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從裏麵出來的人約莫六十來歲, 身形纖瘦衣衫整潔,他戴著金絲眼鏡, 兩鬢已經斑白, 人中兩則留著兩撇修剪得很整齊的小胡子,身上有著學者的儒雅,如果換一件長青衫, 妥妥是一個文學大師的形象。


    對方比蘇笑笑和韓城還驚恐, 辨認半天才顫抖著雙唇,緩緩問出一句:“韓, 韓城?你是, 你是韓城?”


    韓城深呼吸一口氣, 用力閉了閉眼睛, 喊出一個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喊過的稱呼:“大伯。”


    蘇笑笑錯愕地看著韓城, 大伯?當年一鐵鍬錯手殺了姑姑去了海外的大伯?


    蘇笑笑想象中的“大伯”是個為了金子六親不認的土匪, 他應該一身匪氣,而不應該是個這樣儒雅的清瘦學者,蘇笑笑真的很難想象他曾為了金子會那麽瘋狂。


    韓鬆柏近鄉情怯老淚縱橫, 想上去握握侄子的手卻又不敢, 最後捏緊拳頭問:“韓城, 你, 你父母他們都還好嗎?”


    韓城搖了搖頭:“他們都不在了, 十幾年前倒在了戰場上。”


    韓城的父母葬在州城的烈士陵園,他們臨終留有遺書, 父親說, 人死燈滅, 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烈士陵園有專人打理, 有戰友陪他們,讓韓城千萬不要刻意去拜祭,更不用牽掛他們,不要打擾他們的生活,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韓城理解父母的用心良苦,從來不會刻意去“打擾”他們,對韓城來說,他們永遠活在他的心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而麵對唯一的長輩,韓城的心情是複雜的,長輩之間的是與非輪不到他這個小輩來定論,雖然是父親的個人選擇,但如果不是因為出了那樣的事,父親不會一輩子耿耿於懷,不會一心想著戰死沙場。


    眼前略顯滄桑的老者已經是韓城在這個世界上僅存唯一有血緣關係的長輩,韓城不能也不舍得對他態度惡劣。


    韓鬆柏瞳孔放大,退後兩步扶著門框才能站穩。


    韓城想伸手去扶,伸過去後又慢慢收了回來。


    韓鬆柏閉上眼睛,任由老淚縱橫:“報應,報應,都是報應啊,為什麽不報在我身上?為什麽?嗚嗚嗚嗚嗚……”


    雪花一片片飄落,過路的行人都忍不住駐足看看發生什麽事。


    蘇笑笑捏了捏韓城的手背:“韓城,要不進去再說吧。”


    韓城最終上前扶起韓鬆柏,走進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回來的老宅。


    踏進門是熟悉的影壁牆,上麵他兒時調皮劃過的痕跡猶在,過道右側的枯山水邊上種的竹子早已凋零,隻剩下枯黃的竹幹,前院的假山池早已幹涸,韓城兒時最喜歡喂假山池裏遊來遊去的錦鯉,二十載在時間的長河裏不過滄海一粟,但已經是一個長壽之人的四分之一人生,物不是,人亦非,家早已經不是家。


    蘇笑笑以為柱子家的四合院已經夠大了,沒想到韓家的老宅更大,雖然看得出日久失修,長時間沒有人住很多地方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麵貌,但絲毫不損這座宅子的宏偉,光從院子來看就比張家的四合院大了起碼一倍多,抄手長廊也寬了一倍多,穿過影壁牆過了二進門是一個超大型的假山池,還需要穿過一座風雨橋才能到正院,兩端設有水榭,如果假山池裏注滿水再養上一池錦鯉,完全可以作為一個收費景點了。


    蘇笑笑已經可以想象,鼎盛時期的韓家該是何等輝煌,要是沒有那一場意外,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都健在,韓城按班就部在這座宅子裏長大,如今應該已經是這四九城裏最尊貴的少爺了吧。


    韓鬆柏應該回來不久,正屋裏看得出來稍微收拾過,但是那些塵封的老物件似乎沒有動過,就連牆上的古老掛鍾還蒙著厚厚一層灰塵。


    韓城扶著韓鬆柏坐下,四處張望,見隻有他一個人,就問:“大伯母和旭哥他們呢?”


    說到這裏韓鬆柏更是悲從中來:“五年前車禍全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期間我一直打申請回國,前些年國際關係緊張,一直到前幾天才批準我回來,但是沒想到連你父母也……”


    韓城也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其實他這些年也很少想起大伯一家,尤其是是跟蘇笑笑結婚之後,家庭生活幸福美滿,原生家庭帶來的那些傷痛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一點點撫平,如今雖然唏噓,卻不會再那麽難過。


    韓城又問:“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長住不再走了嗎?”


    韓鬆柏搖了搖頭:“不知道,原本隻想見見你父母,如今……韓城,你有沒有恨過大伯?”


