尋了一處靈地,將在那裏調養至完全恢複。


    走的時候,烏行雪給那座宅院又套了一層結界。在那結界作用之下,往來行人看向那個巷尾,曾經所見是何模樣,往後就還是什麽模樣,從始至終沒有改變過。


    仿佛那處從未有人搬來,也從未有人離開。


    他們隻是偶爾掠過的浮光,無意驚擾任何人,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其實……是有人記得他們的。


    當初那幾個在茶酒坊裏爭辯過的百姓,一道去過那處巷尾,後來又常有駐足、常會路經。


    其中一位就曾在某個暮春傍晚,看見一道雪白身影繞著樓閣直掠而上,輕輕落上高簷,伸手攏了一把落花,然後低下頭,同樓閣之下的什麽人笑著說話。


    那日其實是童子頑皮,弄得屋宅結界漏了一絲縫隙,烏行雪踏上飛簷,轉眼便補上了。


    但旁人並不知曉這些緣由。


    對於恰好經過的行人而言,那便是驚鴻一瞥,是難得窺見的仙蹤。


    那百姓常與人提起那一幕,說樓閣上的仙人一身白衣勝雪。還說這條長巷是有仙緣的,巷子尾住過神仙,往後或許還會再出神仙。


    於是,那條曾經無名的長巷便在口口相傳中有了名字……


    叫做雪衣巷。


    後來百年千年世事更迭,城名江名換了不知多少遭,唯獨那條巷子的名字亙古未變。


    ***


    但那依然是後話了,當時的烏行雪和蕭複暄並不知曉這些。


    他們在巷尾落下結界後,沒有即刻動身去往北邊,而是在城內多呆了一夜。


    因為聽聞這夜的夢都城有一場冬市,更因為聽到了一個名字——


    醫梧生。


    夢都城的冬市是臘月裏難得熱鬧的存在,因為臨近年關。就連主城附近的人也年年都會來,諸如近郊、村野、白鹿津還有春幡城。


    那幾位閑聊的是往冬市上運送散貨的百姓,他們平時應該就常往來各處,說起“春幡城”來更是極熟。


    在扶著輪車穿過街巷時,不知誰聊到了“這幾天總下雪,比往日要冷,老毛病斷斷續續不見好”。


    另一個人便接話道:“春幡城有位十分厲害的先生,叫醫梧生,心腸極好,你可以找他求點藥。”


    他身旁的人連聲附和:“對對對,哎,將將好!前兩年冬市他都來了,今年應當也會來。你可以去守著,他的馬車一貫喜歡歇停在……”


    那人抬頭找望了一下,不遠處冬市已經掛起了燈火,同人間的每一場熱鬧集市一樣,煌煌連成一大片。


    那人一指前麵臨近市口的客店,道:“就那家,離得近,據說——哎?!”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低呼一聲,用力拍了拍那個畏病的同伴:“巧了!看你這運氣,那輛馬車!那不就是麽!”


    烏行雪和蕭複暄走在他們前頭一些,幾乎已經跨進了冬市。聽到那句“巧了”時,兩人同時刹步,循聲轉頭看去。


    那家客店離他們也就幾步之遙,而那輛馬車剛拐過街口,篤篤數聲後刹止在了客店門前。


    馬車門吱呀一聲響,一個斯文清瘦的熟悉身影便從車裏走了下來。但他沒有即刻朝客店裏走,而是站在車邊,伸手去扶另一個從車裏下來的女子。


    不遠處,那幾個百姓的話音隱隱傳來:“瞧,那就是醫梧生和他妻子,花家副堂呢。”


    彼時天上已經飛起了雪沫,燈火映照下,迷迷蒙蒙、洋洋灑灑。


    地上有前兩日積留的雪,被踏成了薄薄一層,有些滑。花照台抓著醫梧生的手,從車上下來時,剛巧踩在那層薄冰上。


    修行過的人,不至於被一點薄冰滑到。但她像是嚇唬人似的,“哎呦”一聲裝了個趔趄。


    醫梧生下意識匆忙一拽,倒是拽出一個真趔趄。


    花照台:“……”


    兩人撞到一塊兒又踉蹌一步,終於穩住身形。再想想方才那“多此一舉”,沒忍住笑了起來。


    醫梧生就是在那時候抬的頭,剛巧撞上了烏行雪和蕭複暄看過去的視線。


    他有著斯文人常有的習慣,同任何一個過路行人撞上目光,總會周全地點頭行個輕禮。於是他衝烏行雪和蕭複暄點了點頭,笑著溫聲道:“二位公子見笑了。”


    烏行雪怔愣片刻,同樣笑著應道:“哪裏。”


    他的心情在那一瞬變得極好。


    他們先前經受過又被世人遺忘的所有,就是為了這樣的一些時刻吧……


    掌櫃出門來迎,接了醫梧生和花照台進店。那幾個有求的百姓在集市口卸下板車上的貨袋,也趕了過去。


    雪是在那一刻變大的,寬闊的車馬道瞬間蒙上了一層雪色,像白玉石。


    飛鳥結伴而來,在雪霧裏掠過天際,又隱入漫漫而來的夜色裏。


    一邊是車馬篤篤之音,一邊是冬市燈火相織之下的喧囂人語。


    烏行雪抬眸掃了一圈,衝蕭複暄挑了一下眉,輕聲說道:“看,‘鵲都’。”


    “嗯。”蕭複暄四望一圈,溫沉應道:“鵲都。”


    ***


    他們在燈火街市中穿行而過。


    這裏有茶肆酒館、有說書先生,有散著迷蒙熱氣的攤車和吆喝的堂倌,有琳琅萬物。其實同三月的杏花燈市、或是落花山市並沒有太多分別。但那個天性喜歡人間煙火的人,就是看得饒有興味。


    就好像熱鬧總是相似,但人們依然會一場又一場地趕赴著,不問春冬。就好像話本裏的愛恨別離相差無幾,但聽書的地方依然有人為著故事哭哭笑笑,日日滿堂。


    烏行雪在一座攤車前停了步,伸手摘了一隻頗有意思的麵具。正翻看著,忽然感覺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見了燈火錯落下的蕭複暄。


    就連這樣的一瞬間也是相似的,一如數百年前。


    這是烏行雪曾經設想過的,在人間最好的初見。


    不遠處的茶堂裏,說書先生拍了驚堂木,嗓音穿過燈光和雪沫傳來:“清河三百年,冕洲大雪。無端海雪封十萬裏,茫茫一片直蓋到天邊……”


    烏行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初睜眼時,蕭複暄從街頭巷陌裏探聽而來,告訴他的話。


    說如今的年號還是清河,最初改年號的年歲同自洽之前一樣,卻不再是因為落花台的連天大火了,而是因為海清河晏。


    所以話本故事裏沒有了“天殊”,也不見“蒼琅北域”。


    唯有萬事太平,海清河晏。


    至今,整整三百年。


    這是沒有仙也沒有魔的第三百年……


    從此高山流水清風明月,都隻相逢於這人世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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