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在夢裏。


    他好端端坐在車裏,沒有下車去追那對男女,也沒有遭遇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瞬,唯獨伸手一摸,脖子空蕩蕩,那個掛件沒了。


    不是夢。


    他身體發軟,有種激烈運動後的疲憊,胸膛更是止不住喘息,衣襟扣子半開,有點火辣辣的疼,低頭用手機光源一照,上麵三條抓痕,緩慢滲血。


    如果隻是做夢,不應該如此。


    那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坐在車內往外望去。


    外麵依舊是昏黃路燈,時亮時暗,樹影婆娑,但記憶裏度假山莊的招牌沒有了,遠處是黑漆漆一片,何疏低頭用手機定位,還是原來的地點,附近的確也有桃花流水度假山莊,但離此地還有兩公裏。


    也就是說,剛才不僅他眼睛出毛病,連導航也出了毛病。


    是障眼法嗎?


    後來有人救了自己,把一切恢複原樣?


    何疏靜坐片刻,抽了根煙,發動車子掉頭回去。


    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解決辦法是暫時不鑽牛角尖,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必要為難自己,要不然做人多累?


    車子一路開回市區,身體虛弱之後肚子就特別餓,等紅燈的時候更是咕咕作響。


    何疏將車窗搖下,初秋涼風帶著煙灰飄進來。


    那是紙錢燃燒的味道,以前每年農曆這個日子,總會有些人遵從民間習俗,在路邊燒紙錢給路過先人孤鬼。隨著城市建設,現在這種行為少了許多,但偶爾還能瞧見零星火苗在深夜都市裏亮起。


    畢竟淩晨了,出行車輛稀疏可見,有些講究或迷信的人,不會選擇這個時候還在外麵遊蕩,平日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前後左右,此刻竟隻停了何疏一輛車。


    他摁下林小胖的電話,準備過去蹭一頓夜宵,但電話怎麽都沒打通,手機信號好像還沒從郊外那種狀態裏回過神來。


    紅燈還有最後十秒,何疏連外賣軟件都打不開,正有些煩躁,抬起頭就瞧見一隻狗慢悠悠從馬路對麵的人行橫道走過去。


    他起初不以為意,低下頭頓了一秒又猛地抬頭!


    那狗比尋常狗要高上一些,走路姿勢也有點怪異,不像受了傷,倒像是同手同腳的僵硬,路燈下,狗毛泛著幽幽的藍綠色。


    他定睛再看,那哪裏是狗,分明是一匹紙馬。


    身上那藍綠色,自然也不是什麽狗毛,而是香燭店裏折紙馬時用的上色鋁箔紙。


    紙馬不知道何疏已經看見它了,還在裝狗往前溜達,過了馬路,悠悠消失在兩棟大樓中間的小巷裏。


    何疏:……


    要說恐怖,其實也不是那麽恐怖。


    但這種詭異到超乎尋常理解範疇的事情發生在眼前,換作別人早就花容失色,何疏倒還鎮定,他眼看著紙馬走遠,綠燈亮起,若無其事繼續開車。


    從小到大,這種事見得不少,當時遭逢意外,他的眼睛被外公“封”起來,之後就再也沒遇到過怪事,近年來封印有鬆動跡象,外公去世了,他也懶得四處找人,便這麽得過且過,三不五時撞上點稀奇古怪的東西,漸漸麻木了。


    隻是今晚的遭遇,算是以往加起來最離奇詭異的一次了。


    何疏現在隻想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車開進地下停車場,何疏對通往自己停車位的那條路熟稔於心,平時閉著眼睛都能開過去,今天晚上他特地留神,開得分外謹慎。


    可越不想遇到什麽,就越來什麽。


    一團黃紅相間的物體當先映入眼簾。


    它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身上毛羽被車前燈照得根根分明。


    好像是隻鳥。


    這鳥比尋常鳥類大些,接近貓頭鷹的個頭,有些像鸚鵡。


    路就那麽寬,開車是繞不過去了,何疏隻好下車,瞧瞧這怪鳥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死了就挪一邊,回頭打電話找物業,活著就搬車上,明天找個寵物醫院。


    這鳥雖然毛發絢麗,卻毫無光澤,手戳上去也硬邦邦的,雙目緊閉,沒了氣息。


    這小區有人違法豢養野生動物?


