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哦, 四十兩麽?”雲畔斟酌了下,“我手上現銀子暫且沒這麽多, 或者湊一湊吧, 姑母且等會子。”


    彭夫人擺了下手,“四十兩可頂什麽用,買兩個石獅子都不夠。你若是有心, 就湊個四千兩吧, 好解你父親的燃眉之急。”


    邊上的姚嬤嬤和檎丹聽了,麵麵相覷, 差點笑出聲來。


    四千兩, 這是多大一筆錢財, 夫人在南橋瓦市上買了五間鋪子, 都沒花去那麽多錢。這寒門出身, 夫家也不富貴的江家姑奶奶, 一出口就是四千兩,真是癩□□打嗬欠,好大的口氣呀!


    雲畔本以為她大約是要四百兩, 自己說四十兩, 帶著些揶揄的意思, 誰知她一張嘴就是四千兩, 倒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過她有涵養, 並未把不滿寫在臉上,不過寥寥一笑道:“姑母太看得起我了, 我才出閣, 還未經營起自己的小家, 哪裏來的四千兩貼補娘家?”


    彭夫人這回來是想好了的,橫豎一錘子買賣, 三千兩是討,四千兩也是討,越性兒多說一千兩,於柳氏沒什麽妨礙。隻要雲畔肯拿出來,兩千八百兩照舊給柳氏,自己留下一千二百兩,縱是往後不和侯府來往了,自己也是賺的。


    一千二百兩,以柳煙橋往常給的那點小恩小惠來算,就是再拉扯上一百年,也斷乎沒有這個數。反正自己今日走了這一遭,成不成全看自己的本事,柳氏就算事後知道了,也不能來找雲畔對質告狀,你能獅子大開口,還不容我趁亂也插一腳?世上哪裏有人嫌銀子燙手的,萬一雲畔顧念父女之情,願意幫襯娘家一把,將來承她情的也是江珩。嫡親的父女,一筆寫不出兩個姓來,這筆糊塗賬最後算不清楚,難道雲畔還能要她爹爹還錢不成!


    有了自己的目標,彭夫人便開始替雲畔盤點手裏的體己,“你出閣,兩府不是都給你預備了陪嫁嗎,再加上公爵府下聘的禮金、你母親留給你的房產鈔引現銀子,少說十萬八萬兩總是有的,區區四千兩而已,何來拿不出一說。”


    雲畔也不惱,搖著扇子道:“我有多少家俬,我自己還鬧不清呢,姑母倒替我算明白了。”


    彭夫人實在不是個聰明人,她不過仗著自己一點小機靈,就以為全天下都是傻子,堆著笑說:“我隻是胡亂一說罷了,都是為著你和你爹爹的父女之情。”


    雲畔哼笑了一聲,“什麽父女之情,要拿四千兩來買?昨日我剛見過爹爹,這事他為什麽不親口同我說?”


    彭夫人一時啞了口,頓了頓才道:“你爹爹是個大男人,自己籌建府邸要問女兒討銀子,哪裏開得了口。”


    結果雲畔便不說話了,慢條斯理整了整衣襟,唇邊依舊帶著笑,眉眼卻漸漸冷了下來。


    夫人不屑於和這等沒眼色的親戚兜搭,自然就輪到姚嬤嬤上場了,她在一旁接了話,半帶譏誚地說:“既是亡母留給姑娘的東西,我看閤使夫人還是不要算上為好,沒的叫人笑話,說長輩打秋風,都打到先人遺物上來了。再說我們公爵夫人的陪嫁,舒國公府預備的,本不和侯府相幹,認真算娘家陪嫁統共一千兩銀子,這個數,說出來磕磣,裏頭八百兩還是當初東昌郡公府解除婚約克扣下來的聘金呢,侯府實打實隻出了二百兩,可著全天下去問,哪有堂堂侯爵府邸隻給女兒陪嫁二百兩的,宣揚出去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如今是隻出了二百兩的本兒,竟要翻上二十翻兒,這可了不得了,好事全叫侯府占了。想是有些人打量誰是傻子,一個能嫁進公爵府的姑娘,連這點子帳都算不過來,也不能掌這麽大的門庭,當這公爵府的家了。”


    彭夫人被姚嬤嬤這麽一通說,哽住了話頭,沒想到雲畔身邊有個這麽利害的嬤嬤,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蹦出來,壞了她的好事。


    因帶著輕蔑,調轉眼神問:“這位嬤嬤是公爵府上人?還是我們娘子從舒國公府上帶來的?”


