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小廝上老鴉巷去, 找到了向允一家暫住的院子,可惜人去屋空, 進門就見一個老嫗在清掃庭院, 上前問了,那老嫗說:“前頭一家七八日前就退了屋子,據說是回老家去了。怎麽, 小郎君要賃房?我這裏打掃得差不多了, 桌椅都是現成的……”可話還沒說完,小廝就一溜煙跑了。


    回到公府向上回稟, 說向允一家子都不知所蹤了, 氣得舒國公直摔桌子。


    因著梅芬早前死活不嫁李臣簡, 後來又出了那等摟摟抱抱的事, 他們夫婦滿以為一切都是因向允而起。而那向允是個破落戶, 料那廝和江珩一樣, 不過是看中了公府的門第家業,想哄得梅芬下嫁,雖然恨他恩將仇報, 卻也沒到要殺人的地步。如今真是後悔, 當時應該把人押解到衙門受審, 管什麽名聲不名聲!


    現在再說什麽都晚了, 隻好冷靜下來思忖, 偏頭問梅芬:“你是說,一切都是何嘯設的局?”


    梅芬依然跪著, 仰首道:“請爹爹想想, 最後是誰漁翁得利?”


    舒國公忽然覺得無話可說了, 轉了一大圈,婚事果真落到了何嘯頭上, 原本有巳巳那日的陳情,何嘯已經完全被排除在梅芬郎子人選之外了……


    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腦袋,“我自詡聰明,原來是個豬腦子,竟被個後生玩弄於股掌之間。”


    明夫人震驚過後淚如雨下,上去抱了梅芬哭道:“我的兒,這回真是爹娘害了你了……可怎麽好,橫豎退親也不是第一次,再退一次也沒什麽。”


    梅芬卻說不,“何嘯在爹爹和阿娘眼裏一向是端方君子,你們從未見過他人後的嘴臉。退親且不急,也不要聲張,等何嘯再來,到時候就請爹娘親自驗證,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吧!”


    明夫人和舒國公茫然點頭,看著麵前的女兒,居然有些不認得她了。平時的梅芬懦弱得沒邊,連喘口大氣都不敢用力,如今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變了個人似的?


    父母的疑惑她看在眼裏,勉強扯了扯嘴角,“因為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


    叫麥收的小廝被人從賭坊裏推了出來,旋即一隻錢袋子砸到了他臉上,“沒錢還想蹭局,滾滾滾!”


    麥收從地上撿起空空如也的錢袋,在大腿上砸了砸,嘴裏嘟囔著:“老子有錢的時候一個個像孫子,這會兒沒錢了,翻臉不認人……果真乞頭1的嘴,粉頭的腿,都是好物!”


    說完泄憤似的對著門樓啐了兩口,轉身差點撞上人,唬了他一跳:“沒長眼睛啊!”


    結果那人並沒走,隻是賠著笑臉說:“喲喲,險些叫小哥崴了腳,怪不好意思的。今日正好發了月錢,我請小哥喝兩杯權當賠罪,反正我家裏沒人,獨個兒也寂寞得慌。”


    天色將暗不暗的時候,道旁點起的燈籠隱約照亮來人的眉眼,正是魏國公府的長鬆。


    麥收並未見過他,隻是覺得這人有點意思,撞了一下就要請人吃酒,自己剛輸的底兒掉,肚子裏也正唱空城計,有人能請客,也算意外之喜。


    於是一甩脖子,說好,“交個朋友,朋友不嫌多,朋友多了路也多。”


    兩人找了個坊牆下的小攤,這樣時節露天吃酒,比在腳店舒坦得多。


    攤主上了酒菜,兩杯酒下肚,兄弟交情就建立了。麥收問:“閣下在哪兒高就啊?我陪著我們公子出入上京名流宅邸,從未見過你。”


    長鬆唔了聲,“我在安撫使家做工,尋常幹些打掃院落、清理馬廄之類的粗活兒,哪裏有機會得見貴人。”話又說回來,“貴家主是哪位啊,既然出入名流宅邸,那想必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吧!”


    麥收道:“好說、好說,洛陽才子何仲柔聽說過麽?”


