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一場風波過後,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從福寧殿退出來,走下高高的丹陛, 站在寬闊的廣場上仰頭看, 天上圓月高懸,熱血未涼,縱是半夜站在露天處, 也感覺不到冷。


    陳國公道:“今日多虧了四弟, 若是沒有盧龍軍神兵天降,恐怕就要被三郎得逞了。”


    李臣簡微嗬了嗬腰道:“官家上次下令, 息州臨近幽州的兵力劃入盧龍軍, 那時我就留了個心眼, 將精銳親軍偷梁換柱, 送進了幽州。盧龍軍距離上京最近, 若是要勤王, 隨時可以開拔,這樣大哥便少了後顧之憂。隻是我不曾事先向大哥稟明,還望大哥恕罪, 實在是因為茲事體大, 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萬一驚動官家, 隻怕連累大哥。且三哥若是安分, 也動用不著盧龍軍。”


    他辦事一向縝密,如今更添幾分小心, 陳國公抬了抬手道:“兄弟不必解釋, 哥哥沒有不相信的道理。你助我這麽多, 我都看在眼裏,連你阿嫂也一直在說, 忌浮和他媳婦人品足重,可堪依托。不過,幽州距離上京上百裏,要趕上製止三郎,就須提前一步謀劃。”他轉頭望向李臣簡,“自你被圈禁之後,我府上一直會接到三郎的動向,那細作應當是你安排的吧?”


    李臣簡說是,“我怕事發突然,大哥來不及調遣兵力。況且元宵節所有人都忙著過節,疏於防範,因此讓埋伏在楚國公府的線人,把一應消息都傳遞給大哥,好讓大哥有所準備。”


    陳國公緩緩點頭,“四弟果然深謀遠慮……”


    可是從現在起,身份就要發生巨大的轉變了,嘴上的客套話,又有多少當得了真呢。


    李臣簡深知君君臣臣的道理,多少表明心跡的話,都不及實際行動來得令人放心,便站住腳,拱起手道:“大哥,官家已經決意將大寶傳與大哥,也到了忌浮功成身退的時候。我在角門子上關押的這些日子,愈發感覺自己身弱,好些事都力不從心,今日提劍一戰,也是勉為其難。我想著,是時候學一學舒國公了,侍衛司也好,兵權也好,都交與大哥,我就安心回家,陪著巳巳好好過日子……我在角門子時答應過她的。”


    陳國公抿起唇,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這位四弟正以這樣的態度,再一次證明自己的忠心。一個武將不握兵權,隻靠著爵位食邑過日子,那麽往日的榮光就全拋下了,他才二十五,其實大可不必這樣。


    眼下大局雖定了,但自己不願意落個鳥盡弓藏的名聲,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我兄弟由來一心,日後我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還需兄弟為我操心,何必談什麽功成身退。你身子不好我知道,那就善加調養,慢慢會好起來的。你有雄才大略,囿於內院是暴殄天物,應當報效朝廷才是。弟妹賢良,若是每日看你無所事事,必定也會為你擔心難過。”


    提起雲畔,他的眼神就變得柔軟,真心實意道:“大哥,圈禁在角門子的時候,巳巳發現自己有孕了。我如今什麽也不去想,隻想守著妻子和孩子,守著他們,朝朝暮暮在一起,這輩子就足夠了。小時候我常跟在大哥身後,爹爹對大伯說過,說忌浮就是為護衛大哥而生的,我深以為然。若大哥念在我曾為大哥效力的情麵上,保我將來一家老小平安,那就是大哥對忌浮的深情厚誼了。”


    陳國公心下動容,站住步子望著他說:“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們幾十年兄弟,難道你還信不及大哥麽?你的家小,有你自己來護衛足矣,不需借助任何人。你若是覺得累了,可以在家略作修整,但不要去想致仕那些事……這朝廷內外剛經過一番動蕩,正是需要安撫的時候,有你在,哥哥心裏才有底氣,你明白大哥的意思麽?”


    李臣簡原本是真心有了退隱的打算,但經他這樣遊說,也沒有辦法,隻得暫且應了。


    兄弟兩人穿過幽深的宮掖,途經紫宸殿廣場時頓住了腳步。放眼望,巨大的平台邊緣,有個用以排水的溝渠,上以兩尺寬雕花九龍板覆蓋著,他們年少的時候,兄弟四個排著隊在石板上走過,也不知哪裏有趣,反正就是玩得不亦樂乎。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昨日種種曆曆在目,如今剩下的,卻隻有他們兩個了。


    “大哥打算怎麽處置三哥?”李臣簡問,其實心裏也明白,終是留不得的。這樣的人,即便流放到沙門島去,隻要活著,總有辦法殺個回馬槍。


    陳國公沒有說話,慢慢向前麵清理戰場的人群走去。


    處處都是血,浸透了墁磚,染出一片深濃的墨色。兵士和宮人抬水來清洗,一下子潑出去,翻滾的小簇浪花湧到了漢白玉欄杆上,那水泛著泡沫,原來早就染成了紅色。


    好半晌,陳國公才轉頭對他說:“人關在大理寺了,明日咱們一起去看看他吧!”


