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三月二十九日夜,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一輛載糞的牛車緩緩停在城南九如巷盡頭的一座宅邸前。


    說是一座宅邸,實則年久失修, 院牆垮了一半, 牆下雜木叢生,兩扇木門黑漆剝落,門前蜘蛛網繚繞, 被細雨拍打的七零八落。


    趕車的老漢不顧糞車的臭味, 不慌不忙將其中一個木桶的蓋子給掀開,隨後拖出了一個人來。


    老漢踢開木門, 將那黑乎乎的身影給丟到了裏院的廊下, 便拍拍手離開了。


    不多時, 後院的正房裏點了一盞燈, 暈黃的燈光透過窗欞灑在竇暘臉上, 雨水劈裏啪啦砸在他鼻孔裏, 他被嗆得劇烈的咳嗽起來。


    頭頂傳來一道凜冽的聲音,竇暘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雙黑靴落在自己眼前。


    “竇少爺, 別來無恙啊。”


    竇暘聽到這個聲音, 扭頭一瞧, 對上那張咧嘴開笑的麵容, 嚇得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四....四爺!”


    麵前的男人, 三十來歲上下,麵部線條極其冷峻, 薄唇抿起, 淩厲如鋒刃。


    正是徐淮的第四個兒子徐然。


    徐然嘴裏笑著, 可眼底卻無絲毫笑意。


    “竇暘,爺我救了你一命, 你如何報答我?”他邊說邊往裏走。


    竇暘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硬著頭皮跟著他走了進去。


    屋子裏的擺設極為簡單,徐然坐在案後,森然冷笑盯著他。


    竇暘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不堪,神情沒有半分從牢獄裏逃出生天的喜悅,


    “四爺為何救我?”


    他並沒有犯什麽事,崔奕不過是拿他威脅他的父親而已,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放出來。


    但是徐然把他弄出來後,事情性質就完全變了。


    他心裏恨得咬牙切齒,麵上卻不敢露出不快來。


    “我為何救你?你難道不知道你在崔奕麵前露出馬腳,他現在開始查程家和你們竇家了嗎?”徐然唇角譏諷道,


    竇暘麵色一白,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又被徐然冷聲打斷,


    “竇暘啊,為了個女人,失了理智,你可是辜負了你爹爹的栽培!”


    竇暘眼底閃過一絲羞怒,咬了咬牙沒吭聲。


    徐然臉色依舊很難看,“李慶下獄,我爹最多斬斷一隻臂膀,一旦程家的案子被翻,這麽多年的謀劃就白費了!”


    竇暘聽到這裏,麵露疑惑,“四爺,這話我不懂,程伯伯的案情不是很簡單嗎?”


    程聰彼時任兵部郎中,無意中發現平陽衛所兵械記錄檔案出現了問題,便前往平陽查探,結果被人誣陷泄露軍機,原來一張畫有平陽附近幾處衛所糧倉的圖紙被傳了出去,而那圖紙上正有程聰的印信蓋戳。


    此事被平陽衛所指揮使給上報朝廷,朝廷派了人去安康,一查事情屬實,便將程聰下獄。


    平陽衛所處在太行山一帶,平日並不是很顯眼,再加上那時衛所糧倉被倒賣鬧得沸沸揚揚,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喧嘩。


    那一張圖紙嚴格來說並沒有泄露太緊要的信息,也不曾傳到北境敵國,可朝廷法度如此,程聰脫不了罪,大家隻當程聰是一時不小心,倒黴透頂。


    此外,因為竇家與程家有婚約的緣故,兩家平日走得近,而竇家一直是徐淮一派的,所以崔奕一派的官員自動將程家化作了徐淮一派,對這件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竇暘卻因一次偶然偷聽了父親在書房的談話,才知道程家實則是被冤枉的。


    至於是什麽人要動程聰這樣的小官,他不得而知。


    但眼下,徐然說出這樣的話,令竇暘瞠目結舌,莫非與徐家有關?


    徐然直接釋疑道,


    “程聰在平陽發現了我們的秘密,拿到了一件要緊的證據,我們迫不得已,將他下了獄並弄死了他。”


    “竇暘,我聽說你平日跟程家兄妹關係不錯,你可知程聰臨終前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給他們?”