    長鬆哎呀了聲,“那可是位才高八鬥的名士啊,在這樣的家主手底下辦差,必定是又風光,又滋潤。”


    麥收聽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後來扯著一邊嘴唇晃晃腦袋,嗤了聲道:“才高八鬥……吃酒吃酒。”


    長鬆看出他有些不滿,來結交他前都是仔細打探過的,這小廝一直貼身侍奉何嘯,怕是何嘯身上有幾顆痣他都知道。


    一個標榜完人的偽君子,隻要挖出一點半點邊角料,就夠大做文章的了。何嘯不是在乎虛名嗎,越是在乎虛名,越是渾身漏洞,不說旁的,就算打聽出來他是某某行首的裙下之臣,也夠讓他為正名忙活一陣子的了。


    長鬆給他斟酒,殷勤勸飲,“我看阿兄是從烏曹館出來的,那裏的門檻可高得很,沒有五兩銀子進不去……哎呀,名士就是名士,每月發放俸祿竟那麽慷慨。”


    麥收聽了,又嗤了聲,“咱們公子可是一等才情一等品格的人,怎麽能放任跟班賭錢?所以為了杜絕我進賭坊,每月隻給我一吊錢,說餘下的歲末再支……一吊錢,夠什麽使的,買兩壺酒就沒了。”


    長鬆訝然:“一吊錢?那還不及我的月錢,安撫使府上做雜役的,每月還有二兩銀子呢。”邊說邊覷他臉色,“我看阿兄是被那些乞頭趕出來的,想必身上已經沒錢了吧?這樣,我今日才得了二兩,分一兩與阿兄,上京的開銷大,每日買個胡餅吃,也好解解乏嘛。”


    麥收看他掏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酒酣麵熱下一陣感動,“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啊。”


    長鬆眨了眨眼,“什麽屠狗?我不會宰狗,我連殺雞都不敢……”


    麥收咧嘴笑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長鬆把花生米嚼得咯嘣響,一麵點頭一麵將銀子往前推推,“收好收好,黑燈瞎火的,別弄丟了。”


    麥收悵然長歎著,把銀子收了起來,“算我欠你的。”


    長鬆笑了笑,“不談。”


    兩個人碰一碰杯,別樣快活。後來長鬆又問他:“那阿兄每月才一吊錢,哪裏來的銀子進烏曹館啊?”


    麥收嘿然一笑,“我們公子的字畫值錢啊,偷著拿出一兩幅來,轉手一換就是錢。”


    長鬆哦哦點頭,“果然有學問就是好,樣樣能換錢。我聽過何仲柔的《金帶圍》,什麽羅襪塵生,酒暖花香,太陽一照,黃昏庭院。”


    麥收常年跟在做學問的人身邊,高低也通些文墨,便糾正他:“不是太陽一照,是日影西斜。”


    長鬆又哦了聲,“反正就是好詞,勾欄裏的角妓還編成歌傳唱呢。”


    然而麥收幾杯酒下肚,嘴上好像有點把不住門了,對家主的不滿也呼之欲出,低著頭,嗡噥著:“好詞又不是他寫的,別人寫完他去風光,什麽名士才子……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長鬆頓時吃了一驚,如此驚人的內/幕,比宿妓可重要多了。於是再接再厲打探,“阿兄吃醉了,說胡話呢。要是我有那麽高的才學,哪裏願意頂別人的名頭,我自己揚名立萬,將來自己做官,難道不好嗎?”


    “就是因為做不得官嘛。”麥收兩指一扣,“臉上燙了那麽老大的疤,壞了品相,連鄉試的資格都沒有,隻好給人執筆掙口飯吃。”


    長鬆聽著,心裏的歡喜簡直要炸出花來,“那是個什麽人啊,學問倒比何仲柔還高?”


    麥收大著舌頭說:“自小是陪讀,原本好好的,後來屋子起火,臉就燒壞了。燒壞了不要緊,把臉包起來,像那些賽詩會呀,文人清談呀,到哪兒都帶著,咱們這號人無事可幹,不去烏曹館還能做什麽?”


