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他說好, 嘴上應著,心底卻微歎, 自己隻把浮於表麵的一層寒霜掃開, 卻沒有讓她知道,冰凍三尺的地表下,有些地方已經開始龜裂。


    官家近來身子不好, 入冬之後連著發了幾回燒, 有一次甚至譫語連連,嚇得太後下令緊守宮門, 把一向不怎麽動用的緹騎都調遣了過來。


    縱是到了那樣緊急的關頭, 皇位傳繼給誰, 禁中也沒有發布詔令。這樣看來, 官家活著的年月裏, 這件事是沒有決斷了, 詔書最後也隻能作為遺詔的形式出現,如此一來,有的人等得及, 有的人便等不及。


    山雨欲來之前, 狂風橫掃整個上京, 四方拉鋸, 作為看似最弱的一方, 通常有可能最先被淘汰。既然如此,何必在這場亂戰中損耗自己, 也許退後一步, 反倒是保全實力的良方。


    隻是越到關鍵時刻, 越不能掉以輕心,他心裏的想法暫且不能告訴她, 隻有先委屈她一陣子。但他的小妻子很惶恐,惴惴不安地伴在他身邊,連半夜裏都會下意識伸手觸摸他,確定他在身邊,才又重新睡著。


    他卻一夜沒有合眼,局勢瞬息萬變,一絲一縷在他心頭湯湯流過。他必須想清楚很多事,那些事關乎自己的生死,也關乎整個公爵府的存亡。


    早晨第一遍雞叫的時候,女使掌燈進來,把前廳點亮了。薄薄的一層橘黃色,照見內寢的家具和帳幔,他隨即閉上了眼睛。


    雲畔撐身坐起來,低頭見他還在熟睡,便輕輕喚了他一聲,“公爺,該起床了。”


    他重新睜開眼,像平時一樣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坐在暖爐前,喝上清晨的第一碗熱湯。


    雲畔就坐在他身旁,不時側目看他,心裏的焦躁說不出來,隻好一遍遍地打量他。


    他倒笑了,轉頭對她說:“放心,我自會小心的。”


    她茫然點了點頭,待一切收拾停當後,送他往前院去。


    雪已經不再下了,這種時候愈發冷,她把裝著梅花香炭的手爐交到他手裏,又替他緊了緊鬥篷的係帶,一直將他送到車前。


    扭頭吩咐辟寒:“輿內的小櫃子裏放著新炭,你瞧好時候,兩個時辰替郎主換一塊,別讓手爐冷了。”


    辟寒道是,“夫人放心吧,小的會伺候好郎主的。”


    雲畔點了點頭,扶他登了車,才放下垂簾,退到台階上去。


    辟邪拔轉韁繩,揚鞭敲了敲車轅,頂馬慢吞吞跑動起來。路上每日都有人鏟雪,但後半夜積下的,尚且來不及清理,車輪就在雪地裏緩慢前行。


    走了一程,他推窗回望,大門上的燈籠搖擺著,她還站在那裏目送他。他忽然想起舒國公府她頭一回送別他,也是這樣不言不語,卻讓人窩心。她是一潭無波的春水,靜謐的表象下,有看不見的深穩力量。


    他歎了口氣,庇佑家宅的護院,已經悄悄換成了以前舊部的精銳,但在巨輪碾壓下,恐怕這些部署也隻是給了自己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好在今早朝堂上,官家並沒有對昨日的事追根究底,但字裏行間仍有敲打的意思。


    他舉著笏板,看見餘光中的陳國公把腰嗬得更低了些,眉目間卻攀升起了他從未見過的狠戾之色。


    有些恨,是一點一滴慢慢累積起來的,上次陳國公長子暴斃,禁中非但沒有遣人慰問,官家反倒在朝堂上處處打壓他,讓他心頭堆積起了不滿。他曾經向李臣簡抱怨,“若是官家看好三郎,要立他做太子,那大可直接下昭,何必這樣鈍刀子割人!四郎,如今咱們是架在火上,沒有退路了。不管是官家的猜忌也好,三郎的咄咄逼人也罷,鬧得不好都有性命之虞。咱們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父親雖都不在了,但家下還有祖母、有母親、有妻兒,怎麽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是啊,不能任人宰割,但眼下形勢不定,立場太過鮮明就是拿命在賭。他賭不起,他還有漫長的人生,還有長輩要孝敬,還有妻子要攜手一生。


    散朝出來的時候,兩個人並肩從殿前寬廣的天街上走過,李臣簡一直垂著眼,看腳下的墁磚看得出神。


    陳國公以為昨日的種種讓他生懼了,便好言寬慰他:“大理寺和審刑院那頭,我都已經打點過了,你不必擔心。”


    李臣簡終於轉過頭望了望他,“這風口浪尖上,大哥不怕官家請君入甕麽?”


