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雲畔終於鬆了口氣, 明夫人大喜過望,十一年了, 這是梅芬頭一回鬆口答應出門, 若是告訴她爹爹,八成她爹爹也要高興壞了。


    “好好好,到時候我也要一塊兒去瞧瞧。”明夫人笑著比手, “快些進去吧, 挪到後廊上去,那裏涼快些。”一頭回身吩咐女使, “娘子們愛吃冰甜飲, 預備雞頭穰冰雪來, 快!”


    女使領命忙去準備了, 明夫人領著她們上了回廊, 轉過假山石子, 後頭就有連綿的鵝頸椅,放下竹簾搬來桌案,就是個最佳的閑話家常的地方。


    雲畔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們, 聽到柳氏吃癟這裏, 連梅芬都歡喜得拍掌, “總算有人能整治她了, 她還當天下人都像姨母那樣好性兒呢, 如今遇上個有手段的,也讓她知道厲害。”


    雲畔聽她這樣說, 才發現六歲以前的梅芬也許真的要回來了。


    聽說早前她也是個靈動的女孩子啊, 愛玩愛笑愛鬧, 半點不像現在這樣暮氣沉沉。也許是心頭堆積的東西一直得不到舒解,因此人越來越沉鬱。現在呢, 父母那裏說開了,那個何嘯應當也不會上門來了,因此她心境開闊了許多,人也漸漸活過來了。


    雲畔欣喜地望了明夫人一眼,兩個人心照不宣,都看見了梅芬的轉變。雲畔道正是,“幸好她遇見的是金二娘子,要是換個軟弱些的,隻怕被她嚇得不敢議親了。”轉而又對明夫人道,“姨母,看來爹爹那頭我少不得要過問了,依著柳氏現在的心思,不使壞就已經不錯了,再讓她張羅過禮是不成的。我是這樣打算,過定的錢先從我這頭出,這件事迫在眉睫不能耽擱,等立下婚書,金二娘子就能名正言順接掌侯府,產業全攥在正經主母手裏,柳氏就動彈不得了。”


    明夫人聽了,撫著膝頭道:“隻怕在金氏接手之前,侯府產業少不得要被那小娘兒折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執掌了侯府一年多,該貪的早就貪了,更別提如今要迎娶新主母,想從她手裏掏錢,她是一個子兒也不會拿出來的了。


    雲畔歎了口氣,“既然這樣,那就將幽州的府邸賣了,莊子商鋪她敢變賣,現居的府邸她總不敢下手。她若是貪些小錢,也就不去追究她了,可要是貪得過了,那還談什麽臉麵不臉麵,將她和她那兩個兄弟一起拿住扭送官府,到時候可是連婢妾都做不成了,隻怕要按偷盜論罪。”


    梅芬聽了半晌,也有興致插上一句嘴了,“這麽說來,反倒是她貪大了更好呢。”


    明夫人聽了暗喜,隻是不敢點破,怕說了就不靈驗了,笑著應了聲可不是,轉念又道,“不過這柳氏想必還沒蠢到根兒上,也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就是難為你,才成家,就要填補娘家那些虧空。”


    雲畔道:“我手上有我阿娘留下的體己,不必動用公府的錢,婆家再貼心,牽扯到錢上頭就不好了。我這裏拿出一千兩來,請姨母代為操辦,要是不夠,可以再添置些。”


    明夫人道:“續弦而已,哪裏用得上那些,如今上京行市,至多不過六百兩,八百兩已經是人家頭婚聘嫡女的錢了。”說罷歎息不已,“這江珩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輩子換來女兒出禮金,大姨姐張羅替他下聘。真真糊不上牆的爛泥也有好運道,索性諸事不管,自有人替他費心操持。唯一可憐的是你母親,做了一場春秋大夢,最後剩下什麽?自己辛苦經營半輩子,到底便宜了後來人。”


    說起這些,兩下裏都沉默下來,雲畔低頭擦了擦淚,哽聲道:“但凡我有法子,也不會出此下策,誰願意叫別人來頂替自己母親的位置!做這個決定前,我上阿娘靈位前占卜過,卦象上應允了,我才敢放手一搏。其實如今的阿娘,應當已經看開了吧,與其讓柳煙橋霸攬著侯府,倒不如交給一個有根有底,出身顯貴的來掌管。將來好與壞都是命,侯府至多散了攤子,又怎麽樣呢。”


    明夫人看得心疼,伸手撫撫她的肩背安慰她,“好孩子,你阿娘看得見你的心,她這輩子這麽苦,要是還惦記那個所謂的名分,豈不是沒長記性?”見大家情緒都低落,忙又轉了話題,笑道,“先替你爹爹預備,等下月十八就該你哥哥過禮了。”


    雲畔訝然抬起頭,“是定的念姿姐姐嗎?”


