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赫連頌訝然抬起眼來, 震驚過後浮起了一點笑意,無奈地說:“嬤嬤, 我和王妃成婚還沒滿一個月, 這時候往書房安排新女使……不大妥當。”


    烏嬤嬤道:“多幾個人侍奉郎主,也是為王妃分憂,這有什麽不妥當的?郎主以往多決斷的人, 這點小事從來不在心上, 如今成了婚,愈發事無巨細起來, 我瞧著, 心裏真不是滋味。”言罷又上前了兩步, 和聲道, “一把茶壺原要配四個茶盞, 郎主這樣身份地位, 有什麽是不應當的?王妃出身顯貴,家中也有叔伯和兄弟們,就算自己不曾經曆過, 總見過聽過。像滎陽侯府少夫人, 那寬宏大量, 上京有幾個人不知道?如今又不是要給郎主納妾, 不過挑兩個聰明伶俐的, 提拔成一二等女使,放在跟前伺候, 也不礙著王妃什麽, 王妃有什麽道理反對?”


    案後那人在文書上忙過一陣後, 方又抬起眼來,淡然笑道:“嬤嬤關心我, 我心裏知道,隻是眼下太急了,這麽做未必不叫人詬病。當初為了迎娶王妃,我也花了大力氣,如今願望達成,轉頭就收新人,那我豈不成了第二個滎陽侯公子?”他還是那句話,“再等一陣子吧,好歹過上三兩個月再說。”


    結果就是這模棱兩可的話,讓烏嬤嬤重拾了信心。


    之前她來諫言,其實做好了被斷然拒絕的準備,卻沒想到郎主言語間並不十分反對,確實讓她始料未及。所以啊,女人還是要順從些,不能太強勢,一旦強勢過了頭,男人再多的熱情都會被消耗殆盡。


    郎主的心思動搖了,眼下隻是怕風評不好,怕別人拿自己和滎陽侯公子作比較,但在烏嬤嬤看來,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一個風流成性的男人,怎麽能到二十四歲才娶親?可著滿上京去問,嗣王一向潔身自好,從沒有不良的花名在外,如今是娶親了、成人了、更懂得肩上重任了——武康王的爵位可與其他及身而止的爵位不同,這個王爵是世襲的,即便隴右的王爺和王妃遠在萬裏之外,也盼著早日抱孫子,盼著郎主為赫連氏添人口。


    因此烏嬤嬤愈發覺得占理,“那就先放在跟前伺候筆墨,郎主若是看得上,過陣子提拔上來,若是看不上,那就再行挑選。”


    赫連頌到底皺了皺眉,“嬤嬤這不是在難為我嗎,王妃知道了必定不高興,回頭又要吵鬧,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烏嬤嬤打鐵趁熱,“滿上京那麽多的貴婦,沒有哪個心甘情願為丈夫納妾,不也沒耽誤王侯將相三妻四妾嗎。橫豎總要過那一關的,王妃教得了上京貴女們禮儀行止,自己若是不大度,豈不是惹人笑話!反正這件事交給我來辦,郎主就不必過問了。”


    烏嬤嬤說著就要轉身出去,赫連頌不得不叫住了她,無奈道:“嬤嬤別急,這件事還是容我先和王妃商量過後,再做定奪吧。倘或王妃不點頭,來多少打發多少,也是枉然。我現在隻求天下太平,少些爭執,我也好盡心處置公務。至於通房、婢妾那些事,日後免不了,到了木已成舟的時候,她就算不答應也得答應。”說罷又看了烏嬤嬤一眼,“其實……我上月與稚娘重逢了。”


    烏嬤嬤茫然,“稚娘?哪個稚娘?”


    赫連頌道:“就是從隴右趕往上京途中,救過的那個小女孩,嬤嬤不記得了嗎?”