    韓城搖了搖頭:“長輩之間的事,我不敢妄議,並且已經過去二十年,也不重要了。”


    韓鬆柏抹了把臉,點點頭:“是啊,二十年了,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半大小子,轉眼都已經……這位是?”韓鬆柏現在才注意到蘇笑笑。


    韓城摟著蘇笑笑:“我愛人,蘇笑笑。”


    蘇笑笑朝老人家微微一笑:“大伯好,我是蘇笑笑。”


    韓鬆柏仔細打量著她,連連點頭:“好好好。”


    韓鬆柏想起什麽,往懷裏摸出來一塊帕子放在手心打開,露出來一隻晶瑩剔透的祖母綠鐲子:“這是咱們家祖傳下來的鐲子,原來傳給了韓城的大伯母,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蘇笑笑眨巴兩下眼睛,不敢接,所謂黃金有價翡翠無價,這年頭沒有什麽假貨,加上是祖傳下來的,蘇笑笑再不懂行都能看出這是個玻璃種的帝王綠手鐲,拿到後世去拍賣的話,起碼是以億為單位的價值。


    蘇笑笑都迷糊了,她到底嫁進了一個什麽家庭?她明明隻是為了不愁吃喝找了個長相符合自己審美的二婚軍醫,現在一會四合院,一會底下埋著黃金,一會大伯出手就是帝王綠手鐲,韓城家的底蘊到底有多深啊?該不會還有一堆價值連城的字畫古董吧?


    韓鬆柏見她不肯接,繼續忽悠她說:“這個東西也就看著好看,不值什麽錢,就是祖訓說了一代傳一代留個家族信物,你是韓城的妻子,這個東西自然得交到你手上保管,以後傳給你們的下一代。”


    蘇笑笑眨巴眼,她要不是來自二十一世紀,還是蘇家村那個沒見過多少世麵的蘇笑笑差點就信了,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被他說成了“看著好看不值什麽錢的家族信物”。


    韓城替蘇笑笑接過放她手上:“大伯給你就拿著吧,以後留給小湯圓。”


    瑩潤滑膩的上好的翡翠入手冰涼,蘇笑笑趕緊捏緊了,這玩意以後也是值一套四合院的,萬一不小心摔了,她真是哭都沒地去哭。


    “小湯圓?”韓鬆柏問,“是你們的孩子嗎?對了,你們有幾個孩子?”


    蘇笑笑說:“我們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小那兩個是一對龍鳳胎。”


    韓鬆柏聽到這個消息重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他見韓城和蘇笑笑沒帶著孩子過來,還以為他們還沒有孩子或者不打算要孩子,外國有些夫妻就是三四十歲都不要孩子,說要過什麽二人世界。


    人老了沒什麽可怕的,就怕家族絕後成千古罪人,無顏下去見列祖列宗,雖然他早已經是家族的罪人,無顏見任何人。


    “我看這裏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這些年你們住哪裏?是在首都生活還是在哪裏?”韓鬆柏又問。


    韓城說:“以後會留在首都生活。”


    韓鬆柏一聽,人也精神了點:“那,你們什麽時候搬回來住?”


    韓城搖了搖頭,委婉說道:“這裏二十多年沒有住人,我們現在住在張叔家裏,笑笑考上了首都大學,已經讓張叔在首都大學附近幫我們找宅子,盡量在開學之前搬過去,方便以後上學。”


    韓城很高興見到自己的長輩,以後有什麽事他也會盡力照顧,但沒打算跟他過多親近或者住在一起。


    韓城小時候爺爺就分了家,韓城的父母大多數時間在軍區,他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二進院,大伯一家住在三進院,姑姑住在四進院,爺爺的遺囑一早寫明房產是三兄妹共有產權,如果將來出了什麽事一定要變賣,得兄妹三人簽字同意才可以。


    韓城小時候也是姑姑帶得多,所以當年在蘇家村第一次看到蘇笑笑帶小寶他才會印象那麽深刻,蘇笑笑的婉約和姑姑的爽利,性格上大不相同,但小寶和蘇笑笑的感情時常讓他想起姑姑,大伯一家除了過年過節聚在一起吃頓飯,平時也都是各有各的生活,後來韓城大一點之後隨父母去軍區見麵就少了,更別說二十年的隔閡,中間還隔著人命,讓韓城把他帶在身邊像父母一樣侍奉,他自問做不到,也不會這麽做。


    韓鬆柏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失望,他還以為韓城會搬回來住,但聽到蘇笑笑考上首都大學他還是詫異地多看蘇笑笑幾眼。


    他剛回來不久,這些年渾渾噩噩,在國外消息不靈通,也不跟國內的親人朋友聯係,並不知道國內發生的事,更不知道高考暫停又恢複的事。


    蘇笑笑說:“大伯剛回來可能不知道國內的情況。”


    蘇笑笑簡單地把這十來年發生的大事解釋一遍,最後才說:“所以我才拖到今年恢複高考才又重新參加,今年的大學校園裏像我這個年紀的學生應該也不少的。”


    韓鬆柏不勝唏噓:“原來這些年發生了這麽多事,虧得咱們家世代清廉,韓城爺爺奶奶和父母對國家都有傑出貢獻,這四合院也是祖上立了功聖人所賜,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清清白白,不然也可能保不住了。”


    原來這座祖宅這麽有來頭呢,難怪蘊含著那麽濃鬱的曆史厚重感。


    蘇笑笑心想大伯住著也是好的,這種文物級別產權還清晰的四合院每一座都是孤品,賣一座就少一座,怪可惜的,就是埋在底下的金子可能挖不出來了。


    韓城說:“大伯您安心在這住著,我們有空就回來看你。”韓城也覺得既然有人住著,宅子也不用處理了,他這次回來感覺也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差,其實哪一座曆史遺留下來的大宅門裏不藏點不為人知的秘辛呢?


