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關於能不能得子, 這事不能強求,當然有那造化很好, 沒有也沒什麽可失望。照著李臣簡的意思是, 眼下官家還不到即刻挑選承繼人選的時候,若是能等陳國公重新有了嫡子,自己這頭再有動靜, 那麽對孩子也多了一重保障。


    孩子的話題不去討論, 反正夫婦兩個早就達成了共識,各自把符咒收好, 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商討朝中的近況。


    李臣簡道:“楚國公今日已經返回上京了, 官家將京畿周邊的鐵騎軍交由他掌管, 另遙領豐州團練使, 至此我們三人軍職相當, 分不出伯仲來了。”


    雲畔忖了忖道:“我不懂政務, 但覺得三人要是勢均力敵,能互相製衡,倒也是好事。”


    李臣簡頷首, “是這話, 暫且誰也不能耐誰何, 反倒可以相安無事……明晚大哥哥在梁宅園子設宴, 為三哥接風洗塵, 我可能要晚些回來。”


    雲畔嗯了聲,“多帶兩個身手好些的護衛吧。”


    他知道她擔心什麽, 隻道:“他才剛回上京, 暫且不會下黑手, 否則這嫌疑一下子就落到他身上,他也不是傻子。”頓了頓又望向她, “你知道向序任敷文閣侍製了麽?今日朝堂上晤對,狠狠嶄露了頭角,連官家都誇他少年英特,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雲畔點了點頭,“我上回聽梅表姐說了,沒想到他入仕這樣順利,一下子就授以從四品。早前暫居在姨母家時,隻知道他愛讀書,整日在國子監習學,也不怎麽過問家裏的事。”


    “他在國子監時,協助龍圖閣大學士修複了很多古籍,官家跟前露過臉,官家還讚歎他們父子一文一武,社稷棟梁呢。”李臣簡曼應著,眼波在她臉上流轉,複又道,“今日聽姨丈說,向序和餘參政家的千金,婚事不成了。”


    雲畔茫然啊了聲,“我已經好長時間沒去拜訪姨母了,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變故。為什麽呢,原本不是好好的麽,兩家還連著親呢。”


    李臣簡搖了搖頭,“姨丈隻說向序主意大,不知是怎麽和餘家小娘子商談的,原先定好八月十八過禮,推到了年下。昨日餘家婉拒了這門婚事,姨丈問過向序,他還是不大上心的模樣,想是一開始就對這門婚事沒什麽興致吧。”


    雲畔倒聽得悵然,喃喃說:“真可惜,念姿的脾氣那麽好,和大哥哥正相配。早前聽見姨母說兩家要定親,我還很為他們高興來著……”


    可是李臣簡卻不說話了,隻是微微一笑,低頭抿了口香飲。


    這些年身處這樣的環境,早就讓他習慣了掌控一切,譬如向序曾陪著雲畔逛瓦市,街邊上吃蜜浮酥柰花的事,他都知道。原本覺得不過是表兄妹之間的情分,表兄關心一下表妹,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但三朝回門那日他和自己閑談,字裏行間不經意流露出來對雲畔的關心,卻讓他不得不留了一份心。


    看看她,她照舊淡然得很,除了替別人抱憾,好像也沒有其他的情緒。他隻知道向序對她應當是有情的,但卻不知道她對向序如何。


    如果當初沒有太後的亂點鴛鴦譜,也許她和向序會是一對吧!他也看得出向序是個重情的人,不過讀書人的感情內斂,不太善於表達,表麵上的親情掩藏住了更多更深沉的情感,但越是沉默,便越雋永。


    心裏不適,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適什麽,就是聽說向序的婚事告吹了,忽然便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威脅感。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和政事上的明槍暗箭不一樣,這種威脅讓他心神不寧。他知道大可不必,但就是想留意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微笑。他擔心提及向序,她的神情會有改變……如果真有改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輕輕歎息,臉上還要裝得從容,“實在沒有緣分,也勉強不得,現在的年月,定親退親都不是什麽稀奇事了。”