    “噢……”長鬆笑吟吟又給他斟了杯酒,“像我這等粗人,今日能結識阿兄,真是前世的緣分。來吃酒吃酒……”


    又是一頓滿飲,終於酒足飯飽,到這裏就可告辭了。麥收拍了拍胸口放銀子的地方:“兄台,我承你的情。”


    長鬆揮了揮手,“好走。”


    至於承什麽情,由頭至尾連名字都沒問,偽君子身邊倒是養了真小人,長鬆哂笑兩聲,轉身趕回了公爵府。


    回到府裏,及時把消息傳進內院,李臣簡正坐在燈下看書,聽了長鬆的回稟轉頭望雲畔,“夫人有什麽打算?”


    雲畔沉默了下道:“我明日把這個消息告訴梅表姐,一切聽憑她自己定奪。”


    一個人好不容易燃起了一點鬥誌,就要替她助威,讓那團火越燒越旺。梅芬身上堆積了太多的陳年舊疾,隻有那火能滌蕩汙垢,還她本來的麵目。畢竟人活一生,誰也不能在別人羽翼下躲一輩子,將來好與壞,都要她自己承受。


    次日雲畔趕到舒國公府,姐妹兩個在後廊的鵝頸椅上坐下,雲畔將長鬆打探來的消息告訴梅芬,末了問她:“阿姐預備怎麽處置呢?”


    梅芬喝了口香飲子,將建盞放在了小桌上,眉眼清冷地倚著靠背說:“左不過讓他名譽掃地罷了。”


    世人總說洛陽才子如何如何,把何嘯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結果竟是完全經不起推敲,連那首有名的《金帶圍》都不是他的手筆,如今想來真是好笑。


    雲畔看她心念堅定,倒也坦然了,放眼望向遠處的天幕,眯著眼睛道:“三朝回門那日,我們在半道上看見了何嘯,那時公爺就說了,這樣注重名聲的人,擊潰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身敗名裂。聽說三日後有韓相公主持的詩會,阿姐大可籌謀起來,若是需要幫手,我可以助阿姐一臂之力。”


    梅芬轉過頭,微微衝她笑了笑,“你把這麽要緊的消息帶給我,我已經很感激你了。何嘯能夠買通人毀我名聲,我就不能釜底抽薪麽?這件事終究是我自己的事,我這輩子依靠太多人了,一心隻盼著爹爹和阿娘相信我,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證明自己。這一回……我要自己揭開何嘯那層皮,就算再怕再難也要辦到。”


    雲畔點了點頭,沒有再去問她打算如何料理,隻是叮囑她,自己的安危一定要小心,不用為了這樣一個敗類,毀了自己的一生。


    外麵天晴地朗,長空萬裏,兩個人靜靜坐在那裏,身上裙帶隨風飛揚著,若是沒有那些煩心的事,倒也算是個好時節。


    雲畔走後,梅芬去爹娘跟前,將得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全告訴了他們。


    “三日之後韓相公設宴,到時候何嘯必定要借助那個陪讀一展才華。秋闈不日就要開始了,這個時候若是能讓上京那些閱卷的官員對他有了好印象,屆時謀個一官半職不在話下。”她蹙了蹙眉道,“反正我不能讓他一帆風順,單隻是退親,哪裏夠,他既然不惜壞我名聲,我自然也要讓他嚐嚐那種滋味。”


    自打梅芬有了這樣的轉變,舒國公夫婦如今是當真會靜下心來聽她說話了。以前總當她孩子,小心翼翼地護著,就算她鬧了脾氣也全當幼稚不知事。現在美人燈裏點上了蠟燭,她是全新的梅芬。明夫人慶幸不已,上次的事真是好險,倘或她要是挺不過來,把小命交代了,那麽還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嗎?


