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次日一早, 明夫人就沐浴更衣,跟隨門上守候的內宦進了壽慶宮。


    往常她們這些誥命夫人, 也有入禁中陪太後皇後及妃嬪們閑聊解悶子的時候, 但大抵都是逢著節氣,或是宮中有頭臉的貴人們生辰辦宴,像這樣平白傳召進宮的, 確實不常有。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明夫人走在筆直的夾道裏,惴惴地思量。她的母親是平遙大長公主, 是官家姑母, 不拿身份地位說事, 總算連著親, 或許是太後想見一見親戚了, 想找人說說話了, 宣幾個素日聊得來的傳入禁中,也不是不可能。


    她抬眼望了望前麵引路的黃門,謹慎地叫了聲中貴人, “今日還有哪家夫人, 來赴太後的茶局?”


    黃門回過白胖的腦袋, 笑著說:“隻請了國公夫人一位, 夫人在太後跟前可是獨一份, 早前太後有什麽心裏話,不都隻宣夫人一位麽。”


    然而越是這麽說, 裏頭顯見地越是有蹊蹺。明夫人心裏七上八下, 拜見了太後複坐下說話, 遠兜遠轉先聊了些題外話,最後終於轉到了梅芬的婚事上, 太後倚著憑幾問:“大婚的正日子定下了嗎?”


    明夫人搖了搖頭,“胡太夫人說請人瞧日子,左不過這幾天吧,就會送帖子過府的。”


    太後的視線投向窗外瀟瀟的藍天,嗟歎著:“時間過得真快,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孫輩的孩子們都要成家立室了。我倒是很羨慕胡氏啊,她還有孫子的婚事可操持,雖說兒子走得早些,有幾個孫子孫女在膝下承歡,總還有些安慰。”


    當今官家的懿德太子薨後就沒有再生養,這對太後也好,對整個江山社稷也好,都是巨大的遺憾。


    至於太後口中的胡氏呢,就是當年的胡貴妃。胡貴妃生梁王,先帝升遐後隨子出宮居住,後來梁王病故,得了個忠獻的諡號,家裏唯一的孫子受封國公,就是現在的魏國公。


    李家宗室,似乎子息上都不太健旺,但其他幾位王侯總算還有養到成年的兒孫,唯獨官家沒有。關於官家的繼位,早年間也曾有過一場腥風血雨,和官家爭奪帝位的晉王落敗自盡,死前詛咒官家無人承襲宗祧,到現在這個詛咒居然真的應驗了,也讓官家處於一個頗為狼狽的處境上。


    明夫人能怎麽樣呢,自然要說一些好聽話,諸如“官家春秋鼎盛,禁中娘子們風華正茂”等等,最後還是換來了太後的苦笑。


    “若是能有,早就有了,還用等到今日?官家快五十的人了……”太後擺了擺手,表示不再做那樣無用的白日夢了,“到底人還是務實些的好。這回你們兩家的親事,官家也看重得很,所以召你入宮來,連聖人1都不須在場,就隻你我,好好商議一回。”


    明夫人心頭哆嗦了下,站起身說是,“一切聽太後和官家的示下。”


    太後和顏悅色一笑,牽了她的手讓她坐,“要是論著親戚之間的稱呼,你該叫老身舅母,都是自己人,不必這樣拘禮。”頓了頓又道,“咱們是至親,有些話我也不背著你,說的就是那三位皇侄。早年官家還年輕,滿以為將來子嗣不愁,因此並未把幾位皇侄接進宮來撫養。如今年紀都見長了,錯過了叔侄相親的好機會,禁中又是這樣情況,大臣們前日還奏請官家早立太子呢,皇侄們心有期許,也在情理之中。”


    這番話說得明夫人魂兒險些飛出來,這可不是隨意的閑話家常,就算尋常大戶人家過繼子侄接掌家業,都是思之又思,慎之又慎的事,何況這樣一個大國,鬧得不好,就是一場人命關天。


    太後看她白了臉色,也不以為意,緩和著聲氣道:“要說三位皇侄裏頭,誰最得我的意,還數忌浮。你想想,陳國公李堯簡,楚公國李禹簡,單是名字就野心昭昭,堯舜禹叫他們占了兩個,且荊王和雍王都不是善類,他們心裏,未必沒有繼位的念想。”


    明夫人囁嚅了下,發現這種話題真是說什麽都不好,要說李臣簡名字就透著本分老實,難免有王婆賣瓜的嫌疑。況且這些當權者的話,通常隻能聽一半信一半,太後嘴上這麽評價,暗裏未必不疑心梁王和魏國公父子,有扮豬吃老虎的雄心。