    瀕危動物被人私自豢養不善遺棄?


    一瞬間,何疏腦海浮現《今日說法》的畫外音。


    他把僵硬死鳥挪到一邊,撥打電話給物業,但手機岌岌可危的一格信號在注視下宣告陣亡,徹底沒電了。


    無可奈何,何疏把車子先開去車位,準備再把鳥帶去物業讓他們報警處理。


    誰知他停好車回來,鳥卻不見了。


    原先那地方,連根羽毛都沒有。


    鳥沒死,還是被人撿走了?


    那鳥的羽毛奇彩華麗,有人獵奇撿回家收藏也不奇怪,問題是大半夜停車場四周寂靜,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人?


    何疏揉揉額頭,折騰大半夜,他眼皮子已經上下打架,隻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就也不再管那鳥的去向,結果沒走出多遠,他就頓住腳步。


    前麵沒多遠,又有一隻死鳥。


    羽毛,形狀,跟剛才一模一樣。


    總不會有同樣品種的鳥死在同一個停車場吧?


    何疏盯著那隻鳥瞅了半天,那隻鳥也像死透了,愣是在他的注視下一動不動。


    這次他沒有彎腰去碰,反是直接舉步繞開,繼續往前走。


    眼看已經快到自己住的樓層通道,何疏還沒來得及為跌宕起伏的今日經曆鬆一口氣,就又看見通道入口台階上又躺了一團東西。


    正是那隻死鳥。


    何疏:……


    巧合一多,就不是巧合了。


    何疏心說你非要纏上我,我就偏不給你機會。


    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準備從另一條通道上樓。


    此時身後忽然響起翅膀撲棱,伴隨疾風忽閃而至,何疏早有防備,低頭避開,反身後退,就看見剛還在地上裝死的怪鳥支起尖利鳥喙朝他啄來!


    其凶猛程度,哪裏還有剛才半點要死不活的樣子?


    何疏想也不想,隨手把手裏頭的塑料袋子一甩,直接砸到鳥身上,那裏頭有幾瓶可樂,是他前幾天買的,一直放在車裏忘了拿,罐裝可樂的重量砸個正著,力道之大讓怪鳥也當場摔在地上,身體被塑料袋罩住,撲騰好一會兒才撲騰出來。


    何疏沒急著走。


    怪鳥明顯是衝他來的,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他一邊結印,一邊竭力回憶外公教給他的禦敵辦法——時隔多年,他又懶,早就忘得差不多了,隻依稀記得這個手印仿佛是用來抵禦邪魔惡鬼的。


    但這隻怪鳥,還在塑料袋裏撲騰,看起來智商不是很高,有這種邪魔嗎?


    “咕呱!咕呱!”


    熟悉的叫聲讓何疏恍然想起:“剛在郊外救了我的,是不是你?”


    撕拉一下,怪鳥從塑料袋裏掙脫出來,似乎惡狠狠瞪他一眼,沒再進攻,反是掉頭飛走,轉眼就消失在視線內。


    要不是地上那個破碎的塑料袋和幾瓶散落可樂,何疏會以為剛才看見的一切都是幻覺。


    今晚的跌宕經曆實在太多,他已經累得不想吐槽了,腦子麻木不仁,半點波瀾不驚,把可樂一一撿起,終於來到電梯入口,何疏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回個家是如此艱難。


    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


    何疏已然形成條件反射,下意識就側身閃避,直接把可樂往地上一扔雙手結印向前,擺出防禦架勢。


    來人:……


    大眼瞪小眼。


    對方一身黃色製服,滿頭大汗不掩疲憊,左手右手好幾個袋子,是何疏無比熟悉的職業。


    “大哥,你是住這棟樓對吧?”震驚兩秒之後,對方搶先道。


    何疏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我這還有個單子,快到時間了,特別急,超時得賠錢的,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份外賣先送上去,就在1102,行嗎?”