    舒國公也咬起了槽牙,“這打不死的小畜生,果真好手段,我活了這把年紀,還未見過心思如此歹毒的東西。你放心,你有什麽想法,隻管施為,好壞都有爹爹給你兜著。待這件事辦妥,我也要仔細同他算一筆賬,絕不能平白便宜了這畜牲。”


    恰在這時,前院門上有人來通傳,說何三郎登門拜訪,欲商討請期事宜。


    舒國公陰沉著臉色站起身,要不是因為梅芬有她自己的主張,他這會兒非狠狠教訓那小王八不可。


    明夫人望望梅芬,她雖然有些緊張,但神色還很沉穩,轉頭對父母道:“今日我想見他一見,阿娘隻說讓他來瞧瞧我,你們回頭躲在後廊上,自然能聽見裏頭說的話。隻是不論如何,請爹爹稍安勿躁,千萬不要意氣用事,讓他有了提防。我被他坑害了這麽長時候,也想洗一洗自己的冤屈,讓爹爹和阿娘知道,我從來沒有撒過謊,沒有騙過你們。”


    她重新返回滋蘭苑去了,舒國公與明夫人對視了一眼,重新扮起笑臉往前院去,客客氣氣將人迎了進來。


    親上加親的新郎子,可有什麽不好的呢,往後還指著他養老送終呢。明夫人笑著說:“中晌就在家裏用飯吧,大熱的天跑來跑去的。”


    舒國公摸了摸胡子,“請期的事,不必通稟你父親母親嗎?”


    何嘯道:“洛陽離上京幾百裏,快馬來去也要好幾日,我父親說了,一應事宜都由我自己做主,因此我想著瞧個日子請了期,把時候定下來,也好著手預備操辦。”


    舒國公慢慢點頭,“有理,路遠迢迢的,待正日子到了,再接他們來上京不遲。至於婚期,等我明日托付太史令瞧準了再說。你先歇一歇,回頭把梅芬叫來,一道用飯吧。”


    何嘯道好,謹慎竊喜的模樣,真是看得明夫人一陣反胃。


    既然戲做到這裏了,也不能半途而廢,便道:“梅芬這陣子身上不大好,恐怕還是不願意出來用飯,莫如你上她院子裏瞧瞧她吧!如今已經定了親,早晚是一家人,你兩個好好交交心,或者她就想明白了。”


    何嘯聽後略沉吟了下,猶豫著:“隻怕表妹不肯見我。”


    “不肯見你?”明夫人笑起來,“你這孩子,將來做了夫妻,你也怕她不肯見你來著?梅芬心最軟,你同她說些好話,她自會回心轉意的。我前幾日也叮囑過她了,日後你必定是要入仕的,上京建了府邸,就是出嫁也還在一座城裏,回娘家小住方便得很,讓她不必擔心。”


    何嘯嘴裏應是,心裏卻有些不悅。在他看來出了閣的女人就該相夫教子好好當家,總往娘家跑,那將丈夫置於何地了?隻是眼下不好說什麽,等人過了門,自己管教起來,也不愁她整日到處亂跑。


    明夫人引他往滋蘭苑去,路上還在絮絮說著,拿手一比劃,“這院子過兩日再修葺一遍,等將來你們回來,住得也好舒心些。”


    何嘯臉上一直帶著笑,但暗中很嫌明夫人聒噪,他眼下隻想瞧瞧他未過門的小妻子,現在是怎樣一副光景,還能像那日邁出府門時那樣洋溢著笑臉,悠哉悠哉轉圈嗎?


    終於到了院門前,明夫人揚聲招呼女使:“快去通傳小娘子,就說何三郎來了。”


    八寶正站在廊廡底下,看見何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又不敢遁走,隻得瑟縮著退到一旁,恨不能縮成門上一方榫頭,一顆釘。


    何嘯從她麵前走過,順帶瞥了她一眼,這個圓臉的女使他記得,那天假山石子後麵強出頭的,不正是她嗎。女人果真都是色厲內荏的,現在見了他,那天的狠勁兒又去了哪裏,還不是隻能俯首在一旁,眼睜睜看他走進小娘子的閨房。


    明夫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呼呼嗬嗬將梅芬喚了出來,說:“你表哥來瞧你了,既然已經定了親,也不必那麽見外,且坐著說會兒話吧。我去廚房看她們張羅酒菜,等席麵安排好了,再打發人來叫你們。”


    何嘯向明夫人作揖,明夫人笑著壓了壓手,“坐吧坐吧。”然後便帶著幾個女使婆子出去了。


    嗯,時光正好,屋裏也涼爽適宜,他在圈椅裏坐了下來,偏頭打量梅芬,“表妹怎麽了?我來瞧你,你不高興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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