    譬如身懷珍寶,常有防人之心,這種心思很奇妙,一方麵不得不挑選承繼的人選,一方麵又心存忌憚和嫉妒,即便選中的人,也如防賊一樣日夜提防。所以就算魏國公能入太後的眼,也隻是嘴上說說罷了,趁著大婚之前傳她這個嶽母進宮,必定有一番恩威並施要交代。


    其實到了這一步,明夫人已經開始動搖,覺得這門親事真的定錯了。如果梅芬厲害靈巧,或許能夠應付日後的巨浪滔天,可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十七歲的人,六歲的心。倘或宮裏沒有矚目,讓她胡亂混日子倒也罷了,可今天太後都因這個召見了,可見想要安生是不能夠了。梅芬也好,魏國公也好,注定要頂在風口浪尖上,直到這場權力的交鋒徹底塵埃落定為止。


    隻是太後說了這麽多,總得應一應,方顯得你惕惕然。於是明夫人斟酌了下道:“妾是內宅婦人,不懂得朝堂上的利害,隻知道一樁,外子對官家忠心耿耿,敢為官家赴湯蹈火。當初咱們家和魏國公定親,那是我母親在時和胡太夫人商定的,想來胡太夫人也是為了表明立場,誓與官家一條心。”


    太後笑了笑,沒有說話,這一笑裏所蘊含的內容值得推敲,當年胡太夫人還是胡貴妃時,宮闈之中怎麽能少了明爭暗鬥,隻不過後來官家即位,一切沒有了再拉扯的必要,胡貴妃跟隨兒子出宮,難道一定是心甘情願的嗎?


    手邊的茶盞裏茶湯涼了,宮人上來換了盞,太後端起來抿了一口,半晌道:“人說夫婦一體,這話其實不全對,隻有娘家根基不壯的女子,才萬事倚仗夫主。宦海沉浮,榮辱頃刻之間,進可問鼎,退可自保,這才是女子應有的風範。當年的大長公主巾幗不讓須眉,先帝抬愛,另行賞賜了你們封號,我想梅芬應當也有外祖母的風骨,即便出閣嫁人,也以江山社稷為重。”


    明夫人的心都涼下來,她知道,太後終於要在梅芬身上打主意了。那幾位皇侄,恐怕沒有一個能免於被禁中監視,太後的話說得明明白白,梅芬雖嫁了魏國公,但未必要和丈夫一心。夫貴妻榮是後話,若是魏國公有任何異動,隻要梅芬懂得向禁中告密,那麽魏國公就算獲罪,也可罪不及妻子。


    這可怎麽才好……明夫人慌了神。看看太後,那張蒼白寡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淡漠地望著她,在等她一個交代。


    明夫人沒法子,隻好把自己心裏的不安和盤托出了。


    “太後交代,妾絕沒有二話,自妾母親時起就一心擁戴官家,太後是知道的。可妾也不敢隱瞞太後,這門親事,如今很讓妾為難。”明夫人摸了摸額角道,“梅芬這孩子……有心疾,十來年不肯出府半步,連上京貴女的金翟筵,她都沒有參加過一回。前幾日得知胡太夫人托太史令相看日子,在家鬧得一天星鬥,險些把她爹爹氣死過去。妾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些什麽,她怕見生人,怕得像見鬼似的,家下找了好些郎中,也托了禦醫院趙提領替她診治,但毫無收效。妾是真愁壞了,不知怎麽向魏國公府交代,親事到了這一步,又不能不結,但若是硬結,實在怕梅芬尋死覓活。”說著眼泛淚光,低頭擦了擦,哽聲道,“妾和鏡清隻生了一子一女,倘或梅芬有個好歹,妾倒寧願留她不嫁人,越性兒養她一輩子,也就罷了。”


    太後聽了,果然沉默了許久。


    其實舒國公嫡女有怪癖,這事她是聽說過的。一位風華正茂的小娘子,鮮少出門倒情有可原,金翟筵上從未露過麵,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但今日既然傳召了舒國公夫人來,話也說了那許多,兩家的親事是不成也得成的。太後並不拘泥於誰嫁了魏國公,隻要新婦能為禁中所用,能盯著魏國公的一舉一動,就成了。


    “這卻真是個難題啊。”太後感同身受了一番,“又不能強逼孩子……老身聽說,永安侯江珩的嫡女,目下在你們府上?”