    竇暘心中駭浪滾滾,神色青白,“四爺,以我對程伯伯的了解,他手上真的握著什麽證據,絕不可能給他一雙兒女,他怕害了他們。”


    徐然眉頭擰起,“不可能,我們已經將程家的宅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查過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哪怕是程雲那邊也查過,都沒有任何痕跡,隻除了一個人.....”


    竇暘聽到這裏,心瞬間湧到了嗓子眼,有了不妙的預感。


    徐然說到這裏,視線如鋒刃直逼竇暘,咧開嘴笑得猙獰,


    “隻剩下你的未婚妻,程嬌兒,哦,對了,我聽說你的女人轉背跟了崔奕,現在還懷了孩子.....”


    竇暘麵色扭曲著,渾身都在顫抖,毛骨悚然。


    並非是氣的,而是害怕。


    徐淮五個兒子,最叫人膽寒的就是麵前這個徐然,他少時是京城的小霸王,強搶良家婦女,無惡不作,無人敢惹。


    一旦他盯上程嬌兒,程嬌兒怕是沒法善終。


    竇暘想起那張豔若桃花的臉,一種無力感席卷全身,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四爺,嬌兒性子軟弱,她什麽都不懂,程聰若是真有東西,哪怕是給我都不可能給她,她隻是個不懂事的姑娘,還請您高抬貴手.....”


    竇暘話還沒說完,下巴驟然被徐然給捏住,骨頭被捏的颯颯作響,竇暘痛得全身發麻,就連呼吸都停止了。


    “竇暘啊,我把你救出來可不是讓你來求情的,程聰那件事,你爹也有幹係,你以為那程聰的印信哪裏來的?我告訴你,我給你一個機會,給我把程嬌兒給弄出來!”


    “我要親自找她要程聰的遺物,我也要讓崔奕絕後!”


    徐然說到最後,嘴角咧出一抹陰森的冷笑,壓低聲音道,


    “我聽說,程聰那個女兒生的國色天香,她本該是你的,如今卻躺在崔奕身下求歡,你受得了?”


    竇暘聞言瞳仁猛縮,麵龐變得扭曲。


    徐然笑了笑,鬆開了手,竇暘身子一軟,渾身虛脫無力,如一灘泥倒在後麵牆角。


    竇暘閉上眼,深深吸著氣平複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問道,


    “四爺,什麽時候動手?”他如今已經是個“死人”,除了跟著徐然幹,再無生路。


    “崔瑋的長孫出生了,選在後日辦滿月宴,崔氏族中也有人入京,崔奕最煩他們崔家那些老頭子,想必那些老頭子來了,不是催婚便是催他生子,屆時場麵肯定很熱鬧,我們就選在那天動手。”徐然神態悠然。


    竇暘耷拉著眼皮,神色冷淡道,


    “四爺,崔奕此人城府深沉,身邊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還不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他的清暉園高手如雲,我怕沒有機會。”


    徐然盯著他皮笑肉不笑道,


    “所以才要靠你呢,靠你將程嬌兒引出來。”


    竇暘臉色一變。


    這才是徐然救他的目的。


    一股子邪火從他腳底竄到了眉心。


    崔府清暉園。


    崔奕得知竇暘逃逸後,臉色並沒有太多變化,隻是捏了捏眉心道,


    “他一個人不可能逃走,肯定有幫手,竇勳沒那個本事,隻可能是徐家出手。”


    諸葛均頷首,“這麽說,程家的案子還真是有蹊蹺,怕是不僅僅牽扯到李慶和竇家,就連徐淮也脫不了幹係。”


    “嗯,這就要看程聰在平陽,到底發現了什麽了....”崔奕眯著眼,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陷入了尋思。


    “咱們派去平陽的人還沒回來呢。”諸葛均歎息道。


    崔奕忽然想到什麽,神色嚴肅道,“先生,竇暘逃脫,說明對方肯定有動作,你必須盡快找到平陽的蛛絲馬跡,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諸葛均也眉頭緊蹙,“好,李慶這邊已無大礙,徐淮好像放開了手,準備讓李慶頂杠,在下會竭盡全力查出平陽之事。”


    “哦,對了,侯爺,竇暘怎麽辦,總不能看著他逃脫吧?”