    祖宅畢竟是祖宅,不得萬不得已,沒有人會變賣家業,畢竟以後也是傳給孩子們的,正如他父親說的,所有的往事都應該塵歸塵土歸土,二十年了,什麽都應該煙消雲散,他的確不需要太過於介懷。


    韓鬆柏嘴唇蠕動了一下,他是實在沒有臉讓韓城留下來陪他住在這裏給他養老,韓城在不知道他回來的情況下帶著妻兒回到首都也不住自己家,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過去的事韓鬆柏也沒有臉再提:“我能見見孩子們嗎?”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願望,想見見他們的韓家的孫子輩。


    蘇笑笑說:“自然是可以的,您是他們的大伯爺,什麽時候想見都可以,不過他們今天跟張叔一家出去玩了,明天吧,我們明天帶著他們來拜見大伯爺。”


    韓鬆柏終於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雖然很淡,點著頭一連說了幾個好。


    話題聊到孩子身上,蘇笑笑順下去陪著老人家說了很多他們小時候的趣事,還說了日報上哪個連載是幾個崽崽一起寫的,讓他可以買報紙來看等等。


    孩子趣事實在是太多,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就這樣不知不覺聊了一個上午,蘇笑笑見時間差不多才終止了話題。


    “大伯,我和韓城還有點事,今天先這樣,明天我們帶著孩子再來叨擾你。”


    韓鬆柏實在是很喜歡這個侄媳婦,溫柔有禮,家教甚好,尊重和顧及老人家的感受,聽她說話都是如沐春風,他都禁不住想要是韓城是自己的兒子該有多好啊。


    韓鬆柏點了點頭:“一家人不用說叨不叨擾這樣客氣的話,這裏本來也是你們的家,隨時歡迎你們回來。”


    這話蘇笑笑沒有接,他們沒有回來住的打算,韓城拉著蘇笑笑起身,朝韓鬆柏頷了頷首,蘇笑笑微笑著跟老人家再見便轉身離開。


    韓鬆柏不舍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單薄的身子顯得十分落寞。


    回去的路上,雪已經停了下來,到處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煞是好看。


    “你還好嗎?”蘇笑笑問韓城。


    韓城點點頭:“時間真的可以衝淡一切,遠沒有我以為的那般難受,甚至住進去也問題不大。”


    有些傷痛你不去觸碰永遠不會知道它其實已經愈合,碰一碰可能就會發現它早已經結了痂,好了起來。


    蘇笑笑詫異地問:“你想回去住?”


    韓城搖頭:“不是這個意思,至少大伯還住在裏麵的時候,我們不可能回去住。”


    蘇笑笑點點頭說:“我也覺得,盡管大伯不是外人,但也的確不熟,我們一家人住習慣了,多個人會很不方便,那底下的金子還挖不挖?”


    如果蘇笑笑沒記錯的話,國際金價的峰值應該是從現在開始到八十年代初期,至於哪一年開始回落她真的不記得了,反正峰值之後持續低迷了很多很多年,後來起起落落,要回到這個峰值好像要經過十幾二十年,八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出現商品房,如果現在能挖出來變現一部分到時候置辦一些房產,那真的幾輩子都不用愁了。


    別說大伯惦記著金子了,連她也開始惦記金子了呢,那可是金子啊,誰會不喜歡呢?既然不記得哪一年回落,那從就八零年開始變現不就好了?


    韓城想了想說:“如果不買四合院的話,現在挖出來好像也沒什麽用,咱們手裏那一塊就夠置辦幾個小宅子了,不過最近的金價高得有點離譜,凡事盛極必衰,以後不一定有現在值錢,能變現一部分還是好的。”


    蘇笑笑見四下無人,扣著韓城的脖子把他的腦袋拉下來,在他的唇上重重一親:“韓城你真的太聰明了,你是見過最聰明的人!”


    蘇笑笑是穿越過來的,多少知道一點,但韓城是實打實的土著啊,居然有這樣超前的覺悟,實在是難得。


    在大街大巷上蘇笑笑還是頭一回親他,韓城都被她親懵了。


    蘇笑笑接著說:“我覺得金子還是現在挖出來慢慢變現最好,跟大伯一起分也是可以的,也算圓了他的一個願望。”


    韓城不那麽認為:“他現在大概是不願意見到金子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盡管是無意,間接死了這麽多親人,現在讓他見到金子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蘇笑笑搖搖頭說:“解鈴還須係鈴人,這說不定就是他一個心病,咱找個機會跟他商量商量再說吧,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現在距離金價的峰值還有幾年時間呢,慢慢挖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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