    明夫人怔忡了下,說是。


    “那孩子是漁陽縣主所生,出身倒也不低,倘或實在不成,表姐妹兩個換一換,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明夫人呆住了,“太後的意思是……”


    太後笑了笑,“前幾日鏡清在三出闕前大罵江珩那事兒,我也聽說了,江珩是個糊塗的,不問家事,委屈了那麽好的孩子。我想著,姑娘日後總要出嫁,以魏國公府的門第,並不辱沒了她。將來成了婚,也叫江珩瞧瞧,孩子有了大出息,算是替已故的縣主掙了口氣吧。”


    明夫人彷徨起來,是人總有私心,太後一提這茬,她心裏就有些動搖了。要論合適,果真是巳巳比梅芬合適,至少巳巳知進退,是個機靈孩子,不像梅芬不懂得拐彎,橫衝直撞動不動傷人傷己。


    “前幾日,梅芬倒當真求過我,說想讓她妹妹替她出嫁……”


    “所以我說啊,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麽。”太後笑道,“我看甚好,就這麽辦吧。”


    可明夫人又有顧慮,“臨時換了人,隻怕魏國公府不答應。”


    太後道:“那有什麽,回頭老身來保這個大媒,量他們府上不會有異議。”


    還有什麽比迎娶一個不願意見人的媳婦更壞的事呢,胡太夫人未必沒有聽說舒國公嫡女的病症。倘或能換一個,自是求之不得,隻要舒國公府認了,他們有什麽可為難的!


    明夫人不好再推辭,難堪道:“說句實在話,我真怕委屈了孩子,來上京投靠姨母,最後竟讓她替嫁。”


    達成了共識,剩下的就是說兩句順風話了,太後道:“原是你們公爵府上嫡女的親事,還有不好一說麽?若論開國侯的爵位,女兒配國公也算高攀,孩子不來你家就沒有這樣成就,橫豎至親骨肉,難道還有人害了她不成!”


    明夫人訕訕點了點頭,本來想著留巳巳在家,和大哥湊成一雙的,現在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了。看來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啊,隻是自己很覺得愧對巳巳,等回了家,不知該怎麽和她說起才好。


    辭別太後,從禁中回到家,已經是晌午時分了,太後留她用膳,她婉言謝絕了,心裏裝著事,總要早早辦妥了才能安心。


    馬車進了東榆林巷,老遠就看見有人在台階下徘徊,走近了一看,果然是舒國公。


    他站在車前牽住了馬韁,迫不及待地追問:“怎麽樣?太後召見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其實不消細說,各自心裏都有預感。明夫人默然看了他一眼,提裙邁進門檻,邊走邊道:“進去細說吧。”


    進了前院的偏廳,舒國公拉她坐了下來,手忙腳亂給她倒了一杯水,催促著:“別打啞謎了,快說吧,太後要咱們梅芬如何?”


    明夫人歎了口氣,“昨日你的猜測,可說中了個十成十。太後哪裏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陳國公和楚國公身邊都好安排,唯獨魏國公到如今房裏都沒個人,想在他身邊安插耳目,隻能在女使小廝裏打主意,哪裏及枕邊人來得有根底。”


    舒國公犯了難,捶著膝頭道:“這可怎麽好,咱們梅兒連自己都摸不透,還能指望她去琢磨旁人?再說這樣的婚姻,實在是懸得很,鬧得好一步登天,鬧得不好一敗塗地,梅芬過著太平日子尚且還鬧脾氣犯毛病,要是到了人家府上,天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還讓不讓她活命了?”


    總是一片慈父之心,雖然孩子不聽話,頂嘴耍賴惹得他很不高興,但畢竟是親骨肉,天下除了江珩,有哪個當爹爹的不憂心自己孩子的小命和前程。


    結果聽他說完,明夫人捧著臉嚎哭起來,不為別的,為自己愧對巳巳。在女兒和外甥女之間,她終究還是選了保自己的女兒,人性如此自私,將來死了,可怎麽麵對早亡的妹妹!


    舒國公見她這麽一哭,大覺了不得了,忙起身替她擦眼淚,切切說:“你別哭……哎呀,哭也不能解決眼下的難題,還是好好想個法子是正經。你也別急,好歹當年我勤王有功,縱是將來梅芬的婚姻出了岔子,官家念在往日功勳的份上,至少不會難為梅芬。”說著說著,變成了開解自己,“咱們梅芬可有什麽壞心思呢,這麽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孩子,知道什麽朝中大局?你暫且先應了太後,將來隻要魏國公不造反,好生活著還是不難的。”


    誰知這番話並未讓明夫人得到安慰,她抓著丈夫的手說:“隻怪咱們生得少,要是多個聰明靈巧的女兒,也不至於連累了巳巳。”


    舒國公怔了下,“這和巳巳什麽相幹呀?”


