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江珩到了如今境況下, 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上回去舒國公府上,明確表示過巳巳就在他們家出閣, 將來作為父親預備妝奩給她送過去就罷了, 如今得知她攀上了顯赫門第,又改口說要把人接回來,自己心裏也猶豫, 覺得沒有這個臉, 上門再反悔。


    柳氏若是願意去,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女人家不像男人一言九鼎, 多個人多點斡旋的餘地。原本事情鬧到今天這步也是因她而起, 她要是走一遭, 下氣兒認個錯, 巳巳找回了顏麵, 明夫人心裏那口怨氣散了,興許事情就好解決了。


    唉,如今想來隻這一位嫡女, 倘或八抬大轎不是從開國侯府抬出去, 將來在朝中同僚麵前就不談體麵了。還有魏國公, 同朝為官, 抬頭不見低頭見, 日後碰見是叫嶽丈?還是繼續稱呼江侯?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趕在親迎之前把人接回來最相宜。於是即刻命人預備馬車, 第二日一早出發趕往上京。


    車裏的柳氏也有自己的算計, 上回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能會累及自己兒女將來的前程,這時候補救, 尚且還來得及。另一樁,明年官家改了坐朝的日子,年關之前開國侯府就得在上京置辦房產,到時候一座城裏住著,萬一雲畔及明夫人存心和她過不去,自己終究隻是個妾,且奴籍文書還在人家手裏攥著,這個頭早晚要低的,倒不如現在就硬著頭皮去,萬一能冰釋前嫌,還能撈得魏國公做靠山,於雪畔和雨畔也有好處。


    隻是這一路往上京,天氣實在燥熱,車廂裏供了冰鑒,走到半道上冰也全化了,隻好撐著窗戶打扇子。申時前後終於入了城,及到舒國公府門前時,太陽已經西照,堪堪投在坊院東邊的矮牆上了。


    江珩打發小廝上前遞了名刺,說求見舒國公及夫人。略等了會兒裏頭才出來回話,長史官叉手道:“今日公爺赴樞相邀約,不在府上,江侯明日再來吧。”


    舒國公的脾氣,和明夫人一樣火爆,兩個人齊攻實在叫人招架不住,反倒是隻有明夫人一個,興許更好說話些。


    江珩便道:“見不著公爺,見一見夫人也可以。”


    長史官聽他這麽說,隻好讓到一旁,向內比了比手,“既然如此,江侯請涼廳稍坐,下官再去為江侯通傳。”


    江珩道了謝,領著柳氏進門,跟隨女使引路到了東邊的廳房裏。柳氏落了座,似乎有些拘謹,江珩看在眼裏,又生出一段憐惜來,難為她識大體,明知會受冷遇也依然主動來了。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倘或明夫人實在刁難,那也隻好作罷。


    內院的明夫人早聽了外頭的回稟,說江珩帶了個婦人一同來,心裏就知道少不得是黔驢技窮,把那小娘兒推出來擋災了。心下隻是好笑,“柳氏滿以為自己得寵,其實也不過如此。江珩這種男人,終究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今日把她帶了來,是讓我撒氣來了。”


    姚嬤嬤站在一旁問:“可要知會小娘子一聲?”


    明夫人說不必,“那等破落戶,哪裏用得著驚動她。她在閨閣裏好好的,別去攪亂她的心思。”邊說邊站起身來,撫了撫身上褙子道,“我去會他們一會。”


    從木廊上過來,遠遠就見涼廳內坐著兩個人,江珩偏著頭,不知在叮囑柳氏什麽。


    上回妹妹的喪禮上,明夫人是見過柳氏兩回的,那時候披麻戴孝一張清水臉子,並不覺得有多美。今日穿上了家常的衣裳,一件鸚哥綠的大袖衫,裏頭配著餘白的訶子,偏身坐在圈椅裏,三十多歲的人了,仍有一身風流體態。


    明夫人哼笑了聲,心道果真是個以色事人的玩物,再受抬舉,骨子裏也甩不脫那股輕佻下賤的浪味。


    順著木廊過去,門上侍立的女使高聲通傳夫人來了,涼廳裏的兩個人站起身來,江珩拱手長揖,“長姐。”


    那柳氏也跟著道萬福,盈盈欠身裏滿是柔弱,能討男人喜歡,女人看著卻很是紮眼。


    明夫人也不理會他們,徑直在上首坐定了,笑道:“江侯八成是聽說巳巳要大婚了,特意給巳巳添妝奩來了吧?”邊說邊作勢四下望望,“箱子在哪兒呢,怎麽沒見呀?”


