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143


    近來生意太好, 餘平上門的時候,陳輕瑤以為又是一位來做買賣的客人, 就是這名客人外表有些不同。


    對方雖是青年模樣, 整個人卻透著股暮色,且身高平平、相貌平平,著一身褐色衣袍, 灰撲撲的很不起眼。


    說實話, 盡管元嬰修士在上界算不上什麽大人物,但也絕非無名小卒, 如天元仙宗附近的擒龍派, 掌門也不過才元嬰中期。


    可餘平這位元嬰後期, 卻有本事把自己弄成誰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路人甲, 陳輕瑤覺得, 這也算是種本事。


    而且他似乎沒有道號, 自報家門時,隻說自己的姓名,這讓同樣沒有到道號的陳輕瑤感到幾分親切。


    但對方下一句話, 就叫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下意識問:“你說你想投靠天元仙宗, 你要加入我們?”


    她上下打量他, 雖說自己確實曾動過收徒的念頭, 可是這個徒弟這麽大,好像有點收不下!


    至於師尊師祖們, 應該也沒有這個心思。不是陳輕瑤臭美, 但自個兒師門從上往下, 每個都是絕頂天才,師長們收徒的眼光更是不低, 怕是看不上餘平。


    餘平麵色平靜,語氣同樣波瀾不驚,“正是。”


    陳輕瑤發覺,他的情緒與其說平靜,倒不如說是麻木,再聯想他刻意偽裝的外表,想來也曾有一番故事。


    她對別人的過往沒什麽興趣,不準備追問,反正自己收不下這麽大的徒弟,其他人大概率也不會收,便要婉拒。


    忽又一想,好像沒規定有人來依附,就一定要收為徒弟,隻當做普通門人,幫她處理一些俗務,說不定可以?


    “應該跟招聘一位助理差不多?”陳輕瑤心下琢磨。


    宗門生意著實不錯,要是真如煙雨樓主事所說,這些人都是衝著她這位潛在的宗師來的話,這股熱情恐怕短期內不會消退,而她又疲於應付,迫切需要有人頂缸。


    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可行,既不用費心教導徒弟,還能有人幫忙做事,她再付報酬,實際上跟企業招人沒太大區別。


    於是她拿出人事主管的派頭,又一次打量餘平,清清嗓子,道:“自我介紹一下?咳咳……不對不對,已經介紹過來,不好意思。餘平、三百歲左右、元嬰後期,可以說說你為什麽選擇我們公——宗門嗎?”


    餘平看著她,表情平靜的臉似乎有了些許變化,頓了一會兒,才道:“……因為天元仙宗很強大。”


    陳輕瑤摸摸鼻子,知道自己問了句廢話,對方衝著入宗來,多半是看中宗門實力,就算真有別的心思,也不會傻傻承認。


    不過,她還是問了第二個問題,“那你呢?你能做些什麽?”


    按理說,這個問題餘平應該早就想好了,可他卻沉默了片刻,方回答道:“在下是一名丹修,可煉製地階以下丹藥。”


    他說的是地階以下丹藥,而非直說玄階煉丹師,同為丹修,陳輕瑤很清楚其中的差距。


    修士隻要能煉出一枚玄階丹藥,便可自稱玄階煉丹師,但是地階以下,表明此人至少會絕大部分、甚至全部玄階丹藥,與那種初入玄階的天差地別,可以說距離地階隻有一步之遙。


    對於元嬰後期修士而言,此等丹道造詣,足以配得上一聲天才。


    而這般天才,不論哪方實力,即便是丹鼎仙宗,都會重點培養,為什麽餘平看著如此落魄,反而還要來投靠天元仙宗?


    原本陳輕瑤對他的過去不感興趣,但對方的能力又確實讓她有點心動,一個能夠煉製地階以下丹藥的煉丹師,不正好補上她不煉低階丹藥之後的空缺?


    不必培養、不用挖牆腳,就有這麽個人才送上門,白白錯過怎麽看都有點可惜。


    但要是打算把人留下,一些事情就必須弄清楚,不然惹來麻煩怎麽辦,現在修真界盯著他們的人可不少。


    她想了想,直言道:“天元仙宗的確缺人,不過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對於來路不明的人,不論那個勢力,都沒法輕易接受。”


    餘平靜默片刻,問了個無關的問題:“聽聞您擁有一枚真火?”