    明夫人淚水漣漣,哽了半天才道:“我為了保梅芬,把巳巳給填進去了。真是……不知吃了什麽迷魂湯,我竟覺得太後說的姊妹易嫁很是中聽。當時腦子一熱答應了,現在回頭想想,自己哪裏來的臉麵對巳巳啊!”


    舒國公也呆住了,要說這種心境,確實難以說清,一則因梅芬抽身感到慶幸,二則又為坑了巳巳羞慚不已。


    還是男人決斷,既然木已成舟了,便讓女使進後院,把表姑娘請來說話。


    雲畔來的時候,心裏也沒底,料著大抵是幽州那頭又有什麽後話了。


    “你說,難道是爹爹改口了?”她偏頭問檎丹。


    檎丹也順勢掂量,“要是郎主果真處置了柳娘,那小娘子跟他回去嗎?”


    這個問題很讓雲畔猶豫,若論心,她對爹爹失望透了,甚至連認都不想再認他。但客居在姨母府上不是長久之計,來日梅表姐出閣了,她獨個兒住在後院也多有不便。至於先前說過要自立門戶的話,終究是走投無路時的選擇,若是好好有個家,自小養尊處優的貴女,誰也不願意在市井中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再說吧!”如果真是爹爹來了,也得聽了他的意思再做定奪。


    然而走進前廳,並沒有看見爹爹的身影,可見是她多慮了。倒是姨丈和姨母在堂上正色坐著,看神情很肅穆,見她進門都站了起來,姨母叫了聲巳巳,“來,我的兒,這裏坐下。”


    雲畔有些鬧不清了,不知今天是怎麽了,姨丈和姨母的神色和往常不一樣。


    惴惴坐下後,迎來的也是長久的沉默,她覷覷姨丈,又覷覷姨母,輕聲道:“二位大人這是怎麽了?可是有什麽話要吩咐巳巳嗎?”


    舒國公低下了頭,明夫人囁嚅半晌才道:“今日太後召我入禁中,和我說了好些話。你表姐要嫁魏國公,你是知道的,官家無後,魏國公和陳國公、楚國公三位,日後必有一位承繼大統,但目下人選未定,禁中難免猜忌。太後的意思是要你姐姐緊盯魏國公的一舉一動,明是公爵夫人,暗是太後眼線,可你瞧你姐姐這模樣,自顧尚且不暇,哪裏能依太後所言行事。後來……話趕話地說起了你,你爹爹做的那些糊塗事,太後早有耳聞,順嘴提及,莫如叫你替了你姐姐……”


    話到這裏,實在是沒臉說下去了。明夫人望著雲畔,她一臉錯愕,顯然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要說荒唐,確實是荒唐透了,替嫁這種事隻在話本子上見過,如今確確實實擺在眼前,怎麽能叫人不彷徨。


    門外日漸炎熱的天氣,仿佛一下子投射到了她的眼皮上,她眨了眨眼,眼角發燙,翕動著嘴唇想說些什麽,可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舒國公最終也表了態,“是咱們對不住你,不曾想梅芬這麽不長進,否則斷不能讓你替她。姨丈今日也給你一句話,日後你就是我向君劼嫡親的女兒,梅芬將來如何受娘家庇護,你就如何受娘家庇護。你的妝奩,全照梅芬出閣的規格置辦,還要給你多添三成……唉,越說越覺得虧心,倘或你阿娘還在,不知該怎麽怪罪我們。”


    他們的愧怍,其實不必言語表示就能看得出來。上京那些帶著爵位的能臣們,並不如麵上那樣一帆風順,在其位謀其政,尤其是禁中發出的號令,即便你不能達成,也得想方設法通過你達成。


    梅芬的情況,自己在府上幾日也親眼目睹了,確實不能怪長輩們出此下策。梅芬要是嫁到人家府上,恐怕一天都活不過,萬一脾氣梗起來做出什麽傻事,那懊悔就來不及了。


    而今讓她替嫁,已經不是姨母自己的主意,而是太後的示下。舒國公再受官家重用,在這件事上,恐怕沒有商討的餘地。自己回不了幽州那個家了,但名義上還是永安侯嫡女,要換人選隻在公爵府裏挑揀,西院的蘭芬是庶出,身份低了些,也隻有自己占著這出身,能填那個缺。