    陳國公笑了笑,“我們都入了甕,官家就不用猶豫了,隻管把大寶傳給三郎就是了。我想過,這件事終要有個決斷的,官家健在,少不得一再試探,萬一江山落進了三郎手裏,咱們兄弟都沒有活路。”


    李臣簡沉默不語,天寒地凍中,紫色大科綾羅的朝服,襯得臉龐白裏泛出青來。


    陳國公轉過頭,向著寬廣的天街呼出了茫茫的白霧,“我已經查清了,玄都的死和禁中有關。不論是子嗣也好,兵權也好,我太過出頭冒尖,讓官家不悅了。”說著慘然擰起了眉,“你阿嫂,前幾日又診出有孕了,我很擔心……怕這樣的事再發生,她會受不了的。”


    李臣簡愣了下,雖然玄都不明不白斃命,他確實懷疑過禁中,但這樣言之鑿鑿的話擺到台麵上來說,還是讓他感到心驚。


    “大哥有什麽打算?”他腳下慢慢蹉著,不確定地望著陳國公。


    陳國公的嘴角微微一捺,“烈火燎原,總有盡時。”


    再多的話,就不用細說了。李臣簡如今不方便在官邸或是衙門與他私下見麵,隻有趁著散朝時候同行,簡短地說上幾句話。他的心意已經知會了他,好讓他有準備,眼下隻是在等一個時機,破冰也許就在一瞬。


    這龐大的帝國,僵硬的四肢開始緩慢屈張,能聽見肌肉伸展發出咯吱的聲響。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陳國公含笑在他肩頭拍了下,轉頭看向遠處的天幕,“雪停了,明日也許是個大好晴天。”說完負著手,大步向宣德門走去。


    他知道,就在眼前了,京畿內外有新的力量在蓄勢待發。他抱著笏板往前走,走了一程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賢婿。他頓住步子回望,看見江珩匆匆趕上來,欲言又止著問他:“你和控絨司的錦衣使,可有往來啊?”


    李臣簡並不知道侯府發生的那些事,但聽他提及控絨司,就知道和後宅女眷有關。原本這樣風聲鶴唳的時節,前途尚且未知,哪裏有閑心管他那些家務事,但看在雲畔的麵子上,他仍舊耐心地聽這位嶽丈訴說了自己如何兩難,兒女麵前如何不能交代,最後眼巴巴看著他道:“我不敢同巳巳說,說了隻怕她又來責怪我,隻好今日找你,看看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李臣簡作為女婿,不便疾言厲色,但也不願意過問那些閑事,隻道:“我與控絨司沒有什麽交集,那是女子內獄,實在八竿子打不著。不過父親,既是內宅事務,還是聽憑金姨母處置吧,父親就不要過問了,免得折損了自己的顏麵。”


    江珩抹了一把麵皮,灰心喪氣道:“我如今哪裏還有顏麵,家裏出了這樣的事……”


    李臣簡說不,“我卻不是這麽認為,婢妾心懷不軌,家主秉公處治,父親反倒可以借此機會,掙個家風嚴謹的好名聲。”


    他目光真摯,江珩看著那張臉,立刻便被說動了,“誒”了一聲說對啊,“我怎麽沒想到!”


    所以比起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這位嶽丈實在是太好糊弄了,李臣簡複又和善地笑了笑,“父親回去之後,也別再同金姨母說起這個了,將來弟妹們的前程,自有嫡母主張。父親要是惹惱了金姨母,反而適得其反,畢竟男人插手內宅事務有限,父親總不好親自過問妹妹們的婚嫁,您說是麽?”


    江珩被他這一通解析,終於偃旗息鼓了,到這時才想起昨日官家震怒,訓斥陳國公,又遷怒這位女婿的事來,忙問:“今日官家並未提及昨天的事,這場風波就算過去了吧?”