    雲畔並未察覺他有什麽異樣,嘴裏喃喃道:“等得了空,我去瞧瞧姨母吧!大哥哥的婚事擱置了,梅表姐和趙觀察倒很順利,聽說明年開春就要辦喜事了呐。”


    他含糊應了聲,心裏的不自在也掩藏得很好。不過晚間躺在床上又忍不住思量,不知向序同她表達過愛慕之情沒有,自己現在很介意這個,又不好相問,害怕要是貿然提起,會引得她恥笑。


    雲畔隻當他還在為朝中的事煩惱,睡眼惺忪下伸手拍了拍他,“再愁也得睡覺啊。”


    他沒有應她,隻是朝她靠過去,輕聲喚她:“夫人……”


    雲畔閉著眼睛,噯了一聲。


    他不死心,又喚她:“巳巳……”


    她說:“怎麽了?”睜開眼睛望向他,“公爺今日不尋常,是遇見什麽事了嗎?”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些失態了,隻道沒有,隔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她:“嫁給我這麽長時候,你可曾後悔過?”


    雲畔一怔,睡意也被他嚇沒了,“做什麽這麽問?難道你後悔了麽?”


    他說從未,“但我擔心你跟了我,心裏有委屈。”


    其實他話未說透,他所謂的委屈,是擔心那道指婚讓她別無選擇,違背了自己的初心。而雲畔的理解,最大的委屈莫過於要將他分給別人。


    有些話她不敢說,若是平心而論,她甚至不希望他參與到這場爭鬥中來。輸了有性命之虞,僥幸贏了,皇帝三宮六院是天經地義。到了那時怎麽辦,鳳冠霞帔,無邊寂寞,贏了輸了,對她來說都不是最好的選擇。


    “人活於世,哪有不受委屈的。”她平淡地說,複又添了一句,“反正嫁給公爺,我一點都不委屈,至於將來還會遇到多少事,會不會委屈,那就留待將來你再問我,好不好?”


    她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他聽了她的話,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也發現自己好像庸人自擾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替她蓋好被子,說睡吧。


    ***


    梁宅園子,上京名流聚會,大抵都選在這裏。


    雖說三位國公明爭暗鬥,大家心裏都有數,但場麵上兄友弟恭,卻是從來不可少的。陳國公做東,設宴為楚國公接風,這也是向外傳遞堂兄弟三人一團和睦的信號。就算傳到官家耳朵裏,也沒有什麽可詬病,向來兄弟鬩牆不是好事,兄弟友愛,總是長輩願意看到的吧!


    如今白天是愈發短了,夏日傍晚太陽還在天上的時辰,立冬過後就已經變得墨黑。瓦市這時候最熱鬧,華燈燃得街道四處煌煌,薄薄的輕霧下,霓裳美人裙帶款款,從麵前走過,撲麵就是一陣脂粉香。


    陳國公和李臣簡先到一步,立在門前等待楚國公到來,馬車來往了許多輛,每每看,每每都不是。


    天色微寒的時候,李臣簡已經披上了烏雲豹的氅衣,饒是穿得這樣嚴實,偶爾吸著了冷風,也還是會忍不住咳嗽。


    陳國公知道他身上症候,便道:“我一個人在這裏迎接就是了,你先進去,裏頭暖和些。”


    李臣簡卻說不必,“三哥才回來,我要是怠慢了,將來麵上過不去。”


    陳國公哼笑了聲,調轉視線望向對麵的班樓,不無嘲諷道:“都是自家兄弟,哪裏會計較那許多。”


    可大家都知道,李禹簡是真的會計較。做了幾十年兄弟,什麽人什麽品性還是清楚的。原本他們堂兄弟有四人,二郎李舜簡是韓王的兒子,那倒是個正人君子,可惜天不假年,十八歲便病死了。剩下他們三個,一人一個秉性,身上雖都流著李家的血,性情卻好像沒有任何相像之處。