    檎丹也惶惶,和她交換了下眼色。


    雲畔思忖過後,臉上倒沒有流露出傷懷來,頓了頓道:“巳巳知道姨丈和姨母的難處,既然禁中發了話,姨母自然是不好違背的。自上回生了變故,我來到上京一直受姨丈和姨母關懷,心裏感激二位大人,原想著將來有了出息再報答二位大人,現在這樣……倒也好。”


    她說完這話,明夫人掩住了口,“你這麽說,愈發叫姨母沒臉了。”


    雲畔浮出個笑容,“姨母快別這麽說,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像先前阿娘替我定的東昌郡公家,要是不出岔子,我不也得過門麽。這麽想來,就覺得坦然了,我還能幫表姐一回,無論如何總是好事。”


    舒國公原先隻覺得這內甥女乖巧懂事,卻沒想到她竟這樣識大體,因長歎著,“江珩辜負了這麽好的孩子,可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橫豎這回說定了,就再難更改了,其實所有人都別無選擇,今天這局麵,是無數的因果堆砌起來的。有時候真是不能不信命,誰知道當日受魏國公相助才到上京,最後竟然成就了這樣一場意外。


    雲畔納了福,仍舊返回一捧雪,路上檎丹攙著她,憂心忡忡說:“那日在幽州見到魏國公,公爺雖沒露臉,但身子瞧著不大好。”


    魏國公身弱好像是出了名的,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麽樣的病症。


    雲畔歎了口氣,“手上那些錢財和鈔引,尋著機會還是得經營起來,錢生錢來得最快,這世上靠誰都不如靠自己。這會兒咱們在上京還沒紮穩根基,盲目出手鬧不好要被那些牙郎算計,且再等等,等這樁婚事傳揚出去,借著魏國公的名聲,好歹沒人敢坑咱們。”


    這也算晦暗前路上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借著這樁半路得來的婚姻,為自己謀求一點現實的利益。


    她沒有半句抱怨的話,是因為經曆了些風浪,已經可以泰然處之了,但檎丹覺得心疼她,“娘子一點不委屈嗎?”


    雲畔笑了笑,“委屈什麽?今天沒有李郎子,明天還有張郎子、王郎子,除非一輩子不嫁人。”


    檎丹也輕歎了一聲,“小娘子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既到了這一步,唯有自己看開些,左不過換了個地方過日子。這裏雖好,終不是自己的家,出閣之後成家立室,就不是浮萍,是有根底的人了。”


    可不是嗎,總得自己開解自己,要不然也得憋悶出病來。


    梅芬得知了這個消息,從滋蘭苑跑進一捧雪。先前一門心思想讓雲畔替她,現在果然事成了,心裏反倒大大愧對雲畔起來。


    進門時候見雲畔坐在窗前翻曬線香,倒踟躕得不敢進門了,還是鳴珂瞧見她,問:“娘子怎麽不進來?”


    雲畔回過頭看,見梅芬畏縮著站在門上,不由笑起來,“阿姐怎麽了?外頭多熱的,快進來。”


    梅芬這才邁進門檻,到了她麵前先掩麵哭起來,“總是我不中用,連累妹妹了。”


    近來她和家裏鬧,弄得消瘦了不少,雲畔把她扶到交椅裏坐下,好言道:“這回是禁中的令,和姐姐不相幹的。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這世道人人盲婚啞嫁,我也不能例外。反正嫁誰都是嫁,姐姐也別因這個自責,隻要往後自己好好的,我這一回,也值了。”


    梅芬仍舊抽泣不止,雲畔隻得接著寬慰:“我嫁了魏國公,家裏那個姨娘和妹妹愈發眼紅,將來我也有辦法收拾她們,你說這樣不好麽?”


    梅芬這才止住了哭,低頭說:“把和我定了親的人,強塞給妹妹,我是臊得沒臉活了。”


    這話要是傳給魏國公聽,想是要被氣昏了。在這家裏,就是姐姐不要的親事扔給了妹妹,好好的國公爺,鬧得沒人待見似的。


    雲畔又說了好些開解的話,勸得梅芬不再傷心,自己心裏也覺得好笑,明明該被安慰的是自己,怎麽現在卻要反過來勸導梅芬。


    母親的感情在雲畔眼裏失敗得很,自己從來對婚姻沒有任何期許。不期待,就不會失望,因此婚事草率地被定奪了,也沒有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跡。


    下半晌還是照舊閑適地過,及到將入夜,聽見廊下女使招呼,說姚嬤嬤來了。


    雲畔放下手裏的小戥子扭頭看,姚嬤嬤到了門上,便笑著叫了聲嬤嬤,“你怎麽過來了?”