    烏嬤嬤恍然大悟,“啊,我想起來了,跟著我們一路從西州到鳳翔府的那個小姑娘。”


    赫連頌點了點頭,“上月大婚之前,我在瓦市上遇見了她,當初她到鳳翔府投靠親戚,不想被那個親戚賣給了粟特商隊。這些年她學了聲樂歌舞,跟著商隊走南闖北,今年剛來上京。就是那麽巧,我在中瓦子與同僚宴飲的時候,她在酒樓獻技,宴上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不忍心見她飄零無依,命人在春明坊安排了個院子先讓她住下,這件事王妃還不知道,我想著……過陣子再告訴她。”


    這回連烏嬤嬤都有些回不過神來了,竟是大婚之前重逢的嗎,這桃花要麽不開,要開就開兩朵,這麽不哼不哈的,連外宅都置辦好了。


    “這……”烏嬤嬤搓了搓手,這和安排女使不一樣,是實實在在的養了人啊,王妃知道後不知是怎樣一番心境。


    她猶豫了好半晌才道:“那稚娘……雖然是舊相識,到底這些年流落在外,早不是清白的姑娘了……”


    夕陽穿過簾底斜照,照亮他的胸懷,衣襟上雲紋奔湧,泛出一片細密的銀光來。赫連頌緊抿著唇,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她很可憐,見到我就哭了,既然以前曾經救過她一回,不在乎現在再救她一回。”


    烏嬤嬤不免有些彷徨,“這件事……怕是瞞不住。或者幹脆將人一直養在外頭吧,反正她這樣出身,也不適合接進王府。郎主先前說,是與同僚宴飲時遇見她的嗎?那豈不是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喪氣地點了點頭,“不過如今年月,這種事見怪不怪,誰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倒是,上京風流才子遍地,諸如這種人海重逢救風塵的故事,說出去也是美談,甚至夠得上文人墨客寫幾首詩詞歌頌一番的。大概除了王妃,沒有人會在意。


    烏嬤嬤舒了口氣,望向他,欲言又止了幾次,最後道:“若是那頭要照應,郎主告知我一聲,一切我來安排。”


    赫連頌道好,心煩意亂地重新拾起了筆,“嬤嬤出去吧,我還有事要忙,晚間隨意吃兩口就行了。”


    烏嬤嬤道是,退出了書房,赫連頌抬眼看著她走出月洞門,方將手上公文合起來,放在一旁。


    那廂一輛馬車停在了府門前,車轅上懸掛的風燈照出窄窄的一片光,付嬤嬤就著那片光影,打簾攙扶肅柔下車,肅柔回身望了抱著食盒的雀藍一眼,叮囑她小心別弄翻了,“官人最喜歡這黃雀鮓,也不知他用過飯沒有,快送進去給他加菜。”


    雀藍應了聲是,快步先進了門,肅柔和付嬤嬤慢慢行來,到了園門上,正遇見烏嬤嬤。


    烏嬤嬤看見她,行了一禮道:“王妃回來了?可曾用過飯嗎?”


    肅柔說用過了,“我繼母留著吃了頓便飯,回來經過潘樓,記得官人最喜歡他家的黃雀鮓,等著現做出來,耽擱了一會兒。”


    烏嬤嬤哦了聲,“王妃不知道,比起黃雀鮓,郎主更愛盞蒸羊。拿十年茶餅泡出的茶水清洗羊肉,再行蒸煮,肉中有茶葉的醇香,不肥不膩,很是適口。”


    肅柔是何其敏銳的人,聽她這樣侃侃而談,倒有些起疑,“今日嬤嬤這麽好興致,同我說起蒸羊的做法來,想是遇上什麽高興的事了吧?”


    烏嬤嬤說沒有,臉上笑意卻更盛了,以前滿含著拿她沒轍的無奈,如今看她竟有些可憐,自己的姿態反而要高起來,笑道:“難為王妃外出回來,還不忘給郎主帶愛吃的菜色,不過郎主先前在書房進過暮食了,也不知還能不能吃得下。倘或吃不下了,就命人送進廚上吧,明日再重蒸一回,也沒什麽妨礙。”說罷欠了欠身,往後園去了。”


    肅柔和付嬤嬤交換了下眼色,付嬤嬤道:“這婆子話裏有話,不知又在琢磨什麽。”