    霧色漸漸變得濃重了,燈籠邊上細小的水汽翻湧著,能看出氣流回轉的走勢。終於看見一架挑著“楚”字風燈的馬車緩緩駛來,等到了跟前,門簾被打了起來,穿著玄色圓領袍的楚國公邁步下車,一麵拱手笑道:“路上遇見個舊部,耽擱了,讓大哥和四弟久等,實在失禮。”


    楚國公有一張英氣的臉,因常年在軍中曆練的緣故,看人的眼神較之一般人更顯犀利,甚至帶著些不可忽視的攻擊性。他長眉入鬢,可惜刀劍無眼,在他左眉上留下了一道疤,正好將眉峰截斷,於是那麵相就變得更為凜冽了,就算是笑著,也讓人體會不到親近和溫暖。


    就是這樣的長相,坊間一度還流傳著,說他有帝王之相。後來禁中下令徹查妖言惑眾者,這件事才逐漸平息下來。


    陳國公笑道:“你才回上京,好些人和事需要料理,我先前還擔心,怕你抽不出空來呢。”


    “大哥說哪裏話,大哥宴請,我還有不來的道理?原該我設宴,咱們兄弟不醉不歸才對。”楚國公邊說邊轉頭看向李臣簡,在他肩頭拍了下,“忌浮的身子,如今可好些了?”


    李臣簡在堂兄們麵前,一向是斂其鋒芒的,連笑容都拿捏得剛好,頷首道:“今年已經好多了。”


    這廂說著,見對麵班樓二層的廊廡上有一隊禁軍走過,李臣簡心下納罕,不知是哪一處派遣來的。不過這個時候不便去查問,加上被楚國公勾肩搭背拉扯著,隻好隨他們一齊進了雅室。


    雅室內,同僚們都在等著,見楚國公進來,紛紛站起身見禮。


    男人官場上應酬,少不得美酒佳人相伴,推杯換盞間行首低吟淺唱,眾人說笑著,畢竟多年沒能好好聚首了,互相問候,互道家常,楚國公對李臣簡提起:“上回你迎娶夫人,我沒能趕回來道賀,等過兩日我在家設筵,請阿嫂和弟妹都來賞臉。”


    李臣簡道好,“她這兩日也正念叨三嫂和小侄兒呢,上回見了玄思一麵,回來不住同我說,哥兒有多聰明,有多能幹。”


    楚國公說起兒子,自然是滿腹的驕傲,“那小子如今正是好玩的時候,你同他在一起,兩句話就能把你逗得笑死。”說著碰了碰杯,又道,“聽說你夫人在南橋瓦市開設了一間鋪子,叫什麽晴窗記?”


    這裏說著,不妨邊上有人插嘴,“魏公爺的夫人可是好大的能耐,如今上京哪家內宅不知道她的大名,魏公爺能娶到這樣的夫人,真是三生有幸。”


    這話裏分明帶了刺,到底女人開設鋪子,正大光明做起生意,叫很多守舊的男人看不上。在他們眼中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俯首帖耳相夫教子是她們的本分,一旦拋頭露麵經營,那任她多高貴的身份,也是自甘下賤。


    李臣簡先前還笑著,聽了這話,臉上笑意漸漸便消退了,緩緩轉過頭去望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哦了聲道:“我打量是誰呢,原來是徐將軍。徐將軍說我夫人聞名上京,這話倒是不假,不過不是因她開設鋪子,是因她嫁給了我。我夫人是個有才幹的人,屈就在內宅後院埋沒了她的能力與才華,我卻是很願意讓她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怎麽?徐將軍覺得不妥麽?”


