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和蕭複暄這些年其實都是如此,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人間變化很快,他們常會遊曆,邊行邊看。


    若是哪裏景致不錯,或是有什麽頗有意思的事物,他們便會在附近落腳,小住上兩三年。


    之前在江洲城落腳,是因為這片城地勢依山而上。若是住在高處,推窗便可見雲繞遠山、清江明月。若是再碰上風雨,那整片闊江都是煙水蒙蒙,確實是別處難遇的景色。


    如今,因為這位李家公子孜孜不倦的報恩,烏行雪和蕭複暄差點從江洲城搬出去。


    不過他們到底沒搬成。


    因為被一樣東西留住了腳步。


    這東西說起來其實一點兒也不稀奇——就是隔壁臥龍縣大戲樓裏的一出戲。


    靈王大人喜歡看戲、聽戲,這一點別人不大知曉,蕭複暄卻最是清楚。畢竟當年還在仙都時,他就不止一回見識過靈王是如何入睡的。更別說他那十二個小童子是如何來的了。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很少會為了某個戲樓、戲班而停留在某地。


    因為人間流傳的戲文總是相似,在數百年的時間裏,烏行雪已經聽過太多、看過太多了,少有格外新鮮的。


    可這回不同。


    這回的戲文還真有點新鮮,可以算得上獨一無二了。


    因為這戲文與臥龍縣同名,就是從這處地方衍生而成的,隻在這裏演,別處根本聽不到。


    烏行雪第一回聽見那戲全因偶然。


    那日他和蕭複暄從臥龍縣內橫穿而過,途徑那棟大戲樓時,見窗門洞開,裏麵賓客滿堂,人影濟濟。


    他們越過寬大的窗欞朝裏看了一眼。


    就見那戲台之上不僅有人,還有龍。在鑼鑔聲裏翻江倒海,好不熱鬧。


    蕭複暄隻看一眼就知道,他們天黑之前進不了門了。畢竟某位靈王大人看見這種東西就走不動路。


    果不其然,烏行雪人都掠過去了,又轉身回來。饒有興味地拽著蕭複暄進了樓,說:“走,去看看。”


    這一看,就看了近兩個時辰。


    臥龍縣的百姓大約都受過那位李家公子的影響,極富熱情。旁桌的那位老伯瞥了烏行雪和蕭複暄好幾眼,問他們說:“生麵孔嘛,你們不是本地人?”


    蕭複暄:“不是。”


    老伯指了指台上:“第一次來啊??”


    烏行雪笑著應了一句:“在外麵看著很有意思,熱熱鬧鬧的,就進來了。”


    老伯也操心:“這戲話音重,聽得懂嗎?”


    烏行雪“唔”了一聲,謙道:“聽個半懂吧。”


    老伯道:“你們來得不算時候,沒聽著前頭,我給你們補上?”


    烏行雪要過一壺茶,這會兒斟了一杯遞給老伯,又端起自己的那杯,衝老伯舉了舉,笑吟吟道:“那就有勞。”


    老伯見他這態度,興致更高,便講了起來:“這是個新戲,講的也是真事。咱們這縣城不是叫臥龍麽,你可知道這臥龍的縣名是如何來的?”


    “如何來的?”


    “因為瞧見龍啦。”


    烏行雪同蕭複暄對視一眼,又看向老伯:“是麽?”


    待老伯絮絮叨叨地講起來,他們才慢慢知曉。所謂的“瞧見龍”,也不是真的瞧見,而是一場蜃樓。


    不知多少年前,這個縣城挨著渡口剛有些規模的時候,曾經出現過一次蜃樓之景。


    那大概是某個冬日的清早,天氣驟冷,整個縣城都浮著一層不薄不厚的霧,白茫茫一片。


    百姓們推窗望了一眼天,便驚住了。


    因為那白茫茫的霧裏忽然翻起了浪花,能看到巨浪滔天,衝撞著黑黢黢的礁石,還能看到岸邊歇停的舟船。


    就在百姓們望著天上的浪和舟船,不知所以時。那巨浪當中隱約有一道黑色長影翻騰而過。


    雖然那隻是虛影,無聲無息。但那長影穿海而過時,滿城百姓似乎都能想象那浩蕩的浪潮和呼嘯的風音。


    他們不知這是投照之景,亦不知從何而來。


    在他們看來,那條穿風劈浪的龍影就像靜臥在滿城街巷之中,於白茫茫的霧裏露出了一點痕跡。


    那之後,這個縣城便有了名字,叫做“臥龍”。


    老伯說:“這出戲,就是續著那突現的龍影往下寫的。”


    老伯說了一些,烏行雪聽完一總結,感覺這故事裏的一些細節和走向似曾相識。


    但他一時間沒能領會,這種似曾相識究竟從何而來。直到他聽到見老伯說:“有人拿著美人畫卷去拜會龍君,龍——”


    老伯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隻見天宿大人一臉木然地問道:“我冒昧問一句,這戲文……誰寫的?”