    李臣簡略頓了下,緩緩點頭,“可能吧!”


    可能?那就是說還不一定?江珩的官職並不高,也沒有機會站在漩渦的中心,但他知道官場傾軋,動輒要出人命的。為了巳巳的幸福,他也要叮囑上兩句,因拽著他的手說:“賢婿,往後要是再有這樣的事,諸如官家訓斥陳國公時,你千萬要往後站站,切忌強出頭啊。”邊說邊四下打量,抬手掩住半邊嘴,仿佛怕那一半走漏了風聲似的,同李臣簡咬耳朵,“想想巳巳,她還在家裏等著你,可別為一時的義氣,害了我巳巳一輩子。”


    這大約是江珩作為嶽丈,對這位貴婿說過的最正經的話了。


    李臣簡自然受教,低頭道是,“父親的教誨,我記在心裏了。”


    江珩點了點頭,摸著胡子挺起胸膛,邁著方步往宮門上去了。


    三出闕前,公府的馬車已經停在那裏,長鬆和辟寒看見他出來,忙上前接應,披鬥篷的披鬥篷,呈手爐的呈手爐。長鬆還惦記著自己的差事,既然郎主安然散朝了,便雀躍著說:“小的這就回去,稟報夫人一聲。”


    剩下辟邪和辟寒,仍舊護送他前往侍衛司衙門。


    侍衛司衙門設立在朱雀門,與宮城相隔一個平橋瓦市,馬車慢慢穿過街市,在走到張宅園子的點心鋪子前,照例停下來買兩個胡餅。


    馬車剛停穩,便又有另一架油碧車並排停在了一旁。


    李臣簡坐在輿內,聽見隔壁的車廂傳來篤篤敲動的聲響,他抬手推開了半邊車窗,見隔壁掛著燈籠錦的窗幔後露出半張俏麗的臉來,嫣紅的嘴唇輕輕開闔著,“繪螢與公子請安。回稟公子,正月十五日,鐵騎軍全城調動,屆時有人為馬前卒,挑起與殿前司的爭端,楚國公會趁機借著平叛之名,在上京各要隘布軍,請公子多加小心。”


    輿內的人沉默了下,說知道了,“以後有事,可以差人傳口信,你不必親自出來。”


    油碧車內的人道是,“這消息太要緊,我不敢借他人之口傳遞……聽說昨日陳國公與公子都遭人彈劾了,我一直懸心,必要見一見公子才能放心。”


    輿內的人仍舊是淡淡的聲氣,隻說:“我很好,不要因這等小事赴險。”略忖了下道,“三日之後,將這個消息傳進陳國公府,接下來再有任何變動,也都想辦法向陳國公呈稟。但有一樁,千萬不能暴露自己,待得時機成熟,我會安排你離開上京。”


    油碧車內的人聽了,有些遲疑,“呈稟陳國公?那公子呢?”


    輿內的人說:“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過問,你身在險境,自己要多加小心。”說罷闔上了窗戶,馬車又跑動起來,往長街那頭去了。


    燈籠錦的窗幔到這時才徹底挑起來,露出簾後精巧的眉眼。先前不敢直看輿內的人,隻有等他的馬車去遠了,才敢讓視線跟隨他一程。


    看了半晌,直到那車輦拐彎不見了,她才歎息著說:“回去吧。”


    每一個風雲際會的年代,都少不了淪為棋子的女人,沒有那麽輝煌的出身來作配,隻有靠著燃燒自己,照亮那個人腳下的路。


    繪螢就是這樣的女人。


    她曾經也是官眷,父親在長平倉茶鹽司任判官,兼管著農田水利差役事。但因得罪了上司,轉運使把往年貪墨虧空的賬都栽在了她父親的頭上,弄得滿門獲罪,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女眷在那個年頭,隻能充當營妓,任軍中的官員們取樂。她那時剛進營房,本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沒曾想遇見了當時的息州軍團練使,堪堪救了她一命。


    他不要她三跪九叩,也不要她以身相許,隻要合適的時機,讓她為他所用。於是給她重新安排了一個體麵的身份,讓禁中出來的女官教她琴棋書畫,調理得八麵玲瓏,如此才有了初雪那日,汴河之上楚國公的驚鴻一麵。