    姚嬤嬤是明夫人貼身的仆婦,有要緊事必定是她傳話。她進門向雲畔行了個禮,見跳動的燈火下小娘子娉婷立在那裏,身上穿一件煙粉的襦裙,人像芙蓉一樣,精致的皮膚透出細帛一樣的色澤。


    這樣的姑娘,怎麽能不惹人愛。姚嬤嬤放柔了聲氣道:“魏國公想是得了禁中的消息,登門拜訪來了。”


    雲畔聽在耳裏,延捱著,沒有任何反應。


    姚嬤嬤隻得又道:“夫人說,讓小娘子上前頭去一趟,就是喝一盞茶再走,見一見人也是好的。”


    雲畔想了想,反正早晚要見的,躲躲藏藏也不是自己的風格,便應了聲:“那嬤嬤少待,我換件衣裳就隨你去。”


    姚嬤嬤道是。


    雖說先前在幽州時候已經見過,但彼時小娘子正落魄,天災過後滿世界灰蒙蒙的,就是個絕世的美人,在滿目瘡痍下,也不顯得容色驚人。


    姚嬤嬤站在屏風外等著裏頭換衣裳,高案上點了一盞燈,燈火透過羊角的罩子,照出屏風後隱隱綽綽的身影。


    正值豆蔻年華的姑娘,纖纖的身條真是令人賞心悅目,胳膊抬起來,碧玉鐲子寬綽地在手腕上停歇著,露出好大一段空隙,便顯得那四肢愈發地嬌柔與清瘦。


    鳴珂端著大托盤從梢間過來,姚嬤嬤看了一眼,是一套青楸和山嵐色的襦裙,這個時節穿著雖清爽,終究過於素淨了。


    “今日是頭一回正經見國公爺,還是穿得明媚些吧,看著也喜興。”姚嬤嬤掖著袖子,和煦地說。


    屏風後的雲畔略思量了下,對鳴珂道:“就依著嬤嬤的意思吧。”


    鳴珂道是,退出去重新準備。


    國公府上女使也是見過世麵的,被分派在小娘子屋裏伺候前,須得先接受審美的熏陶,尤其伺候穿戴和妝容的,後院甚至有專門的教習嬤嬤引導她們配色。因此說要喜興些,便換了喜興的來,經過姚嬤嬤跟前停下讓她過目,待姚嬤嬤點頭,方端進去伺候小娘子。


    雲畔出來的時候,換上了一件檀色的對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色的百迭裙,拿豆綠的腰帶仔細拴著。姑娘的發式並不複雜,隨常雲髻上簪著珠玉的茉莉花簪,和領緣袖口的鑲滾正契合,很有大家閨秀的端莊。


    姚嬤嬤再三看了,笑著說:“這樣很好,很合小娘子的氣派,既不顯得過於隨意,也沒有隆重打扮的痕跡。總是閑在些,方不顯得咱們依托魏公爺。”


    姑娘家也要有姑娘家的持重和清高,魏國公的身份縱是尊貴,咱們小娘子也不是看重人家門第,上趕著做他梁忠獻王一脈的宗婦。明夫人派遣姚嬤嬤來主持,就是怕底下女使拿捏不好這個度,反倒損了娘子的顏麵。


    既然一切準備停當,那就往前廳去吧!姚嬤嬤一路伴著雲畔走在回廊上,悄悄探看一眼,廊子底下懸掛的燈籠照亮她的臉,就是那樣眉眼坦蕩,毫無拘謹的做派,讓這位在公府裏伺候了大半生的老嬤嬤,產生了一點由衷的讚許。


    “娘子不怕嗎?”姚嬤嬤問,“娘子這婚事,來得過於倉促了。”


    雲畔微微笑了笑,“在幽州時,我聽父母之言,在上京時,我聽姨丈和姨母的安排。雖說婚事來得倉促,我盡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處變不驚,委實有大家主母的風範。姚嬤嬤到這時方覺得,雲娘子著實比自家小娘子更適合這門婚事。人生大起大落,就得有一顆力壓狂瀾的心。嫁了那樣一位皇親,隻要運氣夠好,興許有更一步的成就,也說不定。