    老伯大手一揮,道:“李公子。”


    烏行雪:“……”


    原來,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有些講不出來又憋著難受,便索性真假相摻,統統寫進了戲文裏。


    他家業殷厚,不想白費筆墨,便盤下了這棟戲樓,請了遠近聞名的戲班子在這搭台獻唱。一年一出,已經唱了好幾年了。


    烏行雪無言片刻,轉頭衝蕭複暄道:“我平衡了。”


    畢竟那李家少爺愛當紅娘的毛病已經延續到了戲文裏,就連那海市蜃樓裏的龍,他都見不得人家形單影隻,上門送了美人圖呢。


    還有什麽事他幹不出來?


    本著“想看看這戲文還能如何離奇”的初衷,靈王大人決定常來。


    但老伯又說了一句:“李家那公子也時不時會來戲樓聽一會兒,他是個奇人,心腸極熱,遠近聞名。保不齊你們能見一見他呢。”


    烏行雪幹笑一聲,心說大可不必,已經領教過了。那位李家公子的熱情,他和蕭複暄著實招架不住。


    就衝老伯這句話,靈王大人決定易了容常來。


    ***


    易容這種事,對於蕭複暄和烏行雪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當年去落花山市,他們就常會易容,後來遊曆人間更是如此。幾乎每去一個地方,都會換一副麵孔。


    這本是順手為之的小事,沒必要爭搶。


    之前動手的一直都是蕭複暄,如今便也還是他來。


    天宿大人給人易容其實很有講究——


    他能將人五官統統改換一遍,改得截然不同,卻又能與身形風姿渾然一體。全然看不出是易過容的,好像天生就該是如此。


    這本是個長處。


    他們行走世間數百年都是如此,沒出過什麽問題。


    可如今在這小小的臥龍縣,卻陰溝裏麵翻了船……


    還翻了不止一回。


    那李家公子當真是個奇人。


    他們頂著不同的容貌,來了戲樓六回,撞見李家公子三回,回回都被認了出來。


    有一次烏行雪實在沒忍住,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就聽那李家公子興致勃勃地解釋道:“話本裏常說,修士仙客遊曆人間總愛易容。我料想二位恩人不愛以真容來這吵鬧之地,必然會改換容貌,所以臉是當不得真的!但二位這身形姿態渺然出塵,那是擋都擋不住的,遠遠一看就能認出來,決計錯不了!”


    “……”


    烏行雪服了。


    自那之後,再來臥龍縣聽戲,動手易容的人就換成了烏行雪。


    倒不是因為他技法更高。


    易容小術實在談不上什麽技法,自然也難分伯仲。之所以讓他來,是因為……


    靈王出手,那就是相當隨性。


    兩個人會變成什麽樣,全憑某人當下的興致以及所聞所見。


    用烏行雪的話來說,叫做“體味人間百態”。


    那真是不開玩笑的百態。


    易完容後,他們不一定是年輕人,不一定是兩人。


    甚至有時候不一定是人。


    於是,臥龍縣城關外的野林邊常會出現這樣一幕——


    他們落地之時,恰好看見一位披著蓑衣的老翁提著竹簍從旁行過。


    烏行雪掃量一眼,便會說:“蕭複暄,你看這位老伯,就易成這樣如何?難得能體會一下須發皆白之感。”


    然後,臥龍縣的戲樓裏便會多兩位飲茶的老者。


    倘若他們在落地之時,恰好看見書生背著竹製箱籠而過。


    烏行雪掃量一眼,又會說:“你看那位書生,文質彬彬……”


    然後,那日的戲樓裏便會多兩位青衫飄搖的書生。


    如此往複,屢試不爽。


    別人不知道,反正李家公子一次都沒認出來過,靈王大人也越玩越高興。


    有一回,他們落地之後無人行經,倒是有兩隻花斑燕雀停在枝頭。


    烏行雪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拽了拽蕭複暄的袖子,說:“你看那對鳥雀。”


    蕭複暄:“……”


    人已經當不過癮了是麽?


    天宿大人滿臉寫著“不”,烏行雪挑眉看了一會兒,又拽了拽他的袖子。


    這舉動基本可以定性為撒嬌了。


    可是這種事情,撒嬌有用???


    ……


    有的。


    所以那日的戲樓窗邊,有一對鳥雀渾不怕人,足足停留了一整個晌午。


    但“撒嬌”也不一定回回都有用,就好比這一日。


    這一日,臥龍縣戲樓裏的那出戲據說快到頭了,那李家公子十有八·九是要去的。


    烏行雪早早便拽著蕭複暄出了門,沒有禦風而行,而是溜溜達達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街巷,從江洲城逛到了臥龍縣。


    他們又在慣常易容的野林邊停了步,烏行雪四下看著,找尋“靈感”。


    忽然聽見一陣幾裏哇啦的吵鬧聲傳來。


    烏行雪轉頭,就見幾個小童紮著羊角啾啾,圍著水綠肚兜,額心還點了一點朱砂紅,三五成群,跟著一頭水牛從旁走過。


    他又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開口道:“蕭複暄。”


    蕭複暄:“……”


    蕭複暄一把將某人要易容的手指頭摁回去,在他開口說“你看”之前蹦了三句話——


    “不看。”


    “瞎了。”


    “今天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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