    肅柔笑了笑,也不回上房了,轉身去了書房。


    書房外兩個小廝侍立著,見她來了忙要進去通傳,她抬手叫免了,自己在廊下站了一會兒,穿過半開的支摘窗,看裏麵的情景。


    忙於公務時的赫連頌,才是真正頗具權貴之相的嗣王,冷靜、孤高、心懷利器,知道自己每一步應當怎麽走。彼時夜半在潘樓前看見他,他就是那樣生人勿近的模樣,隻是為了娶到她,才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端著,她比他更會端著,兩下裏都矜持,這段姻緣就無從談起了。


    雀藍先行送來的食盒沒有打開,還在一旁放著,他知道她已經回來了,手上匆忙,打算盡快回上房。


    不經意抬眼一看,忽然發現她在窗前站著,那眉目瞬間柔和,有乍然的驚喜,“你站在那裏做什麽,怎麽不進來?”


    肅柔這才迤迤然走進門,笑著說:“我來瞧瞧你正忙什麽,書房裏有沒有藏著我沒見過的人。”


    仿佛她會未卜先知,他的笑意僵在了唇角,“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麽?”


    肅柔眨了眨眼,“聽說了什麽?”


    他揣度她的神情,慢慢拱起了眉,“沒聽說嗎?”


    肅柔也學他的樣子,一臉高深將計就計,“我在等著官人自發同我說,你知道我剛從外麵回來吧?滿上京我也認識好些人呢,路上難免遇上個把貴女,貴女又從別處聽來些什麽……”她笑了笑,“所以官人要告訴我嗎?”


    他敗下陣來,“好像……好像確實應該……”


    他神色忐忑,肅柔起先不過是誆他的,結果他經不得她訛詐,果真釣魚一樣要釣出些什麽來了。她臉上笑意漸漸消退,仔細審視了他兩眼,“官人,回房嗎?”


    他咽了口唾沫,說是,無措地往案上指指,“公務都辦完了,我正打算回去呢。”


    肅柔不說話了,回身四下看了看,見雀藍在門口侍立著,啟唇問她:“你先我一步進來,可發現有什麽不尋常之處?”


    雀藍搖頭,“奴婢進來的時候,王爺正忙著呢,沒什麽不尋常。”


    赫連頌尷尬笑道:“娘子難道是在防著我嗎?這書房從內到外都是小廝,端茶送水的、伺候筆墨的,都是男人,哪裏有什麽不尋常。”


    心頭卻跳起來,暗道消息走漏得這麽快嗎?不久前烏嬤嬤才說要在書房添人,她轉眼就知道了?還有她的臉色,忽然沉寂下來,是不是存心在下人麵前演戲?他開始盼著她摸耳朵,然而沒有,她一臉探究地望著他,他意識到了,這回好像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在等著他老實交代。


    “回房好嗎?娘子咱們回房。”他匆匆合上文書,賠笑道,“在外奔走半日,累了吧?祖母留你吃飯了嗎?我沒有一道去,可曾問起我?”


    肅柔愈發覺得他東拉西扯,心裏有鬼,但還是耐著性子應他,“自然要問起的,我說你衙門裏忙,騰不出空來,等初八表妹大婚,再一道回去。”


    他頷首,“我會提前安排妥當,初八一定有空。”一麵牽著她的手邁出書房,邊走邊問,“你今日回去做什麽?是家裏有事?還是長姐那頭出了什麽變故?”


    肅柔道:“表妹出閣,我回去給她添妝奩,恰巧碰上了長姐,長姐說衙門前幾日抓住了那夥強梁,審來審去,最後隻判了個劫財擄掠,沒有挖出幕後的真凶來。眼下案子結了,滎陽侯夫婦也認了命,找了好些名醫來給陳盎診治,可惜都束手無策。長姐如今過得很安穩,打發了兩個小廝伺候陳盎吃喝拉撒,也不常去那院子看望。陳侯夫人雖有怨言,卻不敢強逼她,隻管苦口婆心遊說,讓她看在安哥兒的份上過去瞧瞧。”


    說起這些,不得不說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尚柔勉強去那院裏看了一眼,陳盎將養了十幾日,神識已經清醒了,但他和她母親一個德性,還做夢自己能恢複,對尚柔多番指責,指責她不盡妻子的義務,不去照顧他。


    那時正值午飯時候,小廝搬了食盒進來,尚柔破天荒地接了手,吩咐小廝出去,“這裏我來伺候。”


    小廝道是,退到院裏去了,尚柔端著碗站在他麵前,垂眼看著他喋喋咒罵,他越是罵得歡,她越是饒有興致,半晌道:“官人渾身上下都軟,隻剩一張嘴還硬得起來。我勸你老實些吧,老實了才有飯吃。”


    可陳盎因為自怨自艾,脾氣也更暴躁了,咬牙切齒道:“你這賤人,我若是好起來,一定盡興收拾你!”