    女使挑著燈在前引路,走過一截青磚甬路,前麵就是會客的花廳。


    上京的夜晚,入了夏也有瀟瀟的晚風,吹得庭院裏芭蕉招展。


    那頭花廳裏燈火通明,從甬路上望過去,隻看見上首的舒國公端坐著,不時說笑兩句,倒沒有一本正經會見朝中同僚的意思,畢竟平時朝堂上相交很多,因此這場會晤似乎在鬆快的氣氛下進行。


    雲畔走在廊下,檎丹萬分仔細地攙扶著她,仿佛怕她摔倒似的。她暗裏發笑,於她來說隻是平常的見麵罷了,況且上回在幽州已經有過交集了,也不是毫無前情的初見。


    “幽州事務都已經處置妥當,隻剩馬步軍受命整頓,過兩日我還要去息州一趟……”


    一個不緊不慢的聲線穿過垂掛的竹簾,從花廳內傳出來。雲畔對這個聲音不陌生,讓她想起大雨滂沱中,那駕精美馬車上隔著蒲桃錦垂簾的慈悲。


    門上侍立的女使見她到了,輕聲向門內通傳,說小娘子來了。


    雲畔邁進門,先向舒國公和明夫人行了禮,餘光中瞥見一旁圈椅裏的人站了起來,身量看著比向序還高些。她不便抬眼張望,隻看見滾著雲頭紋的霽藍袍裾和皂靴,心裏暗想,不是因公事登門,今日魏國公穿了便服啊。


    這種情況下的相見,多少還是有些窘迫的,先前他們相談甚歡,因她進來打斷後,話頭就再也續不起來了。一時間花廳裏靜悄悄的,似乎大家都在為找不到話題而苦惱,還是明夫人先發話引薦,說:“巳巳來,來見過魏公爺。”


    雲畔上前道了個萬福,那身影拱起手來,很鄭重地還了一禮。


    有時候不得不感歎緣分奇妙,早前的相救,原來是為今日的緣分打前站。


    互相見過了禮,雲畔挨著明夫人落座,本以為少不得由姨母從中斡旋,沒想到先開口的竟是魏國公。


    一個十六歲入官場的人,已經能夠很從容地應對一切突發的事件,雖說婚事上的變化傳到府裏的時候讓他感到意外,但幾乎隻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坦然接受了。


    “今日禁中黃門承太後懿旨,已經將一切知會忌浮,我漏夜冒昧登門,是想請小娘子海涵,也請小娘子放心,公府上慎重對待這樁婚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這麽一說,竟然奇異地讓人心安定下來。


    像這種換親的事,最怕就是對方退而求其次後心生不滿,慢待後來人。雲畔也做好了準備,甚至能夠接受自己遭遇繼室的尷尬,卻沒想到人家特意登門說了這番話,實在讓她頗為意外。


    她坐在椅上欠了欠身,不好說什麽,這一低頭的動作,便表示感激了。


    舒國公歎了口氣,“小女的病症想盡辦法都治不好,要不是這個緣故,也不會中途生出變化……總算,郎才女貌,仍是一段好姻緣。巳巳在我們眼裏,和梅芬是一樣的,往後就托國公照顧她了。倘或她有什麽行差踏錯的地方,請國公爺告知我們,由我們來管教,橫豎千萬千萬,別讓她受了委屈。”


    雲畔忽然覺得眼眶發酸,原本說這話的應當是爹爹,可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又在哪裏?


    家中寶貝,人家也不敢輕視,魏國公道:“世伯言重了,小娘子到我府上,我必定盡力護她周全。”


    明夫人鬆了口氣,笑道:“國公的人品自然是沒得說的,府上是簪纓門第,也絕不會慢待巳巳。”一麵哦了聲,“巳巳入上京,就是受了公爺相助,真是沒想到,緣分打從這裏便有了。”


    說起這個,雲畔便起身向他福了福,“我一直找不見機會向公爺致謝,上次幽州招災,我流離在外,要不是公爺相助,我也不能這樣順利抵達上京。”


    魏國公忙又站起身回了一禮,“賑災是我職責所在,況且我與尊長們都有些交情,不過舉手之勞,小娘子不必客氣。”