    崔奕忽的幽幽一笑,閉目養神道,“急什麽,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諸葛均便知崔奕心中已有計較,不再多言,而是疾步退出,去查探程家案子。


    次日崔奕休沐,原本該在家裏歇著,隻因近來朝政繁忙,剛剛又出了大案子,他不得閑一清早就去了衙門。


    程嬌兒醒來是日上三竿,洗漱時又結結實實吐了一地。


    待收拾妥當,劉嫂子便吩咐婆子們給她在榻上擺滿了一案的早膳,程嬌兒瞧著就沒胃口,細眉緊緊擰著,死活不肯吃。


    劉嫂子隻得在一旁勸著,“我的姑娘誒,您不吃一點待會拿什麽吐?不為自個兒也得給肚子裏的小主子著想,頭三月就是這樣的,熬一熬就過去了。”


    程嬌兒紅著眼眶,忍著不適吃下一小碗粥,再用了幾塊酸梅膏,原本吃酸梅是頂管用的,可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麽著,才吃下沒多久,又扶著床榻堪堪吐了個幹幹淨淨。


    一整個上午,她便陷入這種不停地吃又不停吐的循環中。


    到了午時,整個人虛脫得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不知道懷個孩子這般辛苦,當初程家隔壁那柳嫂子不是能吃能睡麽,怎麽偏偏她這麽受罪?


    後來劉嫂子無奈,隻得將所有膳食撤下去,吩咐人給程嬌兒上了各色果子,程嬌兒這才吃了個飽,又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下了。


    初夏的午後悶熱不堪,忽然天際間劈出一道響雷。


    程嬌兒在睡夢中被嚇醒了,下意識往旁邊抓去,結果拽住了一隻胳膊。


    她嚇了一跳,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臉,他下頜繃得極緊,眼底盛滿了擔憂,可語氣卻是溫和的,


    “怎麽,嚇著了,別怕,我在...”


    外頭烏雲密布,屋內光線暗沉。


    程嬌兒迷糊望著他,紅豔的嘴唇微微張開,很是茫然。


    “侯爺....”她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不放,


    要醒不醒的摸樣,最是撩人了,


    崔奕眸色一深,喉結滾動。


    她眼神裏滿是信賴和依戀。


    在朝堂上縱橫捭闔,他心思深沉,早就看遍了世態炎涼,看透了人心。


    可這樣全心全意依賴他的,還是頭一個。


    莫名的他心底深處那一抹溫柔就被勾了起來,


    “不怕,以後刮風下雨我都陪著你。”


    程嬌兒聽了這話,心裏驀然放軟,沿著他的胳膊爬了過來,整個身子靠在他懷裏,抱著他腰身不肯放。


    崔奕笑了,溫和拍著她的背哄著,“還早,再睡會兒。”


    他也累了,枕在大迎枕上閉上了眼。


    又是一道雷砸下來,程嬌兒徹底醒了。


    她看了看牆角的沙漏,已經睡了一個時辰了,也夠了,省得晚上睡不著,她便仰著頭去瞥崔奕,崔奕單手拖著腦袋靠在迎枕上,閉著眼眉頭緊蹙,似乎還在想什麽。


    程嬌兒想起他這幾日累得厲害,蘇太傅病重那一晚徹夜無休,還在朝堂上與徐淮給對上了,可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她便輕手輕腳爬了起來,聲音軟軟道,“侯爺,您睡這裏來....”


    崔奕倏忽睜開眼,蒙蒙濃濃的視線下,程嬌兒玉指往她膝蓋上指了指,


    崔奕失笑,還真就枕了過去。


    程嬌兒開始給他按摩,手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一圈圈揉捏著。


    崔奕繃緊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難怪古人常言溫香軟玉叫人沉淪,最難銷美人恩。


    他今日總算體會到了,唇角不自禁溢出淺笑,人跟著漸漸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夜裏,崔奕許久不曾睡得這樣踏實,他醒來,程嬌兒反而又睡了。