    姚嬤嬤皮笑肉不笑道:“閤使夫人費心了,奴婢是大長公主府上老人兒,舒國公夫人專點了奴婢來給我們夫人陪房,就是為了替我們夫人擋煞的。奴婢在兩府伺候了四十年,老輩兒小輩兒的事一應都清楚,閤使夫人不必和奴婢詳談侯府故事,奴婢肚子裏自有一本帳呢。”


    彭夫人原想擺一擺長輩的款兒,雲畔若是不遵,還可以出言教訓上兩句,沒想到殺出了這麽個老資曆的程咬金,頓時讓她覺得棘手起來。


    可她還是不服得很,“古來女兒貼補娘家都是老例,怎麽別人家成,偏到了娘子這裏就不成了?”


    姚嬤嬤將手抄在衣襟下,一副要和她從長計議的樣子,歪著頭問她:“既是老例,那麽恕奴婢鬥膽一問,不知閤使夫人貼補了娘家多少?”


    這就尷尬了,彭夫人自從嫁給彭盛之後,手裏總是不寬裕,靠著祖上兩畝薄田和彭盛的一點兒俸祿,勉強維持著一大家子的生計。


    不過她也有話可說,“家下父親母親都在滄州依靠長兄,我們姊妹嫁得遠,就是有心,也鞭長莫及。”


    “那就是說,閤使夫人自己就沒遵老例,要不然休說是滄州,就是在天邊,每年往娘家運送些米麵油炭什麽的,也不是難事。”姚嬤嬤說著,複又一笑,“奴婢聽聞,閤使夫人和侯府柳姨娘來往頗多,想必柳姨娘是個巴結頭兒,硬巴著夫人不放吧?夫人這回大約也是受了她所托,背著侯爺找我們夫人周濟,這麽著可不是什麽好事,我們夫人早前叫她柳氏弄得有家不能回,難道閤使夫人不知道?”


    彭夫人忽然覺得今日是來錯了,本以為雲畔年輕女孩兒,總比縣主好說話,結果身邊的仆婦能數落出這麽一大套來,可見她對這娘家、對柳氏,怨氣大了去了。自己財迷心竅,竟來捅了這個灰窩子,這會兒蓬了一臉,倒不好看。


    她答不上來,姚嬤嬤話鋒又一轉,歎道:“這小娘兒可見壞得很,攛掇著閤使夫人來說情,自己縮在王八殼裏不露頭,難不成是見不得閤使夫人好,有意挑撥閤使夫人與咱們夫人的姑侄之情?”


    彭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來討錢無望,但掉在泥裏的麵子還得拾起來,便敷衍道:“我和柳氏並沒有什麽交情,她原隻是你爹爹的妾室,我好好的人,倒去和她粘纏?我隻是見不得你爹爹愁悶,白多一回嘴罷了,既然你不願意接濟,也不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雲畔聽她大有倒打一耙的意思,忍不住接了話頭,涼著臉道:“爹爹這人我是知道的,他寧願賣鋪子賣莊子,都不會來同我開這個口,姑母這回,確實是白多了嘴。我的想法和姚嬤嬤一樣,料準了是柳氏在你跟前進了言,姑母這才忙不迭地跑到我這裏來當說客。其實姑母不知道,柳氏這是在給你下套,暗害你呢。”


    彭夫人有些懵,她這人腦子簡單得很,隻要多轉兩個彎,她就鬧不清方向了,便怔忡地望著雲畔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雲畔調開了視線,望向外頭日光大盛的庭院,風吹得竹葉瀟瀟,竹下光影也隨之斑駁。她盯著那些搖曳的光點,蹙眉道:“我嫁的是什麽門戶,姑母應當知道。郎子是從一品的公爵,敢問姑母,姑丈是幾品官員?我料柳氏必定許了姑母一些好處,姑母也別忙反駁,到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沒什麽奇怪。隻是姑母若是為了這點子錢就得罪了公爵府,實在是大大地不上算,姑母難道不顧姑丈往後的仕途嗎?還有維豐、維瀚的前程,玉葉金波姐兒倆的婚姻大事,都抵不過這一時手頭的寬裕?我原是小輩,在長輩跟前不該出言不遜,可我瞧著姑母,眼皮子也太淺了,那柳氏是個什麽人,值當姑母拿正眼瞧她?再者還有一句話,女人的體麵是靠自己掙的,不是靠娘家,侯府如今弄得這樣,我若是憑著娘家的體麵,也嫁不進公爵府來。”


    她冷眉冷眼,和先前的態度大不一樣,不知為什麽,彭夫人竟生出了些畏懼。


    說起眼皮子淺,愈發讓她羞慚了,自己確實為了錢,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可那不也是為生活所迫嗎,要是自己也如她們一樣,當上個侯爵夫人公爵夫人,鬼才願意到處打秋風呢!