    尚柔嗤笑,“你以為自己還好得起來?看看你自己,連勺子都拿不動,就別指望能下地了。”說罷當著他的麵,將碗裏的酪全都倒在了地上,“母親出門辦事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你今日就給我餓著吧!等她來了你再告狀,說我苛待你,不給你飯吃。”看他氣得麵目扭曲,越看越好笑,捂著肚子笑得眼淚汪汪,“官人竟也有今日,我還以為你會耀武揚威一輩子呢。可惜,現在落在我手上了,我該怎麽盤弄你才好,餓著你?不許人給你清理穢物?你會爛死在這屋裏吧!”


    陳盎頓時滿臉通紅,吃力地喘著粗氣咒罵:“毒婦……你這毒婦……”


    尚柔經他提點,忽然靈光一閃,俯身道:“你再聒噪,我就毒啞你,讓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徹底變成一攤爛肉。等你爹娘都膩煩了你,你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說罷頓下來,視線往下轉移,落在他的臍下三寸處,兀自琢磨著,“你已經沒了知覺,要是把那地方割了,你應當不會覺得痛吧!就是血流得多些,可能會死人的……”


    這下徹底把陳盎嚇傻了,他知道以前受他欺壓的妻子是真的有報複的能力和決心,像他這樣的廢人,哪天她覺得不耐煩了,想要他的命,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於是他屈服了,不再叫囂了,甚至每每看見尚柔出現,還有些害怕。


    公婆使喚不得,丈夫管束不得,帶著孩子安生過自己的日子,到了結算當月賬務的時候,尚柔驚奇地發現賬上多出了七八十兩,這是陳盎消停了半個月的功勞。隻要不用填那個窟窿,盈餘會越來越多,這樣寬裕且自由的生活對尚柔來說足夠了,她本來就是個沒有太多世俗欲望的人,這些年和陳盎耗著,也耗光了對男女感情的向往。現在這樣就很好,再熬幾年,等公婆和丈夫都不在了,自己就能當家做主,強過重進一個新門庭,重新寄人籬下。


    赫連頌聽肅柔說完尚柔的事,也由衷為那位妻姐慶幸,邊走邊道:“這件案子雖然就這麽結了,卻也不能讓岱王公子逍遙。我命人出去打探了一遍,他作奸犯科的地方多了,等過陣子事情平息下來,再從別處下手,除掉他,也算替安哥兒掃清了前路。”


    說話間進了內寢,發現近身伺候的人都不見了,忙轉頭看肅柔,她微微眯著眼,似笑非笑望著他。他頓時一陣心虛,掖著兩隻無處安放的手,很快便將烏嬤嬤招供了出來。


    肅柔發笑:“我在外還惦記著你的吃喝,你們倒好,趁我不在家,盤算著怎麽添人口。”


    赫連頌如臨大敵,忙道:“這是烏嬤嬤的意思,和我沒什麽關係,娘子千萬不要拉我連坐。”


    結果那視線流轉,落在了他心虛的臉上,“烏嬤嬤出的那些主意,隻要我不點頭,就算把人買進來也沒用。這不過是一樁小事,不足掛齒,官人還有沒有別的事瞞著我?”她仔細審視他,越看越覺得可疑,反正已經訛到這裏了,再加把勁,或許可以掏出一些她不知道的隱情來。


    他吞吞吐吐好一會兒,終於放棄了抵抗,壯著膽子說有,“我知道這件事瞞不過你,早晚是要向你招供的,今日幹脆告訴你吧,我外頭養了個人,已經懷上身孕了,等孩子落地,就打算抱回來讓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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