    外頭雨已經停了下來,廊下燈光暖融。


    她麵如瓷肌,乖巧的側身靠在枕頭上睡著,長長的睫毛落在眼下,像是扇子似的,特別嬌俏可愛,微微的身子側身躬著,上好的綢緞料子在細細的腰間滑著,勾勒出那優美的弧度來。


    崔奕喉嚨不自覺得幹癢。


    也不知道怎的,以前清心寡欲慣了,不見這樣,如今倒還真像是被這嬌俏玲瓏的身子給吸引了,越發饞。


    可這些念頭也隻不過在他腦海裏過了一過,他已經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貫心硬沉穩,很快便把那些心思給壓了下去。


    他的小姑娘如今會照顧人了。


    崔奕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又注視著半晌,指腹摩挲著她如玉的臉頰,竟是有些舍不得離開。


    但最終還是得離開,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


    次日,四月初一,崔府長房給嫡長孫辦滿月酒,這是大老爺和大夫人第一個孫子,自然看得格外重,雖然崔氏兄弟內部是分了家,可外頭並不知曉。


    大家看著崔奕的麵子紛紛入府慶賀。


    崔奕去了朝中,並不曾回府,李慶的案子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他半刻離不得。


    德全少不得也得幫著打點,整個崔府唯獨清暉園安靜如斯。


    程嬌兒窩在屋子裏躲閑,外麵喧囂聲聲入耳,與她無關。


    上午她吐了幾回,午膳沒用多少,窩著睡了一覺醒來吃了一盤子瓜,倒是舒服不少。


    絮兒給她擦著嘴角,卻見劉嫂子打廊下進來,站在門口屏風處問道,


    “姑娘,舅老夫人來了,想見您一麵。”


    程嬌兒愣住,茫然問道,“哪個舅老夫人?”


    崔奕不是吩咐不叫任何人打攪她嗎?


    劉嫂子解釋道,“這位舅老夫人是咱們侯爺嫡親的舅母,先老夫人的親嫂子。”


    程嬌兒聞言頓時神色緊張,崔奕的母親出自前朝皇族蘭陵蕭氏,是真正的貴胄之後,這位蕭老夫人是蕭家當家夫人,卻突然要見她一個通房丫頭,該不會又是來敲打她的吧?


    程嬌兒小臉浮現不快。


    劉嫂子哭笑不得,連忙溫聲勸道,


    “姑娘,這個世上若說還有哪位長輩真正能得侯爺敬重,除了老太傅,便是這位舅老夫人,您放心,她老人家斷不會為難你的。”


    程嬌兒就知道這人是非見不可了。


    “稍後,我換身衣裳便去。”


    好在程嬌兒歇了三日,胎像已穩。


    她入內換了一件藕粉色壓襟海棠花的薄衫,一條淡粉色的長裙,長裙點綴紅梅,不嬌豔也不顯得寡淡,頭上別了一套精致的珍珠花鈿,形狀蜿蜒似梅花,別致典雅,穩重端方。


    因著麵色還有些蠟黃,便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遮了一些倦色,才扶著絮兒的手往前麵走去。


    清暉園前邊隔著一片西竹林,便是一處花廳,花廳兩側有兩間廂房,平日若是有客人休憩便在此處。


    崔奕在夏日用此地來待客。


    程嬌兒打小深受母親教養,深知麵見長輩不得隨意張望,到了門口隻是扶著絮兒的丫頭緩步進去,餘光瞥見裏麵有不少人,她容色寧靜正要屈膝行禮,不料上方傳來蕭氏中氣十足的聲音,


    “免禮,來人,賜座!”


    程嬌兒聞言這才堪堪抬眸看向前方,舅老夫人穿著一件深色對襟繡福字的薄褙子坐在上首,神色很是溫和,唇角還掛著笑意。


    她旁邊還坐著一位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瞧著應該是上了些年紀,不過卻是顯年輕。


    程嬌兒不知她是誰,隻朝舅老夫人再次屈膝,“老夫人在上,我豈敢失禮!”