    巧了,何疏住的這棟樓一梯兩戶,1102正好在他對門。


    對方見他沒有反對,立馬將手裏裝著飯盒的白色塑料袋塞到他手裏,一邊後退小跑一邊連聲感謝。


    “謝謝了啊哥,謝謝您了,拜托了!”


    舉手之勞的事情,何疏總不能追上去把外賣塞回去,再說他也沒那力氣了。


    何疏在1101住了兩年,聽說對門業主一家都在外地,那屋子是業主買來投資的,直到半個月前開始,對門才會在半夜裏偶爾有出入的動靜,但何疏自己早出晚歸,至今也沒能跟新鄰居打上個照麵。


    看來這也是個夜貓子類型的住戶。


    電梯在十一層停下。


    看著熟悉的樓層數字,何疏有種曆劫歸來的輕鬆。


    他準備明天就不出門了,宅家裏好好休息,順便想想當年他外公是否還留下什麽故人朋友,他可以找個時間上門拜訪,將昨夜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些怪事解決一下,最好重新將他的眼睛“封”住,眼不見為淨,就當什麽都沒發生了。


    一邊胡思亂想,他一邊摁下1102的門鈴。


    大約過了十幾秒,足以讓何疏開始不耐煩的時間,門終於開了。


    看見來人,何疏愣了一下。


    對方的穿著很普通,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黑色t恤,以及居家的灰色長棉褲。


    但讓何疏愣神的,恰恰是對方與居家普通毫不搭邊甚至截然相反的氣質。


    他甚至下意識在腦海裏搜索自己是否聽說過這麽一個明星。


    “你是不是叫了外賣?我住在你對門,正好在樓下遇到送外賣的,他讓我給你送上來。”


    對方神色冷漠,絲毫沒有寒暄感謝的意思。


    “我沒叫過外賣。”


    說罷就要把門關上。


    “等等!”


    何疏眼明手快攔住,沒好氣。


    “明明是你叫的,人家也說得很清楚,1102,是不是你家裏有人點了你不知道?拿著吧,我回去了!”


    他對這新鄰居印象泛泛,已經沒了多說一句話的興趣。


    但對方不僅不接,反倒對他說:“你打開看看。”


    何疏莫名其妙。


    說到這份上,何疏打開袋子,拿出裏麵的飯盒。


    現在外賣飯盒大多用上可降解塑料,像他手裏這種泡沫飯盒,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


    何疏這才發現飯盒輕飄飄的,拿在手上幾乎沒有重量。


    就算裏麵隻有一個炸雞腿,也不可能這麽輕。


    打開飯盒那一瞬間,何疏的臉色變了。


    剛才在郊外為了救那男人而丟失的掛件,居然出現在飯盒裏。


    桃木燒焦盡黑,伸手一碰,化為齏粉,指尖沾上粉末。


    這是一個警告!


    何疏腦海裏沒來由蹦出這句話,他發現自己怎麽回憶,也想不起外賣員的臉,反倒是女人那句“你在找我嗎”無限響起,一次次提醒他剛才遇到了什麽。


    男人忽然湊近。


    何疏猝不及防,隻覺氣息撲麵而來,像對方一樣冰冷,卻又帶著描繪不出的隱香。


    像極了,香灰燃盡後飄散在空氣中的餘韻。


    “你身上的味道不太對。”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任憑男人的鼻尖幾乎貼近自己鼻尖,又順著臉頰往下,在脖頸肩窩輕輕嗅過,氣息強勢,最終下了結論。


    “你死期將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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