    這一去,應當是最後的送別,見過了這一次,一生不會再相逢。


    李臣簡說好,知道今晚不能回去了,便打發身邊人回府向夫人報個平安,請她好好休息,不必擔心他。


    一夜清理過後,宮掖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祥和,李臣簡從值宿廬舍裏出來,看見太陽慢慢升上東邊慶寧宮的殿頂,宮牆遮擋的地方浸泡在陰霾下,廣場正中以西,卻已經躍入盛大的光輝之中。


    小黃門掖著兩手快步上來通稟:“陳國公邀公爺一同前往大理寺。”


    陳國公就駐守在前麵的大慶殿,那裏是文武大臣上朝的地方,今日過後,就由他來主持大局了。


    李臣簡應了聲,到前麵與他匯合,兩個人一同出了宣德門,再看見三出闕,又有了另一番感悟。


    陳國公徐徐長出了一口氣,一個嶄新的,屬於他的時代就要來了。他瞥了李臣簡一眼,他還是那樣波瀾不興的樣子,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仿佛勝敗對他來說都是尋常。他又恢複到以前的狀態,淡泊從容,缺失野心和欲望,對俗世的一切冷眼旁觀。


    陳國公釋然,畢竟帝位明明唾手可得,卻讓給了他,這樣的兄弟還有什麽可疑心的。


    兩人策馬趕往大理寺,雖已過了立春,牢獄裏依舊陰冷異常,就算是大白天,甬道內也燃著火把。


    獄卒在前引路,牢房裏關押的不單是李禹簡,還有跟他一起造反的舊部。這些人敗者為寇,已經喪盡了鬥誌,見他們進來,紛紛偏過頭去,因為知道喊冤求饒都沒有用,幹脆省下力氣了。


    李禹簡的牢房在甬道盡頭,老遠便見他坐在稻草中,一手搭在膝頭,仰頭靠在牆上,不知在思忖什麽。發現有人到了跟前,也隻是抬起眼,百無聊賴地瞥了瞥他們。


    陳國公道:“三郎,你何至於走到這一步。”


    他哼笑了一聲,“大哥這話說得有趣,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不同之處不過是你在牢外,我在牢內罷了。”


    若是問他最恨的是誰,他反倒沒有那麽恨李堯簡,在他心裏,這位大哥不足為懼,最終的對手從來都是李臣簡。


    於是調轉視線看向他,“忌浮,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就連被圈禁也是事先算好的,對嗎?”


    李臣簡淡然望著他道:“我不過順勢而為,一切都是三哥挑起的,如今求仁得仁,三哥不該有什麽怨言。”


    李禹簡說是,“願賭服輸,我絕不後悔。隻是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我想問你……問你……”話到嘴邊,竟是有些問不出口。


    就像一個美夢,戳破了,便一下子落進冰窟裏,連最後對人世的一點眷戀也會消亡。但是不問,心裏總是懷疑,活到這樣一把年紀才遇見的真愛,自己那樣千珍萬重地嗬護著,最後若是一場騙局,那麽又情可以堪呢。


    他望著李臣簡,啞然失聲,李臣簡輕歎了口氣,“三哥這樣聰明人,其實心裏早就有了答案,又何必多此一問。”


    李禹簡明白了,臉上帶著慘淡的笑,緩緩點頭,“果真是我技不如人,該我有此一劫。”


    見過了,最後也沒有什麽悔悟之心,可見這人當真是沒有必要再留了。陳國公蹙了蹙眉道:“你時日不多了,靜心思過吧。”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李臣簡最後再看他一眼,有些悲憫地說:“下輩子不要再做兄弟了,三哥找個尋常人家,過尋常的日子吧。”


    過尋常日子,多好的祈盼啊,直麵過風雲變化,才知道尋常的可貴。


    走出大理寺大門,抬眼便見一個披著鬥篷的女人站在台階下,看他們來了,迎上前納了個福道:“給二位公爺請安。”


    陳國公看了李臣簡一眼,李臣簡向他介紹:“這是長平倉茶鹽司判官之女梁氏,因父親含冤獲罪,充入軍營,後為我所用,安排進了楚國公府。”


    陳國公明白過來,“就是她?”