    蕭老夫人這才看到程嬌兒那張極其秀美的臉,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暗道這丫頭氣質很不錯,不像是普通門第出身。


    “你如今懷著孩子,不需要拘這些虛禮,坐下吧。”


    程嬌兒也不堅持,便神色平淡往旁邊錦杌上坐下。


    她垂著眸恬靜地任由蕭老夫人打量。


    蕭老夫人果然笑嗬嗬道,“不愧是官宦之後,我就知道奕兒眼光高,一般人還入不了他的眼。”


    一旁的蘇夫人聞言不由麵色微僵。


    不過蕭老夫人開了口,她隻得附和道,


    “沒錯,我當隻是一個普通丫頭,不料生的國色天香,舉止也很端莊穩重,倒是像尋常人家的閨門小姐。”


    蕭老夫人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是這個理。”


    “來,丫頭你來給蘇夫人行個禮,她今日也是特意來瞧你的。”


    程嬌兒一聽心下微微一驚,


    蘇夫人?難道是蘇淩雪的母親?


    心中駭浪滾滾,麵上卻不動聲色,朝著蘇夫人方向行了一禮,


    “見過夫人。”


    也不多話,一雙眼眸靜靜下垂,神色乖巧安詳。


    蕭老夫人暗暗欣賞。


    蘇夫人隻得笑著說了一聲免禮,隨後朝身邊的人吩咐道,


    “快些把準備的見麵禮拿來。”


    蘇淩雪示意丫頭將準備好的禮盒遞給絮兒。


    程嬌兒這才發現蘇淩雪也在,她微微愣了愣,隨後從容朝蘇淩雪屈了屈膝,


    蘇淩雪一雙眸子恨不得剜了她,不過目光掠過那錦盒卻是隱隱藏著幾分興奮,她特地壓低聲音咬著字道,


    “程姑娘,這裏頭是一些上好的藥材,其中有一支百年人參,我娘都沒舍得吃,特地拿來給你,你可別辜負了我娘一片心意。”


    程嬌兒卻覺得她這話裏有話,瞥了一眼那錦盒,點頭道,


    “謝夫人恩典。”


    蕭老夫人見蘇夫人目的達到,便問起程嬌兒反應如何,和顏悅色的,倒是叫人心生好感。


    程嬌兒不卑不亢地答了,蕭老夫人含笑點頭,


    “說了這些話,怕你也乏了,回去歇著吧,好好將孩子生下來,便是大功一件。”


    程嬌兒清楚,在她們這些貴夫人眼裏,她隻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妾,自然也沒什麽攀談的心思,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劉嫂子和絮兒一左一右扶著她往後院走。


    沿著石徑步入竹林,走了沒幾步,身後傳來蘇淩雪的聲音。


    “程嬌兒。”


    程嬌兒駐足,扭頭看向她,神色無波道,


    “蘇姑娘有事?”


    “你是不是很得意?”蘇淩雪一步一步走近她,最後高傲地在她跟前站定。


    劉嫂子見情勢不妙,試圖擋在程嬌兒跟前,卻被程嬌兒攔住了。


    程嬌兒其實挺不喜歡蘇淩雪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她麵無表情道,


    “我沒什麽得意與不得意,蘇姑娘落得個什麽歸宿與我無關,我也不關心。”


    偏偏是這副無可不無可的樣子,更讓蘇淩雪憤怒。


    “別以為你能霸占著他,蕭老夫人給你體麵是因為你懷著孩子,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就算你現在得寵又如何?在崔奕眼裏,你也隻是個以色侍人的小妾,你以為有朝一日他會把你扶正?不可能的!”


    劉嫂子見她話越說越過分,不由神色冷厲道,


    “蘇姑娘,這裏是侯府,還希望你慎言!”


    蘇淩雪瞥了劉嫂子一眼,理都沒理她。


    她馬上要進宮了,這口氣不出心裏不痛快。


    程嬌兒麵色漸漸冷了下來,“蘇淩雪,你是不是以為自己要當皇妃了,沒人敢奈何的了你?”