    徐將軍頓時有些訕訕地,尷尬笑道:“公爺誤會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李臣簡一笑,“我料徐將軍也不是這個意思,別人家的事,豈會如個婦人般隨意指摘。我也勸徐將軍一句,女人除了洗手作羹湯,也可以有自己的作為,咱們做丈夫的不要束縛了她們的手腳才好。畢竟家裏頭仆婦女使多得很,瑣事不必她們親自操持,既是富貴閑人,就容她們找些消遣,焚香點茶,掛畫插花,要是做得好,成就也許不在你我之下。”


    一位國公爺,能將妻子抬舉得和自己並肩,那麽那些官銜遠不及他的,還有什麽臉麵瞧不起女人。


    徐將軍麵紅過耳,隻得稱是,邊上楚國公聽得卻發笑,“看來四弟對弟妹愛之甚甚啊。”


    李臣簡揚了揚眉,“我家那麽好的夫人,打著燈籠也難找,旁人若是對她有誤解,我自然要代她解釋上兩句。”邊說邊向楚國公舉杯,“三哥,我敬你。”


    楚國公探過杯子與他碰了碰,正要一飲而盡,直欞門忽然被人拉開了。


    嘩地一聲,動靜不小,眾人回頭看,一隊押著刀的禁衛闖了進來,不卑不亢向上拱手,“驚擾貴人們了,我等奉命徹查違逆之人,還請貴人們見諒。”


    陳國公站了起來,見來人是審刑院知院事,不由和李臣簡交換了下眼色。


    審刑院是禁中設立的官署,既不在殿前司轄下,也不歸侍衛司掌管。它是禁中直屬慎刑機關,職權甚至高於大理寺和刑部,掌獄訟之事,官員有決劾審訊的權力。這樣一幫人,忽然闖進瓦市酒樓裏來,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所謂的違逆之人,又從何說起。


    不過既然是直接受命於官家,那麽對於王侯將相們也無需讓麵子。那位知院事複又拱了拱手,“禁中得人線報,說近日白雲觀開壇廣施符咒,有人包藏不臣之心,詛咒官家,官家得知後震怒,命我等前來徹查。諸位都是有頭臉的名流,若是讓我等莽夫搜身,未免不體麵,凡身上帶有符咒者,還請自行交出來,我等查驗過後,也好向上複命。”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每年東皇大帝聖誕,白雲觀開壇作法,滿上京的人都會去參拜祈福。貴胄求取的符咒又都是現寫的,要是想從裏頭做文章,隻需挑出一兩個字來,就算渾身長嘴都說不清了。


    李臣簡呢,心裏其實明白,這場動蕩恐怕不是衝著別人,就是衝他來的。


    王妃求符咒,一向不光是求平安,作為母親的私心,裏頭多少會夾帶些加官進爵的期許。這種期許擱在一般人身上是求官運亨通,但擱在他身上,就帶著足可參詳的深意,沒人覺得他會滿足於當個郡王或王,自然是試圖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他本以為這回隻有自己帶了符咒,卻沒想到在場的眾人,幾乎個個都能掏出這小物件來。


    知院事命隨行郎官逐個接過來,逐個打開看,那黃紙朱砂上的祈願簡直堪稱五花八門,有求財的,有求運的,有求家宅平安的,還有求金槍不倒的。


    郎官看看徐將軍,再看看符咒,那雙小眼睛裏迸發出驚訝的光,嘖嘖道:“將軍保重身體。”


    徐將軍點了點頭,繃著麵皮接過符咒重新疊好,收進了懷裏。


    那小小的一道黃符,是所有人內心欲望的寫照,原本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如今卻要被他人檢閱,鬧得好便好,要是鬧得不好,恐怕就是潑天的大禍。


    知院事走到了楚國公麵前,堆著笑道:“請問公爺,身上可有符咒?”


    楚國公一臉嫌棄,寒聲道:“我從來不信那些。”


    然而話雖如此,卻還是免不得要被搜身。知院事說一聲得罪了,示意郎官上前查驗袖袋,摸了一遍確實是沒有,便退回來,搖了搖頭。


    陳國公是有名的敦厚大賢,他的符咒無外乎祈願國泰民安,展開審閱過後確認無誤,重又退還給了他。


    待到李臣簡麵前,那位知院事臉上沒有了笑意,有些生硬地說:“魏公爺,敢問公爺身上,可帶有符咒啊?”


    李臣簡遲疑了下,隻得從袖袋裏掏出三角黃符,交到了知院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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