    陳輕瑤不明所以,點頭道:“對。”


    “我也曾有一枚。”餘平淡聲道。


    陳輕瑤有些驚訝,真火彌足珍貴,每出現一枚新的火種,都會引起一番波動,除了她之外,這一二百年來,隻有兩枚新的火種,其獲得者都是元嬰後期修為,難道其中一個就是餘平?


    她腦子動得飛快,那兩名元嬰後期,一個二百年前進入萬煉仙宗,如今已是名聲頗大的地階煉器師。


    另一名百年前進入丹鼎仙宗,也很快成為地階煉丹師,名震一時,不過後來就沒怎麽聽過他的消息,似乎是修煉時出了岔子,有人說他早已殞命,有人說他還活著,卻差不多半廢。


    陳輕瑤看了看餘平,沒怎麽遲疑,就確定他是傳聞中殞命、半廢的人。


    他說他曾有一枚真火,表明現在已經沒了,是當真修煉出了岔子,還是被其他人奪走?


    陳輕瑤對丹鼎仙宗印象不太好,不吝以最大惡意揣度他們,那幫人既然能一來就逼她加入宗門,那麽幹出搶奪別人真火的事,似乎也不稀奇。


    看到她的表情,餘平知道沒必要再隱瞞,況且他確實想要進入天元仙宗,這是他躲藏數十年後唯一的希望。


    百年前,他投身丹鼎仙宗,因為攜帶一枚真火,自身天賦也不弱,很快被一位天階大師看重,收為弟子。


    有師長指導,又有真火相助,沒多久,他便進階為地階煉丹師,而且是當時修真界唯一一位元嬰後期的地階煉丹師,連他的師父都曾說過,此子將來成就會超越他。


    青年得意,風光無限,那是餘平最輝煌的日子,至今回想,都還覺得是一場美夢。


    既然是夢,總有夢醒時分。


    差不多過了三十年,他的師尊進階渡劫,從此閉關潛修,不問世事。


    一開始餘平有些不適應,好在還有一位師兄,年長他許多,接替了師尊的職責,對小師弟盡心盡力,照顧有加。


    餘平心中感激,對這位師兄沒有絲毫防備,乃至後來,被他偷襲成功,強行奪走真火,也就沒什麽意外了。


    因擔心殺了他,魂燈熄滅,會驚動閉關的師父,那師兄才沒有斬草除根,隻是將他囚禁起來。


    餘平費盡心思,不惜裝瘋賣傻,終於趁對方不備,僥幸逃出。


    他滿以為隻要逃出來,告知同門、師長,自然有人為他做主。


    然而往日交好的同門,卻冷笑嘲諷告訴他,那位師兄背後勢力不小,否則如何敢在宗內犯下這樣的事,就算他的師尊出關,也奈何不了,勸他死心。又說看在以往交情上,不會把他的消息泄露出去,施舍般讓他逃命。


    親近的人接二連三變臉,餘平隻覺心灰意冷,師尊似乎成了最後的指望,然而渡劫修士一旦閉關,動輒百年,況且他也擔心事實真如昔日門所說,若連師尊都奈何不了,又何必讓他老人家為難?


    於是他逃離了丹鼎仙宗,此後數十年流落各處,他已知道丹鼎仙宗並非自己想象中的丹道聖地,那裏或許有潛心丹道、不知世俗的虔誠者,卻同樣聚集了一群野心欲—望之輩。


    早年他曾想過報複,但那樣的龐然大物,豈是一介尋常修士能夠動搖的,在遭遇幾次背叛出賣後,當年的天之驕子,終於成了如今這般落魄麻木、仿佛行屍般的模樣。曾經的地階大師,再未曾碰過一次丹爐。


    直到他聽說數月前那場鬥丹,一位同樣擁有真火、同樣元嬰後期晉級地階的煉丹師,以化神初期修為,鬥敗了丹鼎仙宗一位大乘丹師。


    大家說她兼修陣道,說她直指天階,說她有望神階!