    蘇淩雪冷哼一聲,一副“你猜對了”的神色。


    她就不信崔奕能因為她說了幾句大實話就把她怎麽著。


    她現在是皇帝的人,崔奕不敢動她。


    程嬌兒看了她一眼,知道這人無藥可救,不想跟她一般見識,隻是轉身離開。


    蘇淩雪又被她氣得跺腳。


    回到西廂房,程嬌兒看向那個錦盒,


    “絮兒,你打開它。”


    劉嫂子也在一邊,連忙走過去,接過絮兒手裏的錦盒,“還是我來。”


    蘇淩雪送來的東西,劉嫂子是不打算給程嬌兒用的,但也得瞧瞧是什麽。


    錦盒有三層,前兩層都是藥材,劉嫂子曾經跟著德全掌管過外院庫房,也是見過好貨的,一眼就看出這些東西價值不菲。


    最後在第三層拿出一個狹長的盒子,這大概是蘇淩雪所說的人參了。


    劉嫂子打開一瞧,卻是愣住了。


    裏麵並不是人參,而是一把紙扇。


    她雖識的字,卻也不懂詩文,拿著那扇子滿臉疑惑。


    程嬌兒在榻上靠著,注意到動靜,朝她伸手,“拿給我瞧一瞧。”


    劉嫂子隻得遞給她。


    程嬌兒接過扇子打開,入目的一副極為清秀的青綠山水畫,畫麵徐徐展開,意境悠遠空靈。


    扇麵上還題了一首詞,分上下闋。


    上闕和下闕字跡不一樣,卻是相得益彰。


    程嬌兒默不作聲把那首詞讀完,然後不說話了。


    劉嫂子瞧見了不對,又瞥了一眼那扇子,


    “姑娘,到底怎麽了?”


    程嬌兒表情看不出什麽端倪來,隻是轉身吩咐道,


    “劉嫂子,去將陳佑請來。”


    劉嫂子心中狐疑不已,卻隻得依言去喊陳佑,


    陳佑急匆匆過來時,程嬌兒正伏在塌旁劇烈地嘔吐著,絮兒在一旁急得掉眼淚。


    劉嫂子見狀趕忙奔過去,一邊給程嬌兒順氣一邊給她擦拭嘴角,隻當是程嬌兒受了什麽刺激,後悔當眾拆那禮盒。


    程嬌兒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卻是將那裝好扇子的錦盒遞給陳佑,麵色蒼白道,


    “陳佑,你去將此物送給侯爺。”


    她吐得麵色殷紅一片,渾身乏力得很,不想解釋,崔奕看到那扇子肯定會明白的。


    蘇淩雪屢次挑釁她,她也不能任人欺負。


    她相信崔奕會處置好。


    陳佑知道事情定有蹊蹺,也不遲疑,接過盒子直奔前院,騎馬前往宮城。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運氣好,居然半路撞上了崔奕。


    陳佑趕忙跳下馬,奔至崔奕馬車前,“侯爺,嬌兒姑娘讓小的把這個錦盒送給您。”


    崔奕掀開簾子接了過去,“哪裏來的東西....”


    正要問,目光落在那紫檀錦盒上,忽的一凝,


    略有些熟悉。


    陳佑回道,“這是蘇家今日送給姑娘的東西,姑娘瞧見這東西臉色很不好,吐的很厲害,管家已經請了大夫去了,小的擔心其中有貓膩......”


    崔奕聞言臉色立即沉了下來,他打開盒子,目光落在那把扇子上微微怔住。


    他想起來了。


    這是十幾年前,蘇淩霜長兄成親時,大夥兒讓他和蘇淩霜寫的婚祝詞。


    婚祝詞向來是辭藻華麗,對仗工整,妍麗優美。


    蘇淩霜寫得上闕,他接的下闕。


    那時他年輕氣盛,性子又冷,無心情愛,隻因訂了婚的緣故,旁人打趣他與蘇淩霜天造一對,他也就懶得反駁。


    但是眼下,蘇淩雪將這把扇子送給程嬌兒,意圖顯而易見。


    程嬌兒看到這首詩心裏必然不舒坦,再想起她現在懷著孩子那麽辛苦,偏偏那蘇淩雪上蹦下跳屢禁不止。


    這一回該算總賬了。


    “調轉馬車,去蘇府。”他沉著臉吩咐道。


    崔奕的馬車在蘇家前麵那條巷子裏,遇見了蘇淩雪。


    蘇淩雪獨自一人提前回來了,她看到崔奕出現在這裏,還很奇怪。


    “侯爺.....”