    至於彭盛的仕途,還有那幾個孩子的前程,這兩點倒確實讓她惶恐了,自己隻顧著錢,竟是沒有思慮得那麽周全。


    上首的雲畔複又笑了笑,拿出溫和的語氣來誘哄她:“姑母,柳氏必定也有討錢不成的對策吧?她是怎麽囑咐姑母的,咱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姑母可別瞞我。”


    彭夫人這會兒已經沒了主張,囁嚅了半晌,終於弄清了孰輕孰重。眼下柳氏是保不住了,倒不如把髒水全潑到她身上去,橫豎她在雲畔跟前已經臭了,不差再臭上三分。


    於是她訕訕道:“你也別怨姑母來傳這些話,確實是心疼你爹爹。我想著柳氏蹦得再厲害,也是為了江家,因此就聽了她的調唆,可若說她許我錢財,那是決計沒有的,我要是貪圖自己侄女的體己,那我成了什麽人了!”說罷難堪地笑了笑,“她那日來找我,確實說了些糊塗話,說娘子若是不答應,就找魏公爺去……”


    這回不單是雲畔,連邊上幾個侍立的女使都吃了一驚,心道這柳氏果真是壞到骨頭縫兒裏去了。


    “她這是想讓我在夫家呆不下去呢,難為她這麽處心積慮。”雲畔哂道,“我也不妨告訴姑母,四千兩壞不了我們夫妻的情分,隻會令爹爹這輩子在女婿麵前抬不起頭來。我原以為柳氏一心隻想算計我,沒曾想她連爹爹也坑,這種東西,要是還留著掌江家的舵,那爹爹往後在上京,怕是要徹底沒臉見人了。”


    彭夫人諾諾地應著,背上小衣都濕盡了。


    天曉得,今日跑這一趟,竟活似升了一回堂,弄得她如坐針氈,真恨不得從沒踏進過這魏國公府大門。


    不過要按她的心思,也有腹誹雲畔的地方,嘴上大義凜然,最後還不是不願意拔毛!自己留著那麽多家俬,全填到夫家去了,娘家爹爹連宅子都置辦不起,她也好意思幹看著。


    姚嬤嬤瞧她臉上神情變了又變,料準了她沒憋好屁,便存心讓她傳話給柳氏,涼笑道:“仗著生了三個哥兒姐兒,充起人形來,八成瞧準了夫人是小輩,不能發賣她,她才這麽興風作浪。侯爺也是重情義,倘或哪一日想明白了,叫了人牙子來領走,她縱是擊鼓鳴冤也沒用,誰讓她本就是賤籍!”


    果然,彭夫人手裏團扇搖得飛快,雲畔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姑母也別急,爹爹置宅子若是當真有虧空,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但也得是見了爹爹,問明白數目,不能叫人憑空喊價,填了別人的窟窿。姑母來了這半日,眼看到了該傳午飯的時候了,就在這府裏吃了再家去吧。”說著就要吩咐女使預備起來。


    彭夫人忙站起身說不必了,“家裏頭老的小的一時也離不得,我今兒來瞧過了你,知道你一應都好就成了。”


    “也好,那我就不強留了。”雲畔笑吟吟道:“姑母不必擔心我,到底是公侯人家,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姑母還是多仔細自己府上,善自保養為宜吧。”說罷叫了聲檎丹,“替我送姑母出府。”


    檎丹道是,微微嗬了嗬腰,“閤使夫人請吧。”


    彭夫人連連道好,最後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匆忙跟著檎丹去了。


    姚嬤嬤望著她的背影,待她走遠方一哼,“拿著三五兩的銀子來做敲門磚,打起四千兩的主意,虧她開得了這個口!”