    餘平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放棄丹道,但他好像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從幾十萬裏外的荒蕪之地,來到了天元仙宗山門下。


    天階、神階……他意氣風發時,也曾將它們視為目標,甚至狂妄地視為囊中之物。如今已是他這輩子都無法達到的成就,但他還想看看,想看看時隔萬年,修真界能否再出一位宗師,丹道能否重現巔峰!


    說到後來,他平靜無波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看向陳輕瑤的眼神更是帶著幾分狂熱,平凡的外貌都因此有了特殊神采。


    陳輕瑤不自在地動動身體,如此熱烈的視線,要是不清楚狀況,還以為這是她的熱情追求者呢,結果人家確實熱情追求,追求的卻是丹道,而不是大活人。


    餘平的遭遇的確讓人同情,同為丹修,她也不想這麽一位同道,因為受到迫害流離失所,隻是有些事需要講明白。


    她道:“有件事希望你清楚,雖然天元仙宗跟丹鼎仙宗有摩擦,但我們不會因此替你報仇,更不會跟他整個宗門對上。”


    她確實看不慣丹鼎仙宗,不過看不慣跟挑翻對方是兩碼事,不管怎麽說,丹鼎仙宗在修真界的地位毋庸置疑,要是當真出什麽問題,整個丹道都會動蕩。


    況且就憑天元仙宗這幾個人,她還沒真的自大到認為能跟那些根深蒂固的大勢力硬抗。


    此前的恩怨暫時已了,他們不來惹她,她就不會主動招惹。


    餘平表情沒什麽波動,沒有失望也沒有其他,隻點頭道:“在下明白。”


    陳輕瑤語氣鬆動幾分,說:“我還希望你能發個心魔誓,保證不會損害天元仙宗和宗內門人的安危。你放心,我同樣會立誓。如果同意這一點,往後我們就是同門了。”


    聽見她的話,餘平麵色有些動容,同門二字,他有多久不曾聽聞?當年加入丹鼎仙宗多麽意氣風發,離開便有多狼狽。這一次,是否會有不同?


    他又深吸一口氣,才鄭重發下心魔誓,之後,陳輕瑤一樣立誓。


    誓言既成,她拋下特意端著的掌門姿態,愉快地宣布:“以後地階以下的丹藥訂單就交給你了,一會兒我就去石碑上把那些品目重新添加起來,還得給你準備一處洞府,對了,要是讓你跟來客打交道,會不會有被人認出來的風險?”


    她的態度轉變太快,餘平愣了一下,才道:“不會,在下改變了外貌,大乘之下的修士無法識別偽裝。”


    “那太好了,以後再有客人上門,你先去招待,要是熟客、或者你搞不定的,再由我出馬。就把你的洞府安在大殿附近好了,省得客人來了你還得跑來跑去。如果是丹符陣器,過後交給我,如果是請人出手,就交給師祖他們。記得哦,不論做什麽買賣,一定要讓客人先付一半定金……”


    像是倒豆子一般一倒一籮筐,就算餘平是元嬰修士,也有點反應不過來,而且,他愣愣地想,身為煉丹師,不是隻管埋頭煉丹就好了麽,為什麽他還要跟客人打交道?


    陳輕瑤絲毫沒給人反對的機會,好不容易能把身上的擔子分散出去,而且還是個自己送上門的,還發了心魔誓,不用擔心對方生出異心,這樣的人才不用白不用!


    她一邊說,一邊風風火火往外走,“你跟我來,我給你介紹介紹其他同門。”


    本要提出疑惑的餘平,隻好暫時將話吞進肚子裏,快步跟上。


    天元仙宗另外幾位門人,即便他不怎麽留意,也聽過幾人鼎鼎大名,不知道是否好相處,他們同意他入宗麽?


    早些日子,陳輕瑤在其他人麵前念叨過收徒的想法。


    當時玄清道君還說要去外麵給她撿一個,當初寒山真君就是被他撿回宗的,雖然撿到之後轉頭就拋給大徒弟了。


    想想師祖的靠譜程度,陳輕瑤委婉拒絕了他的提議,這要是撿個七八歲、十來歲,生活能夠自理的還好,要是撿個兩三歲,甚至兩三個月的回來,她是當人師尊,還是當人保姆?