    崔奕坐在馬車裏,並沒有下車,目光平靜看向她,


    “你把那紙扇送給程嬌兒,目的何在?”


    蘇淩雪沒想到程嬌兒這麽快就把東西送到了崔奕手裏,對上崔奕冰冷的視線,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不過很快她又底氣十足,


    “沒什麽意思,那是你與姐姐的舊物,我整理嫁妝時理出來的,正好我母親要送見麵禮給程嬌兒以示安撫,我就把東西捎進去了,怎麽,侯爺難道興師問罪來了?”


    “不是吧,我又沒做錯什麽!”蘇淩雪微微抬著下顎,即便心虛,麵上卻維持著高傲。


    崔奕看著她,眼底是濃濃的厭惡,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毫無痕跡,我就拿你沒辦法?”


    蘇淩雪哼了一聲,嘟著嘴辯解道,“我什麽都沒做!”


    “是嗎?太傅病重那晚,你做了什麽,心裏難道沒數?”崔奕眯起眼,語氣冷幽幽的。


    他已經派人查了,拿到了兩份口供,蘇淩雪那一夜確實刻意阻止陳琦遞消息給他。


    蘇淩雪麵色一白,咬著唇再也說不出話來。


    崔奕放下車簾不再與她說話,而是吩咐陳琦將馬車停在轉角處,


    “霍江,將蘇家丫頭那兩份口供,及這個錦盒遞給蘇尚書,告訴他,我一天之內要結果。”


    “是!”


    霍江從崔奕手裏接過東西,越上台階去叩門。


    崔奕閉了閉眼,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回府。”


    蘇家這邊蘇尚書看到霍江給他的東西,頓時雷霆震怒,將蘇淩雪叫過去狠狠訓了一頓,吩咐人把她送去城外尼姑庵剃發修行,不得回京。


    蘇夫人知道急急忙忙趕回來哭著求情,卻被蘇尚書一腳給踢開,


    “你教的好女兒,我們蘇家的臉麵都被她丟盡了,老夫現在不但在崔奕麵前抬不起頭來,還要去宮裏跟陛下請罪!”


    “立刻馬上送走,老夫再也不要看到這個不孝女!”


    管事的將蘇淩雪拖走了,二話不說直接塞入馬車,送她出城。


    而蘇尚書則是滿臉怒容直奔皇宮。


    ................


    清暉園。


    程嬌兒將東西交給陳佑後,總算是漸漸緩了過來,德全請來大夫給她把脈,幸的無礙。


    隻是她心裏還是油膩得慌,便扶著絮兒的手出了西廂房,沿著回廊散步。


    蘇淩雪的目的很簡單,用那些東西來刺激她,激怒她。


    在蘇淩雪看來,她上次顛簸胎像不穩,再受刺激,怕是得流產。


    好歹毒的心。


    她相信崔奕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程嬌兒有些乏了,讓絮兒端來錦杌就坐在廊下吹風,這條廊下連著甬道,通向後麵竹林。


    清風透過竹林,從甬道裹挾而來,涼爽宜人,輕輕拂去了她心頭的躁意。


    絮兒去給她端果子,她一個靜靜坐在那裏吹風。


    一閉上眼,那首詞就在腦海裏閃現。


    不得不承認,她有些吃味。


    崔奕少時與蘇淩霜在一起,該是多麽郎才女貌。


    她也曾聽說那位蘇家大小姐,出身尊貴,才華橫溢,性子也極為穩重大方。


    崔奕想娶的妻子大概是這種人。


    算了,不要想了。


    有個孩子傍身,日子也不會很難過。


    崔奕喜歡她,她就受著,崔奕不喜歡她,她就過好自己的日子。


    正琢磨著,一團東西從後麵竹林扔了過來,徑直滾落在她腳下。


    ......................................