    明夫人頷首,“念姿怪喜歡你哥哥的,回去就同她母親說了。你表姨母也是個爽快人,說既然小的都瞧準了,那就沒什麽可拖延的了。托太史令推了日子,下月十八上上大吉,到時候過了禮,我的心就踏實了,隻等後頭請期,操辦了婚事,我也好等著喝媳婦茶,聽人管我叫一聲婆母呢。”


    明夫人是個開朗的性子,以前在閨閣裏諸事就看得開,後來嫁了舒國公,沒曾想舒國公是個比她更看得開的人。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性情也越來越相像,什麽愁緒隻在心上停留一柱香,過去了,就不再糾結,又展望新的前程去了。


    橫豎姨母這裏說定,辦起來不費周章,禮金照頭婚來給,拿紅綢包裹了八百兩,一排排齊整碼在抬箱裏頭,到時候好招搖著送到人家府上去。


    姨母忙著籌備,先走一步了,雲畔和梅芬仍舊坐在廊下賞景喝茶。雲畔問梅芬:“如今阿姐放心了吧?那個人往後必定不能進後院了,姨丈姨母都防他一著,他自己無趣,漸漸也就不來了。”


    梅芬嗯了聲,“那日爹爹來和我說了一番話,他說將來我若不願意出閣,就養我一輩子。哥哥嫂子要是嫌我,那就在外置辦一所新宅,讓哥哥嫂子搬出去住,我仍舊留在滋蘭苑裏,誰也不能讓我挪地方。”


    雲畔聽了很替她高興,“姨丈是真的疼愛阿姐,雖說大哥哥和念姿姐姐不是那樣的人,但有姨丈這句話,姐姐也可安心了。”


    梅芬點了點頭,“我如今想想,自己不該鑽在牛角尖裏自苦,那個何嘯和我又不是一個屋簷下呆著,我忌諱他做什麽。”


    雲畔說正是,“阿姐自己想通了,那是最好,別人說得再多也沒用。我問了姨母,姨母說他後來再沒來過,想必也知道那天那番話會傳進姨丈姨母耳朵裏,自己露了怯,不敢再登門了。”


    梅芬抿出一點笑來,“這樣最好,隻要他不來糾纏,以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說著拉了雲畔起身,“我浸了杏仁,到了該磨漿的時候了,你再留一會兒,咱們做杏仁茶吃。”


    於是挪到屋裏去,雲畔見她手腳麻利地撈出杏仁,兩個人便坐在桌前去皮去尖,將一盤杏仁都收拾了出來。


    綁上襻膊,好像又回到未出閣前,雲畔取了臼杵來,將杏仁搗碎,和泡透的粳米攪拌在一起。閨中預備了專門用作製茶的小磨,磨盤轉動起來,沙沙的一片聲響,那漿汁便源源流淌出來,流進瓷盤裏去。


    然後濾出,再加奶和糖,放在小火爐上慢慢地煮,撒進一點木樨花幹,就可以坐著對飲了。


    幹一下杯,叮地一聲響,雲畔看著梅芬眼梢的笑意,心下感慨信任原來那麽重要,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摧毀一個人。


    梅芬想起她過會兒要走,心裏還是不舍,“今晚能不回去麽?咱們好久沒在一處了。”


    雲畔婉拒了,“公爺雖出了門,長輩們都盼我回家呢,再說晨昏定省少不了,不能壞了規矩。”


    梅芬聽了有些失望,“嫁人果然麻煩。”


    雲畔笑了笑,“這幾日要籌備金家的聘禮,我還要上鋪子裏瞧瞧修葺得怎麽樣了,可能有兩日不得閑,等我忙完這陣子,一定再來瞧你。”想了想又問,“阿姐願不願意先跟我過去掌掌眼?你喜歡把雅室收拾成什麽樣子,可以全按你的想法來辦,往後那一間就專留給你,好不好?”


