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侯文昌所說,黎北是個杠精。杠精這種生物,往往抱著損人不利己的心態去反駁別人,不管別人說什麽,他都要杠一杠。就像有人跟黎北打招呼,隨口說今天的天氣不錯,黎北就會說,你怎麽知道今天天氣很好,今天都還沒過,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今天天氣很好,你是氣象台嗎?諸如此類,直接把人杠到啞口無言,再也不想跟他說話。而黎北自己也並未因此得到什麽好處,僅僅是獲得精神上巨大的優越感,就能讓他心滿意足。久而久之,現實裏沒有人願意跟黎北來往,他也成了宿舍裏的獨行俠。但黎北不以為意,他尤其喜歡在社交平台上爭論,仿佛生活裏那點不如意,都能隨著網絡對麵另外一個人的吃癟而煙消雲散。為此他還特地加了一個微信群,這個群屬於杠精集合地,裏麵有各種各樣的事兒媽,鍵盤俠,群員之間彼此也會經常吵架,但群主每次都會給他們發布一些目標任務,這些任務都是近期的社會熱點新聞,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去論戰,當杠精們蜂擁而去把普通人辯倒,取得壓倒性勝利的時候,群主就會給他們發紅包,每人每次能拿到幾塊到幾十塊不等。但黎北不是為了那點紅包,他更多是為了那種懟人的精神快感,他覺得自己身邊都是弱智,這些人追求學習成績追求女人追求學生會那點榮譽,還不如他懟人來得快活,這種語言上的攻擊,有時甚至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就在一個月前,群主發了一條新聞,是關於一個女孩差點遇害的事情。女孩在酒吧氣氛組上班,事發夜裏淩晨三點多,她下班回家,一時打不到車,也可能是為了省點打車費,她上了酒吧出來的一位客人的車,客人說可以順路載她回去,女孩就上車了,但客人先開到自己家樓下,說自己吃壞肚子,要回去上個洗手間,讓女孩跟他一道回去,可以站在門口等他。女孩見男人風度翩翩,房子又在高檔住宅小區,就答應了。兩人上電梯到了門口,男人又邀請女孩進去坐坐喝杯熱茶,女孩不疑有他,結果進去之後就被男人企圖強||暴,在掙紮反抗並威脅要報警的過程中,女孩拚命逃出來並報警。案子不複雜,她報警之後警方很快就把嫌疑人抓住,案件正在審理過程中,但是因為這段犯罪過程,網上展開各種各樣的辯論,從社會治安上升到女性道德,再到男女對立,最後又到製度缺失。這種可以引發諸多爭辯的話題,是黎北最喜歡的,他看見群主發布的任務之後,跟打了雞血一樣,不眠不休在網上跟別人展開各種爭辯。有人說這種施暴者道貌岸然,針對女性下手,遇到男的就慫了。黎北就杠他,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女性應該先看看自己,一個從事酒吧氣氛組,三更半夜回家,還上陌生男人車子的女人,會是好人嗎,肯定穿著暴露清涼,這種女人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說不定一開始還打著能跟有錢人回去一夜情的主意,隻是最後價格談不攏才翻臉。有人說男的強||奸未遂,最後未必能判多重的刑罰,這種人就應該受到嚴厲的懲罰,才能以儆效尤。黎北就嘲諷道,現在網絡上動不動就是死刑立即執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國家的人戾氣有多重。總而言之,黎北可以全方位從各個角度去抬杠,他也不是從頭到尾堅持一個立場,有時候純粹為了杠人而杠人,甚至杠完之後還會欣賞自己的言論,並截圖發到群裏。由於他的“業務”很出色,還得到過群主的表揚,群主甚至單獨加他好友,給黎北發了個兩百塊的紅包。兩百塊對一個學生來說,多不算多,少不算少,黎北家境普通,但也沒到看見兩百塊就走不動路的地步,他隻是覺得無功不受祿,懟人是自己的興趣,不是為了這個紅包。但群主對他說,自己是個富二代,本來就不缺錢,懟人也是自己的興趣,純粹為了愛好才把大家聚到一起,現在眼看群越來越活躍,大家表現越來越好,他也很開心,給紅包就是為了這份開心,不為別的,讓黎北不用有負擔。“你收下了?”聽到這裏,何疏忽然問道。“收下了,後來我也覺得不太對,但當時沒多想,大不了對方反悔了再退回去,反正我也不為錢。”何疏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黎北:“半個月前。”何疏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你繼續說,事情結束了嗎?”黎北本來很狂躁,何疏在他身上加了道清心定神咒,似乎正慢慢起作用,起碼他的神情平靜了許多,眉間那種痛苦之色也減輕一些。“過了幾天,那個新聞又有了新進展,那女的自己在平台上發了一條微博。”