    雲畔扶額說:“我心裏雖知道她是懷著目的來的,可總想著萬一人家念及骨肉親情,盼著我點兒好呢,誰知道,還是這不成器的樣子。”


    不過憋在心裏的話,這回也說了個痛快,混得糊家雀似的,還有這閑工夫操心人家的事,難怪她和柳氏處得好。


    姚嬤嬤道:“旁的倒沒什麽,就是那句要去找公爺,真是驚著我了。天底下還有這等爛心爛肺的人,半點沒安好心,夫人和公爺才成婚,要是果真為這個鬧到公爺跟前去,公爺溫和雖不會和她們計較,但夫人也失了麵子,多少要受她們牽連。“


    雲畔歎了口氣,遇見這樣的親戚,果真無話可說。是要徹底解決了這個柳氏為好,她把持著侯府已經一年多了,也該歇歇心了。


    眼下日正當空,到了午飯的時候,女使端著銀盆進來,綠檀呈上巾帕伺候她擦手,待一切準備停當後,兩個婆子將食案抬了進來。


    雲畔仍在思量開國侯府的事兒,手裏取了白玉箸,忽然又想起來問:“上回我讓你打聽的人,究竟怎麽樣了?”


    姚嬤嬤哦了聲,“夫人說的,可是忠武將軍金至真的妹子?”


    雲畔點了點頭。


    要說這位將軍的妹子,她在宰相夫人的宴會上曾見過,雖沒有深交,但打眼看過去,是個性情十分耿直的人。照說出身武將世家,哥哥又是正四品上的將軍,本來她的人生應當順風順水才對,隻可惜頭幾年和離了,那回是因著和宰相夫人是手帕交,才出席了韓家的宴會。


    雖說她自己很是落落大方,但架不住有人背後說嘴,雲畔那時隔著屏風,聽見幾位貴婦譏嘲她,“也不收斂些性子,再這麽潑辣下去,隻怕要潑辣進棺材裏去了”,那時她就把人記在心裏,直到自己出閣後,才和姚嬤嬤提起。


    對一個人不熟,但有興趣,光是聽口碑,沒什麽參考意義,須得仔細打聽她的生平才能知道。


    姚嬤嬤說:“奴婢有個相熟的小姐妹,在金府上當差,對主家的事精熟得很。那位將軍的妹子叫金勝玉,今年正是而立之年,大年前因無子與婆母不合,丈夫又一味地愚孝,最後便和離了。和離後無處可去,重新被接回了將軍府,原先那金二娘子也很善交際,可惜礙於自己是和離的身份,到外頭總不受人待見,如今也不怎麽出門了,專心在家侍奉父母膝下。”


    “看來這金二娘子也是個有脾氣的人。”雲畔想了想又問,“那麽品性如何呢?”


    姚嬤嬤說:“聽我那小姐妹的話頭兒,並不是個尖酸的人,待下人雖有些嚴厲,但從不存心刁難。隻是常年在娘家,總不是個辦法,據說和將軍夫人之間有些嫌隙,這也是難免的,到底嫁出去的女兒又回來了,父母跟前少不得挑剔哥嫂,所以引得將軍夫人不快。”


    雲畔嗯了聲,“和離回家,一年半載尚且能將就,時候一長牙齒就碰舌頭……那這些年有人登門提親麽?”


    姚嬤嬤道:“這個年紀尷尬得很,朝中有頭臉的官員要續弦,二十來歲的都找得著,斷不會去求這門婚。年紀相當也誠心結親的呢,老將軍和老夫人又挑剔人家門第出身,總之一來二去一直僵持著,年紀也就越拖越大了。”


    雲畔頷首,心裏有了成算,便不多言了,垂下眼慢慢進了吃的。


    一頓飯畢,女使撤下了食案,她才掖了嘴,外麵惠存就帶著靜存、淑存兩位堂姐妹進來,一顆核桃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向她討教。


    雲畔沒法子,耐著性子和她們周旋了半日,直到申時前後才送走她們。


    這廂正要歇息,門上通傳,說公爺回來了,不一會兒就見長鬆和辟邪攙著他,歪歪斜斜從木廊上過來。


    她忙帶著女使婆子上前接手,問辟邪這是怎麽了。


    辟邪道:“那些人給公爺道喜,硬灌了好些酒,公爺不好推辭,吃醉了。”


    吃醉的人糊裏糊塗倚著她,嘴裏夫人娘子亂叫一氣,然後把臉埋進她頸窩,抓著她的衣襟搖了搖,笑著說了句,“今日我真的好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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