    然而立刻出門,梅芬還是沒做好準備,猶豫了再三說:“下次吧,你下次來,我一定跟你過去。”


    雲畔欣然道好,“那就說定了,可不許反悔。”


    梅芬眼裏有堅定的光,說一定。這回是真的鬆動了,也開始向往起外麵的世界來。


    雲畔又坐了一會兒,轉眼交未時了,遂從滋蘭苑辭出來,過去拜別姨母,說定了五日之後向金家下定。


    明夫人是個辦事風風火火的人,心裏雖然很不願意替這糊塗妹婿張羅娶親,但轉頭想想,終究是為外甥女分憂,自己要是不承辦,就得雲畔自己想辦法——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裏知道那些!


    這期間梅芬也來幫忙,看著那些大紅大綠的擔子嗟歎了一番:“沒想到,竟是替姨丈籌辦的聘禮。”


    明夫人愁著眉,掖著袖子打量這滿屋的東西,喃喃說:“女人啊,就得保重身子,要是你不在了,丈夫照樣披紅掛彩迎娶新人。如今的男人不長情,但凡有點子地位的,誰還能鰥一輩子!”


    及到第五日,東西都裝了車,預備往將軍府運送。梅芬送到門上問:“阿娘親自操辦過禮嗎?”


    明夫人說不是,“我到底不便出麵,回頭半道上和宰相夫人碰了頭,讓她帶讚者進去,我在外麵候著她出來就行了。”


    一切準備妥當了,明夫人登上車,衝她揮了揮手,“怪熱的,快進去吧。”


    梅芬噯了聲,目送阿娘領著禮隊往前麵禦街上去了。


    四下看看,天清地朗,心裏的頑疾被根治了,外麵的世界好像也變得有意思起來。


    公府坐落在東榆林巷深處,偶而會有行人經過,她見了生人還是有些害羞,拿袖子遮擋一下臉,但見人家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倒暗笑自己小家子氣了。


    走下台階,轉上一圈,外麵的烈日都是新鮮的,照得人通體舒坦。她掖著畫帛仰起臉,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活過來了,過去的十一年究竟是蹉跎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有些不值得。


    好在還不晚,她笑著對八寶說:“外麵的味道,和園子裏的不一樣。”


    八寶道:“那是自然啊,咱們園子裏有花,外頭可哪來的花,所以不如園子裏香。”


    梅芬眯眼笑著,又嗅了嗅,倒覺得那種幹燥的泥土味道別樣令人喜歡。她像個孩子一樣,複慢吞吞轉了兩圈,這才提裙折返。


    剛邁上台階,就聽見身後有人喚了聲小娘子,梅芬一驚,立刻跑進了門裏,留下八寶站在門前支應,叉腰說:“哪裏來的殺才,這麽冒冒失失的,也不瞧瞧是什麽地方!”


    那人是一副跑堂的打扮,身上的汗褡兒上畫著梁宅園子的紋樣,到了台階前嗬腰行了一禮,“小人是送吃食的,魏國公夫人點了蚫螺滴酥和金銀炙焦牡丹餅,命小人送舒國公府上小娘子親收。”


    原來是個閑漢,八寶哦了聲,“交給我吧。”伸手將食盒接了過來。


    “滴酥拿冰渥著呢,小娘子盡快食用為宜。”那閑漢複又叉手行了一禮,快步跑開了。


    八寶將食盒提進去,笑著說:“雲娘子真是時時惦記著您呢,想是又在瓦市上監工新鋪子,得了好吃的,想著送來給娘子嚐嚐。”


    梅芬舒展著眉目道:“她倒是待我像親姐姐一樣,可惜以前她在幽州,要是早早來了上京,那我小時候就有伴了。”


    不過現在也挺好,兩下裏惦念著,幫襯著,還時常送些果子點心來,已經讓她覺得很暖心了。


    揭開食盒的蓋子瞧,每家酒樓運送這些需要冰鎮的食物,都有特製的一種器皿,就像上下兩層的寶船,上層是小食,下層鋪著冰屑。要是到了嚴冬送熱菜呢,就在底下灌上熱水,也能保證上層的菜色不會冷卻。