    江珩知道她在有意譏諷,麵帶難堪地說:“長姐,我是來接巳巳回家的。早前是我思慮得不長遠,本以為她要論婚嫁,還需個一年半載,沒曾想這親事說定就定了。這兩日我反複思量,既要出閣,總得在家裏,不說旁的,好歹圖個吉利。”


    誰知明夫人聽罷,毫不客氣地哂笑了一聲,“你哪裏是思慮得不長遠,分明是算漏了孩子會有這樣的前程。原本你們很篤定,滿以為她被東昌郡公家退了親,又弄得寄人籬下,這輩子總無出頭之日了,由得她在外頭漂泊。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太後竟保了大媒,這回你們慌了,怕痛失一門好親,更怕魏國公將來給你們小鞋穿,這才忙不迭趕到咱們府上要接回巳巳,我說得對嗎?”


    其實這種內情,就是個瞎子也看出來了,可放在嘴上說,就有故意刁難的嫌疑。


    江珩囁嚅了下道:“長姐誤會了,世上哪有舍得下親生女兒的父親……”


    “有啊,江侯不就是嗎。”明夫人冷眉冷眼道,“上回你是怎麽說的?讓巳巳留在我們公爵府,將來定了親事你再預備妝奩送來,連出閣都在我們府上……言猶在耳呢,江侯自己倒忘了?”


    眼見江珩被她說得毫無招架之力,柳氏不得不接了口,“夫人……”


    “夾住你的嘴!”


    一聲斷喝打斷了柳氏的話,明夫人抬起手來指向柳氏麵門,“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我跟前插嘴。當初你們女君在時,沒有教過你規矩?如今女君不在了,跑到我府上充人形來了,打量我好性兒聽你嚼蛆,你別錯打了算盤!”


    柳氏白了臉,雖說自己身份不高,但在侯府上這些年,因江珩抬愛頗有些臉麵,被人這樣指著臉罵,實在有些下不來台。但今天既然是抱著接回雲畔的宗旨,受點委屈在所難免,來前她就想好了,自己一介婦人,臉麵沒有那麽要緊,隻要能達到目的,挨兩句罵又算得了什麽!


    於是放低了姿態,哀聲說:“夫人千萬不要氣惱,我自知微賤,今日鬥膽登門,實在是來向小娘子賠禮認錯的。怪我糊塗,錯聽了女使的話……”


    明夫人說呸,“你白長了一對招子,是為了好看?你要是盡心善待小娘子,怎麽連她的身形都認不出來?打發了她院裏的人,串通了內鬼做文章,隻有你家侯爺才信你,上我跟前糊弄,你還嫩了點。像你這等上不得台麵的娼婦,我腳底下的泥都比你金貴些,掌了開國侯府兩天家,怕是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真以為是當家主母,敢挺腰子和我說話!好了,我沒空和你囉唕,趁我還沒下令攆人,趕緊出府去,否則鬧起來,大家臉上不好看。”


    才說完,柳氏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哭著說:“夫人,妾當真知道錯了,因妾一時疏忽,連累得我們郎主骨肉分離,妾萬死難辭其咎。夫人,我家女君不在了,侯爺思念女君,如今隻有小娘子能慰侯爺的心。夫人是大慈大悲的人,就發發善心,讓我家小娘子跟爹爹回去吧。”


    做小伏低,曲意柔馴,是柳氏慣用的伎倆。什麽下跪,自扇耳光,拿捏起來既悲情,又有讓男人憐惜的美感。


    然而這套用在江珩身上管用,明夫人卻如看戲一般,譏誚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我這人非但不慈悲,還刻薄得很呢。”邊說邊繞著她走了一圈,嘖嘖道,“好一副我見猶憐的嬌媚樣兒,偏偏我不是男人,沒有憐香惜玉的心。你也別忙給我下套,不是我強留你家小娘子在府上,是你家君侯親口舍了嫡女,現在又來要,把我們公爵府當什麽地方了?”


    柳氏見明夫人強硬,隻好使出耍賴的本事來,連連磕頭說:“求求夫人了,就讓我們小娘子回去吧,我來世變牛變馬,報答夫人大恩……”


    這種低聲下氣潑髒水的做派,真是叫人領受夠了。明夫人火氣大盛,扭頭對江珩道:“江侯,管好你的婢妾,別讓她到我門頭上來現眼。”


    江珩弄得左右為難,也知道這樣的辦法對明夫人不管用,便伸手去攙扶柳氏。


    柳氏正演在興頭上,掙脫了他的手依舊磕頭不止,邊磕邊痛哭,“夫人,您就發發慈悲吧,您也是有兒女的人啊。”


    她不聽勸,這就怨不得人了。明夫人反倒冷靜下來,轉身在圈椅裏坐下,涼聲道:“磕,一直給我磕,我不叫停,你就磕死在這裏!當初你逼得女君準你進門,想必用的就是這一招吧?今天登我的門,料準了我是公爵夫人,身上有誥命,拉不下麵子把你怎麽樣,因此你就在我府上做這浪蕩樣子,想以此脅迫我。可惜你使錯了手段,我這人是上京出了名的潑辣,你敢在我跟前耍無賴,我就打得你肉兒片片飛,讓你知道厲害。”說著一喝,“來人!”