    橫豎侍奉一個人,比人盡可夫強一些,所以她留在楚國公身邊,開始為他探聽那些外人窺察不到的秘辛。


    男人有的時候是真容易哄騙,楚國公沉迷於她那種若即若離的挑逗,甚至不惜與鄧夫人反目。在寵愛的人麵前,還要顯擺他的英雄氣概與權傾朝野的手段,許諾將來他若登頂,那她不是皇後也是貴妃。


    可是誰稀罕他的承諾,她一直記得自己欠著團練一條命,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報答這份恩情。


    油碧車回到楚國公府門前,她下車穿過前院,走了不遠就聽見鄧夫人的咒罵,什麽賤人、爛娼、賣肉的賊婦,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她也不氣惱,轉頭遙遙向鄧氏行了一禮,“寒冬臘月的,女君站在西北風裏,沒的凍傷了麵皮。”一麵嫋嫋婷婷往楚國公書房方向走,邊走邊揶揄,“還是快些進去暖和著吧,這紫芯兒蘿卜的顏色,郎主見了又要不高興。”


    鄧氏一口氣堵住了心胸,簡直要氣得厥過去。


    因為是良妾,不觸犯家規的情況下,連主母也不能奈她何。她一搖三晃進了楚國公的書房,見他正在案前寫字,便偎在他身邊,笑著說:“郎主今日好興致,怎麽想起練字來了?”


    練的什麽字呢,隻見宣紙上大大小小寫滿了“敕”字。繪螢心下生疑,眨著那雙含情水靈的眼睛望向他,“郎主練這個字,可有什麽說頭?”


    楚國公放下了筆,笑著凝視那些字,“敕天之命,曉諭天下,這是帝王下詔時常用的字眼。幼時我們讀書,‘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何等的大氣磅礴,可是長大了,這個字於我們兄弟卻成了禁字,再也不能隨意書寫了。”


    繪螢怎麽會不懂得其中利害,她猶豫地觸了觸那些宣紙,“既是禁字,郎主做什麽還要寫下來?萬一流傳出去,那可是潑天的大禍啊。”


    結果楚國公卻笑起來,“我就是要讓它流傳出去,若是能讓官家看見更好。”大概是得意於自己的神機妙算吧,那張臉上遍布笑意,可眼睛裏卻迸發出陰冷的光,一手摟住了她,低頭在她頸間嗅了嗅,帶著戲謔的口吻道,“從小我們四兄弟在一起念書,先生常說我與忌浮的字有六七分相像,若是我刻意模仿他的字跡,輕而易舉便能學出精髓來。你說官家要是從他的官衙中搜出這些字,會如何處置?是革爵查辦呢,還是開刀問斬?”


    繪螢心頭涼意陡生,愕然望著他道:“郎主,這種字怎麽會出現在官衙呢,縱是報給官家,官家也不會信吧!”


    楚國公經她這麽一說,臉上倒是顯出一絲猶豫來,自言自語著:“是啊,是我糊塗了,從官衙搜出來,反倒有栽贓嫁禍的嫌疑。”


    繪螢趁機道是,“再說郎主做什麽要去對付魏國公?他是三位國公之中最淡泊的一位,若是先除掉了他,又去對付陳國公,豈不顯得郎主一家獨大,於名聲也不好聽。依我說,倒不如留著魏國公墊背,縱是郎主將來與陳國公不對付,還有個魏國公在,叫人說起來,郎主對兄弟並未趕盡殺絕,來日若能登頂,那些文人言官們也不好對郎主任意指摘。”


    她說得有理有據,在楚國公聽來,覺得這小愛妾很有政治上的見解。但女人麽,總是看得不夠長遠,他捏著她的下巴,在那紅唇上吻了一下,“你不知道李臣簡的厲害,會咬人的狗不叫,要論心機,他比李堯簡深沉一萬倍。且他又是李堯簡的膀臂,有他在,李堯簡就算瀕死,也會被他救回來。但若是先除掉他,那便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李堯簡就不足為懼了。我既有心問鼎天下,哪裏會在意那些言官文人的口誅筆伐,有朝一日權柄在手,想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其實並不是難事。”


    他說罷,自得地一笑,回身將這些宣紙卷起來裝進畫筒裏。喚了門上小廝進來,隨手丟了過去,“往耿節使府上跑一趟,將這謀逆的證據交給他,他自然知道應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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