    寒山真君則躍躍欲試,說要去其他宗門給她搶一個,並且還得意宣布,他從前就是從掌門師侄手中,搶了她跟蕭晉。


    陳輕瑤這才知道,自己差點要喊掌門師兄為師父。


    她滿心無語,同樣拒絕了師尊。


    風溪真君跟滄海真君倒沒說撿啊搶的,隻說師徒也算緣分,遇上了自然能遇上。


    隻是他們還有一句話沒跟陳輕瑤說,要是實在遇不上,那可以去看看別人的徒弟,說不定跟別人的徒弟有緣分呢。


    反正在修真界,搶徒弟可比搶道侶稀鬆平常多了。


    最近生意火爆,好幾個人都出門掙錢去了,陳輕瑤找了找,隻有玄清道君在宗內。


    她帶著餘平上前,道:“師祖,這位是新入宗的同門。”


    玄清道君看了眼行禮的餘平,嘖嘖搖頭:“乖徒孫,你這個徒弟年紀有點大啊,資質也一般般,就一張臉還能看。”


    “……師祖,這不是我的徒弟。”陳輕瑤無力解釋。


    如果真的收徒弟,她肯定會事先征詢師長們的意見,因為隻是普通門人,又跟自己一樣是丹修,她這個掌門才先斬後奏。


    而且,餘平的資質好壞暫且不論,他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對了,他剛剛好像說過,外貌做了偽裝,隻有大乘修士才能看破。


    陳輕瑤回頭看了看他,怎麽看都沒有破綻,不由問道:“你的偽裝是怎麽弄的,丹藥麽?”


    餘平如實道:“是在下無意間從一處上古洞府發現的丹方,此丹無名,為玄階丹藥,服用後可以改變外貌。”


    陳輕瑤心下驚奇,這丹方丹典內沒有記載,可以說是一種全新的丹藥,其價值足以想象,餘平竟沒有隱瞞地說了出來,不知是試探,還是當真信任她。


    不過,她對於別人的機緣並不感興趣,也沒打算搶機緣,隻是好奇師祖的話。


    他們宗門這些人裏頭,沒有一個長得醜,蕭晉更是俊美出眾,但師祖也不曾誇過,現在卻說餘平的臉還能看,他真實相貌到底是什麽樣?


    大概看出她的好奇,餘平猶豫一會兒,取出一枚丹藥服下,下一刻,他的臉好似被人重新捏成,麵如白玉,鼻梁挺翹,眼尾微垂,自帶一股憂鬱無害的氣質。


    陳輕瑤被鎮住了,要不是早知道對方是個三百歲的大老爺們,她還以為眼前忽然出現一名苦情劇小白花女主角!


    沒錯,就是女主角,比她當初女扮男裝還像女扮男裝。


    長成如此醒目的樣子,難怪他從丹鼎仙宗逃出來後,好幾次被人認出背叛啊……


    陳輕瑤又不合時宜地想,原來師祖是這種審美,怪不得找不到道侶,修真界的女性那可是一個比一個強悍的存在。


    正胡思亂想,忽然察覺到有人回宗,通過掌門印符感應一番,發現是蕭晉,便和師祖說了一聲,抬腿往山下走。


    這段時間,蕭晉生意不斷,兩人有些時日沒見麵了,還有點想念。


    餘平遲疑一下,想著該和同門認識認識,於是跟了上去。


    蕭晉自宗外回來,遠遠看見陳輕瑤的身影,笑意漸深,加快腳步。


    快到近前,他才看見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陌生男人。


    一個長得娘唧唧的陌生男人。


    一個長得娘唧唧還熱切地看著阿瑤的陌生男人!


    蕭晉嘴角的笑僵住了。


    他隻是喜歡看阿瑤數靈石的模樣,所以連接幾個任務,多出了幾天門而已,為什麽阿瑤身邊就出現了這麽個男、男……男狐狸精?!


    連他紫府中的元神都被震動,第一次睜開微闔的雙眼,露出一雙紫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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