    那蚫螺滴酥,做得很是精美,五彩的顏色一圈圈纏繞上來,真像一隻隻豐腴的螺。


    正因為精美,數量就不能多,區區四個,拿修剪好的竹葉襯托著,顯得別致,且物以稀為貴。


    梅芬和雲畔一樣,喜歡這種甜甜的小食,也因為滴酥容易融化,自然要先吃它。於是小心翼翼托起來,一口一個,梁宅園子的手藝和別家還不一樣,奶酥裏加了橘汁,那濃香充斥口鼻,四個全吃了也不覺得膩。


    待吃完了,要了杯清茶漱口,至於那些牡丹餅,便賞了幾個女使,讓她們拿去吃了。


    靜謐的午後時光,深宅內院過起來悠閑得很,竹簾子放下來,門也半掩上,主子歇午覺,女使們就有了空閑,可以挪到後廊上納涼吃果子。


    梅芬蓋上薄被,枕著蟬鳴入睡,起先睡得好好的,不知怎麽越睡越熱,心頭像攢著一盆火似的,把被子掀開扔在一旁,也不覺得有任何緩解。


    燥熱難耐,卻昏昏噩噩睜不開眼,不光是熱,還夾帶著某種陌生的渴望,從心底裏生出藤蔓來,一直向上延伸,衝破她的靈識,一舉衝進腦子裏。周圍起了迷霧,漸漸迷霧轉變成紅色,仿佛對麵烈焰滔天,把空氣都浸染了。


    她還在混沌裏掙紮,忽然夠到了一條臂膀,一個人……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雙臂奮力地攀上去,那個人是涼的,能解她心頭的燥熱。她深深歎了口氣,忽然覺得滿足異常,心裏的那團火無窮無盡地燒,迷霧裏的人撫摸她的頭發,她任他施為,像隻溫順的貓……


    她在很久之前曾經養過一隻雪裏拖槍,可惜那狸奴後來跑了,到現在都讓她覺得很遺憾。


    ***


    明夫人那廂終於辦妥了江珩過定的事,宰相夫人出來把消息告訴她,“一應都很順利,女家說了,用不著大肆操辦,到底不是頭婚,太過張揚了臉上過不去。等擇個吉日,換了婚書就把人抬到府上,到時候要好的親友同僚擺上幾桌酒席,讓人知道有這門親事,就成了。”


    明夫人連連道好,和高夫人說了好些客氣話,感謝她辛苦一場。


    高夫人擺擺手,“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還用得著說這些!”一麵感歎,“你和巳巳是真不容易,要不是逼到這個份兒上,哪裏用得上你們出麵求這門親。”


    明夫人從來不愛落話頭在人家嘴上,隻是輕描淡寫著,“月引已經不在了,江侯一個人也孤寂得很,偌大的府邸總要有個像樣的人來撐門庭,不光是為江侯,更是為著巳巳著想。”


    高夫人很讚同,“妾室當道,確實不是辦法,明年舉家搬入上京,督查的眼睛可多著呢,萬一哪裏不留神被言官彈劾,告到官家麵前,那幾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


    明夫人說可不是,彼此又客套一番,和宰相夫人道了別,返回自己府上。


    到家先去瞧瞧梅芬,如今她也愛過問一下外頭的事了,這樣很好,須得一點點讓她了解繁文縟節和人情往來,將來有朝一日踏出後院,不至於摸不著頭腦。


    順著木廊子往前,直通滋蘭苑後廊,兩個女使正坐在廊下納涼,看見她來,忙站起身納福。


    明夫人問:“娘子歇下了?”


    八寶說是,“睡了有陣子了。”


    明夫人嗯了聲,接過仆婦手裏的果盤進了上房。


    繞過一架屏風,前麵就是梅芬的內寢,剛抬起頭來,打眼竟然看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跪在梅芬榻前,兩個人摟抱成一團。


    簡直是晴天霹靂,明夫人手裏的果盤“哐”地一聲砸在地上,聲嘶力竭大吼起來:“你們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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