    竇暘帶著人易容混入了崔家,此刻正隱在崔府西邊的花園裏,花園連著一大片竹林,那片竹林裏麵則是崔奕的清暉園。


    他剛剛已經讓人將程嬌兒那枚定親信物丟進去,額外還帶了一句話,他相信隻要程嬌兒想知道程家案子的真相,一定會來見他。


    天色漸晚,府內依舊人滿為患,正是最好的時機。


    他佯裝出打掃的小廝,躬身在西側水廊下清掃,眼神時不時瞄著竹林外靠著湖邊的一座三角亭子。


    不多時,他看到一美貌女子被侍女攙扶著坐在了亭子裏,那身衣裳竇暘識得,正是那日他帶程嬌兒走時她穿在身上那件。


    竇暘輕輕朝半空打了個手勢。


    一盞茶功夫後,西北方向的祠堂突然著火了,濃煙滾滾籠罩在整個崔府。


    府內下人奔走呼號,紛紛端盆提桶去救火。


    趁著混亂,竇暘朝那亭子奔去,閃至二人身後,先是一掌劈暈了絮兒,隨後二話不說捂住程嬌兒嘴,將她身子扛了起來直奔西牆,徐然派來的人悄悄解決了守在這裏的侍衛,他輕而易舉一躍而下。


    出了崔府後,他擔心程嬌兒那容貌被人瞧了去,便將她塞入一個麻袋裏,扛著她往城南奔去。


    身後有人替他引開追兵。


    大約是兩刻鍾後,他氣喘籲籲帶著程嬌兒到了前日那座破敗的府邸。


    徐然等在裏麵,他悠哉遊哉看著地上那個麻布袋,冷聲道,


    “打開麻布袋,讓我瞧一瞧這京城第一美人兒是怎般摸樣?”


    竇暘嚇了一跳,連忙擋在程嬌兒前麵,跪在徐然跟前,


    “四爺,求您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動她。”


    徐然手中拿著一把匕首,銀光閃爍,咧開嘴冷笑道,


    “你的麵子,你的麵子值幾個錢?”


    竇暘心猛地一沉。


    他被徐然算計了,徐然看樣子是準備過河拆橋。


    外麵傳來侍衛急促的聲音,


    “四爺,崔奕現在封鎖全城,帶著巡防營的兵力大肆搜捕!”


    “喲,鬧這麽大動靜做什麽,不怕被人知道他的小妾又被人擄了?”徐然唇角微勾,竟是沒有絲毫緊張,反而是無比悠閑。


    侍衛搖著頭道,


    “沒有,崔奕對外說自己書房失竊。”


    “哦,看來是維護小妾的名聲。”徐然的目光又落在了程嬌兒身上,裏頭的人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些許是暈了過去。


    “這麽寶貝,我倒是好奇她長什麽樣?”徐然目光森冷帶著幾分獵奇心理起身。


    “別!”竇暘嚇得撲過去,直接抱住了徐然的腿,狼狽地懇求道,


    “四爺,四爺,我還有用的,我是竇家唯一的少爺,您饒了嬌兒,以後您有差遣,我在所不辭。”


    徐然卻是聽了天大的笑話一般,


    “竇暘啊竇暘,你以為今天過後,竇家還能好好的?”


    竇暘脊背一僵,完蛋了。


    他怕是把整個竇家給牽連了!


    徐然設計這麽一出,是想把竇家推出來,給程家案子一個交代,堵住崔奕的攻勢。


    棄卒保帥!


    徐然見竇暘不說話了,一腳將他踢開,隨手將麻布袋給掀開,露出一道窈窕的身影來。


    她的麵容藏在烏發下,瞧不清晰,隻露出一張菱角飽滿的紅唇來。


    徐然的目光貪婪地在她身上掃射,眸底閃現幾分興奮的異澤,


    “崔奕的女人是什麽滋味,爺我也想嚐一嚐!”


    他伸手,將人從地上撈了起來,直接扛在了肩上。


    眼見他把人抱起朝裏麵走去,


    竇暘怒火滾過胸膛,雙眼瞪紅,氣得一躍而起,對著他的腿咬了去,


    “她懷著孕,你個畜生!”


    “滾開!”徐然用盡內力一腳把竇暘踢得撞到了牆角。


    “人是你搶出來的,現在知道憐香惜玉了?”


    竇暘倒在地上,鮮血一口口往外湧,兩眼泛白,已是瀕死之狀。


    待徐然再次抬步,外麵傳來一陣急切的低吼,


    “四爺,大事不妙,崔奕帶著人殺了過來。”


    徐然心猛地一跳,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


    不對,崔奕怎麽可能來的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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