    從無到有,乍然換了種關係,彼此之間的對話到底透著拘謹。


    魏國公雖然練達,但到了這樣環境下也有些無措。不過要論誠懇,他確實是有的,不像外麵那些天花亂墜的貴公子們,口頭上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他說得很務實,低低的嗓音,逐字逐句對舒國公道:“世伯跟前我也不諱言,如今朝中局勢難料,我這樣的處境,其實是不該成婚的。可到了年紀,家裏祖母又催得緊,加上朝廷內外人人注目,連累一人,恐怕是在所難免了。我自知進退維穀,迎娶小娘子恐怕不能讓她享受富貴,反倒要跟我提心吊膽。可惜禁中詔命已下,更改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一句話,來日若有閃失,請世伯替我護小娘子周全,忌浮就算身死,也感激世伯大恩。”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驚,一直垂眼盯著膝頭的雲畔也惶然抬起眼來,就是這樣一句懇請,忽然讓她對這位出身顯赫的公子,有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認識。


    她也曾設想過蒲桃錦垂簾之後,那位伸援手的使君長著怎樣一張麵孔,從那堪堪顯露的絮縷,諸如一段指節也好、一道聲線也好,似乎能夠推敲出,應當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樣子。


    如今正麵見了,也應了她當日的猜測,雖然任過息州團練使,執掌著侍衛親軍司,但他身上沒有粗豪氣息,甚至比她設想的更為優雅和澹寧。


    清風一縷無纖塵,皎若空中孤月輪,時刻保持清醒,時刻滿含赤子之心,確有可堪一歎的風骨!他望向你,眼中隱隱有曙光,你就覺得世上的疾苦再沉重,其實也不是那樣難以治愈。


    舒國公夫婦對視了一眼,明夫人由衷地說:“我巳巳能得國公爺的庇佑,將來我是不為她擔心的了。”


    舒國公也應承:“你放心,若有萬一,我自會不惜一切代價,保全你的家小。”


    這一場會麵,竟然弄得如此莊嚴肅穆,仿佛並不是在商討婚事,是在做最後萬全的交代。


    魏國公得了舒國公這句話,心下也安然了,撫著膝頭道:“我實在是唐突,說了好些糊塗話,請世伯見諒。”才說完,忽然偏頭咳嗽了兩聲,有時候喉頭作癢忍也忍不住,自己按捺了半晌,終於還是露怯了,見對麵的人望向自己,難為情地壓著胸口笑了笑,“我這病症,是在軍中中了冷箭落下的病根,小娘子別怕,不傳人的。”


    雲畔難堪地點了點頭,心裏忖度著,是不是自己把驚惶做在臉上了,讓人不自在起來。想了想還是客套一句,“請國公爺保重身子,仔細作養為宜。”


    魏國公頷首,“一向調養著,如今的症候,比起早前已經好多了。”


    畢竟都是守禮的人,天色也晚了,在別人府上叨擾太久於理不合,他起身向舒國公告辭,“我近日要離京,回來之後設宴請尊長們及小娘子過府一聚。和梅娘子的親已經退妥了,明日派人重新過禮,交換庚帖,待定下吉日後,再來呈稟大人們。”


    同樣是國公的爵位,他將姿態放得很低,對於舒國公夫婦來說,倒是緩解了愧對人家的難堪。


    明夫人向雲畔使了個眼色,“巳巳,替我和你姨丈送送魏公爺。”


    這是有意的撮合,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沒有什麽可害臊的,雲畔起身到門前,比手道:“公爺請。”


    魏國公微讓了讓,轉身向門廊上走去。前頭小廝挑著燈火引路,雲畔跟在他身後,空氣中隱約蕩起一點蘭杜的香味,是他袖籠裏的味道。


    身上有病症,但並不影響他的身姿,他是雲畔見過的,生得最挺拔勻停的人。明知她就在身後,他也不借機攀談,等到了大門上方轉身向她拱手,“時候不早了,小娘子請回吧。”


    雲畔向他納福,“公爺請走好。”


    他點了點頭,將要舉步又停了下,和聲道:“我叫李臣簡,小字忌浮,小娘子應當知道了。”


    雲畔說是,“姨母向我說起過。”


    他微微嗯了聲,略頓一下又道:“這樁婚事,委屈小娘子了。”


    一個位高權重的貴胄,能夠這樣表態實在難能可貴,要論委屈,其實最委屈的人應當是他才對。


    或許他還在因自己的處境艱難感到慚愧,但論身份地位,她原本是不該作配他的,所以兩下裏相抵,就無所謂委屈不委屈了。


    雲畔作為姑娘家,不好將話說得太透,隻是微欠身,再道一聲“公爺路上慢行”。


    他退後兩步嗬腰,小廝上前攙扶他坐進馬車。車輦行動起來,走了一程回頭望,那纖細的身影還在門廊前懸掛的燈籠下站著,待馬車走進燈火照不見的黑暗裏,方轉身邁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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