受害人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字,說自己的職業並不光彩,行為也有錯誤,網友看不起她能理解,但請不要以此去惡意揣測所有女性,畢竟她不能代表所有女性的遭遇雲雲。這條微博自然再度掀起輿論熱潮,轉發評論都上萬,有些人覺得她在嘩眾取寵趁機博取同情和熱度,為以後做直播帶貨鋪墊,畢竟這是很多網絡紅人的發家渠道,也有人認為當事人已經很可憐了,難得願意站出來說明,已經很勇敢,不適宜再苛責雲雲。微博被群主發到杠精群裏,杠精如黎北精神一振,打了雞血一般第一時間衝到現場,對發微博的姑娘,以及底下支持她的人進行冷嘲熱諷。終於,又一個高潮到來。當事人承受不住黎北等人的網絡暴力,自殺了。這一次她沒有再等警察的救援,死意甚決的她直接從十幾樓跳下來,當場殞命。“新聞出來的時候,我很震驚,也是有點後悔的,覺得自己好像做得過火了。但是群裏其他人好像很興奮,跟我的反應完全不一樣,他們繼續跑到那條微博下麵,跟另一撥人吵起來,說就是因為他們把當事人捧到代表女性的高度,給了她太大的包袱,才會害她自殺。我當時就看傻了,他們,他們……”何疏接下他的話。“他們就像吃人血饅頭的人,人沒事的時候一窩蜂跑去網暴,等人死了,又轟然四散,還推卸責任,顛倒黑白。”黎北點點頭,何疏說出了他的心裏話,把他表達不出來的意思清楚都點明白了。何疏毫不客氣道:“但你自己曾經也是這樣的人!刀可以殺人,嘴巴也可以,口誅筆伐這個成語你學過吧?你幹過的事情,不會因為你一時良心發現,就全部抹掉。”黎北因為變成鬼,臉色本來就白——看不出他有沒有因為何疏的話,變得更白,但他身軀微微顫抖,顯然是反應不小的。“那女的自殺的新聞在群裏發了之後,群主又發了個紅包,很多人都拿了,我也順手點了,一共一千塊,我拿得最多,有兩百多,當時我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運氣好。”但另一方麵,黎北也意識到這樣不太好。再怎麽說,畢竟出了人命,可群裏氣氛沒有半點低迷,也沒有一個人同情自殺者,反倒興高采烈,因為在底下評論區控評而洋洋自得,甚至還叫囂,這種人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沒給社會做半點貢獻,成天鬧騰,還不如節省一點社會資源。黎北隱隱有點不安,但他也沒到跳出來反駁那些人的地步,他隻是默默退了群。剛退群,群主就找上來私聊,問他為什麽走,黎北隨口搪塞,說自己最近忙著上課,沒空參加群裏活動了,還說群主要是不願意,他願意把紅包都退回去。但群主沒有要他的錢,反而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這是你應得的,這幾天好好享受。我一開始還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直到遇上這些事情,我就覺得不對勁,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群,這人難道是做慈善麽,為什麽要給我們發紅包?”黎北麵露迷茫,喃喃道。他的生活一塌糊塗,連死也死得糊塗,做了個糊塗鬼,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廣寒忽然道:“你知道你收的那些紅包是什麽嗎?”黎北搖搖頭,茫然回望。廣寒的表情高深莫測。“是買命錢。”給了買命錢,把命交出來,生則神莫問,死則鬼莫管。聽見買命錢三個字,黎北微微一震。他想起小時候家裏老人給自己講過的故事,有些家裏人病重的,或者自己想續命的,會去馬路上特意掉錢,在紙幣上寫一些咒語,那些路過看見錢順手撿起來的人,還以為自己發了橫財,實則不知不覺就被借了陽壽,有些惡毒的,更會直接借命。黎北唇齒發冷,渾身顫抖,隻覺無比絕望。他竟是這麽死的?!“我、我還能活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何疏憐憫地看著他。“你屍體都在太平間躺多久了,你說還能回去嗎?”黎北麵露痛苦,緩緩蹲下去,抱著頭,好像要隔絕一切聲音,逃避所有真相。“但你現在還有一條生路。”何疏話鋒一轉,“那就是跟我們合作,找出害死你的人,既可以幫你自己報仇,也可以為你自己積攢陰德,根據你的德行,說不定你還能提前往生,去一戶好人家。魂飛魄散還是搖號投胎,你自己選吧。”黎北怔怔抬頭,好像聽不懂何疏的話,半晌懵懂道:“我憑什麽相信你?”他已經因為太過輕信別人而死了一次了。何疏冷冷道:“就因為我是閻王。”他難得有這種光明正大的裝逼機會,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感覺還有點遺憾,因為在場唯一不知情的聽眾並沒有露出震撼拜服的表情,反而一臉呆傻望著他。何疏:……廣寒想笑,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