    侍立的幾個婆子女使都一凜,上前了半步。


    明夫人盯著柳氏,咬牙道:“把這打脊不死的賤人綁起來,扔到外頭去,她要是敢掙,就扭送官府,江侯既不管教,自有人來管教。別自恃生了三個哥兒姐兒,奴籍文書奈何不得你,下賤婢妾大鬧公爵府,犯上了官司,照樣也能發配你!”


    那幾個婆子女使得令,果真摩拳擦掌上來拿人,都是內宅中混跡的行家,有人一把逮住了柳氏的頭發,正想作法,被江珩慌忙阻攔了。


    他一頭護住了發髻散亂的柳氏,一頭對明夫人道:“長姐,你何必咄咄逼人。”


    明夫人冷笑了一聲,“咄咄逼人?要不是瞧著你是巳巳的親爹,身上還承著我明家帶給你的爵位,我早叫人來打殺你這糊塗蟲了。我告訴你,死了帶回巳巳的念頭,我妹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骨肉,絕不送到你江家門上,任你們作賤!”


    看來再無協商的餘地了,江珩攙起了柳氏,狠狠道了聲“我們走”。


    一個開國侯,被妾室害得這麽狼狽,說起來真叫人唏噓。


    明夫人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出大門,揚聲道:“若有不服,隻管去告禦狀。江珩,你是怎麽爬到今天的位置的,想是全忘了,再和這賊婦廝混在一起,日後斯文掃地,且有你哭的日子!”


    那兩個人終於邁出大門,登上馬車走了,明夫人轉頭向姚嬤嬤哼道:“我當這柳氏有什麽手段,竟是全靠扮軟弱,死纏爛打。這回她男人愈發地心疼她了,就算沒接回巳巳,她也不虧。”


    姚嬤嬤掖著手笑了笑,“市井裏頭出來的,巴結上一個權貴便使出渾身解數,無非這點子辦法。也虧得那江侯,事事都聽她的,這小娘兒是盤算著接回小娘子,往後好幫襯她生的那三個。”


    明夫人嗤了聲,“可是笑話,她巴望自己成了正室夫人,將來就有她哥兒姐兒的好處,卻不知道她的出身是釘死的,就算江珩扶正了她,幽州那幫貴婦們眼裏照樣沒有她。她要是聰明,就該好好服侍女君,哄得女君高興了,把那三個崽子記在正房名下,將來婚配由女君出麵,才能覓一個像樣的人家。”


    可惜瓦市出身的小婦,並不懂得那些道理,她隻知道自己的人也好,物也好,要全握在自己手心裏才算屬於自己。今天江珩來要人,也必定是她的主意,要不是顧及自己的體麵,明夫人是真打算好好捶她一頓替妹妹出氣。生平最看不上這等矯揉造作的東西,倘或自己府上出了如此作怪的婢妾,還容忍她到今日?早八百年借故打死了!


    這頭正說著,進了內院的大門,抬眼便見雲畔站在甬路上,叫了聲姨母,“我爹爹來了嗎?”


    明夫人伸出手來牽她,一麵道:“帶著那小娘兒一道來的,那小娘兒在我跟前唱大戲,又哭又笑又磕頭的,想接你回去,被我打發了。”頓了頓又問她,“巳巳,你怪姨母擅作主張攆走他們嗎?”


    雲畔搖了搖頭,“我要謝謝姨母護著我,不讓我回那個家裏去。要不是因為那門婚事,他們哪裏想得起來接我。我若是回了那個家,將來柳氏和兩個妹妹少不得三番五次登門,憑她們的做派,隻會帶累我的名聲。”


    明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自己明白,姨母就放心了。人一輩子最怕立場不穩,就算有一雙鐵手,也扶不住東搖西晃的人。有了這一回,他們不會再打你的主意了,你隻管好好備嫁就是了。”說著又哦了聲,“我想起來了,明日宰相夫人生日,設了筵席招待賓朋,你隨我一道去。參加筵席的都是上京有名有姓的貴婦貴女,這是你頭一回露臉,不求出挑,隻求穩妥。消息會傳到魏國公府胡太夫人和梁王妃耳朵裏,好與不好關乎將來她們對你的看法,自己千萬要仔細。”


    雲畔應了個是,其實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活在這個圈子裏都一樣,就是要學會討巧。好在自己沒什麽陋習,就那樣平平淡淡地處世,沒有人特別喜歡她,也絕不會有人格外討厭她,這樣就很好了。


    明夫人則是快樂的,她“唉呀”了聲,長歎道:“我還從未帶著自家的孩子出席過宴會呢,那些人常問起梅芬,弄得我都不知怎麽應對她們。”


    如今可好了,有個帶得出去的,滿足了明夫人招搖自家孩子的願望。先前被江珩和那小婦弄得怒火中燒,叫她心裏不痛快,可一想起明天的筵席,那些宵小的可笑行徑便又不足掛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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