    李臣簡點了點頭,“他日論功行賞,還望大哥重審她父親的案子,還梁判一個公道。”


    陳國公自然滿口答應,不在話下。


    繪螢款款福下身去,“多謝二位公爺。”複向李臣簡道,“妾想進去探一探,還望公爺應允。”


    裏麵的人再也不足為懼了,最後的相見也算了了李禹簡的心事,陳國公沒有什麽異議,李臣簡便頷首道好,“去吧。”


    繪螢又肅了肅,看著他們駕馬往長街那頭去了,方轉身接過女使手裏的食盒,登上大理寺的門庭。


    有解差引路,一直將她引進牢獄深處,她看見那個蜷曲的人,解了甲,身上的衣裳還沾著血跡。想起他出門時候的豪情萬丈,向她許諾“隻要我成事,你就是我的皇後”,而今看他淪為階下囚,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略站了站,她上前叫了聲“公爺”,李禹簡聽見那聲喚,像被按了機簧一樣猛坐起來,見是她來了,不由怔了下。


    自己現在這樣狼狽,實在失態,忙無措地整整衣裳抿了抿頭,“你怎麽來了?”


    “我來瞧瞧你。”繪螢說,在柵欄那邊蹲踞下來,打開食盒,搬出了餐碟點心。


    楚國公府上下,現在應當都被押解起來了,她卻還能來牢裏看望他,他心裏知道,一切猜測都是真的。可是追究還有什麽意思,倒不如保有一點體麵,來世再見的時候,不會覺得難堪。


    繪螢倒了一杯酒,纖纖的手腕穿過柵欄,遞到他麵前。她說:“這段時間承蒙公爺厚愛,妾感激不盡。公爺喝了這杯酒吧,牢裏陰寒,暖暖身子。”


    李禹簡翕動了下嘴唇,有千言萬語想問她,可是到最後,還是開不了口。自己機關算盡,最終敗在一個婦人手上,有什麽顏麵再去責怪,再去追問呢。


    他把酒杯接了過來,一飲而盡,熱辣辣的一線從喉頭飛流直下,暖了五髒。


    他將杯子交還給她,“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繪螢垂下眼睫道:“等爹爹的案子平反了,我想把家人的屍骸牽回祖墳安葬。至於我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頷首,“若是再嫁,找個好人,別再委屈自己了。”


    繪螢聽他這樣說,詫然抬起頭來,看見他眼裏有淚一閃而過,很快又別開了臉,“這牢裏濕氣重,女孩子不該來,快些走吧,走得遠遠的,別再來了。”


    已然到了窮途末路,再多的眷戀和不舍都是虛妄,本就不該開始的孽緣,如果沒有她,自己不會一敗塗地,有時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那樣多疑,為什麽上次質問過她一回,就再也沒有懷疑過。想來是老天爺的意思吧,執著於兒女私情,終究難成大業。罷了罷了,也沒有什麽可記恨她,一切都怪自己。


    繪螢站起身,撫了撫裙裾,打算離開,他忽然又叫住了她。


    她頓住步子,等他開口責難,然而並沒有。


    他扒著牢門,顫聲問她:“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隻有一瞬,有沒有喜歡過我?”


    繪螢並未回頭,沉默片刻隻說了一句:“公爺,保重。”


    喉間堵著什麽,憋得她喘不上氣來,也許是這牢房太罪惡、太陰暗,她已經一刻都不能逗留了。


    不敢回頭看他的失望,人生中的過客,偶而交集,然後各奔東西,不要上心,不要愧疚,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她慌亂地走出甬道,知道他的視線一直尾隨她,直到踏出那片黑暗,重新走在日光底下,她才鬆了口氣。


    身後的大門沉重地闔上,女使過來攙扶她,“娘子,咱們回去吧!”


    她忽然有些迷惘,回去,回哪裏去呢……認真想了想,好在自己還有退路,在進入楚國公府之前,她有自己的玲瓏小院。


    “走吧。”她登上車,特意讓小廝繞了一圈,繞到魏國公府邸,馬車從門前經過,可以看一看那裏的現狀。


    依舊氣派的大門和連廊,門前護院和長行佇立著,已經有親友開始絡繹來往。她命馬車停下,打簾看了一會兒,這裏看不見後院的情景,但想來公爵夫人眼下已經安心了,在等著丈夫凱旋。


    遇見一個對的、愛你的人多重要,有些福氣是羨慕不來的。自己唯一的一點熱量,幫助他完成了他的任務,恩情報答了,還掙得了一個為父申冤的機會,已經很值得了。


    門前有孩子提著小小的兔子燈走過,她看見了,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不出正月,永遠覺得節沒有過完。如今年紀大了,才知道十五過後便是平常日子,隻有靜靜等待,等著春暖花開的時節到來。


    續晝內,雲畔放下袖子,端端坐著,聽太醫的診斷。


    太夫人、王妃還有惠存,都眼巴巴地看著,王妃等不及問:“王提領,脈相怎麽樣?”


    王提領是太醫院最善女科的大夫,診斷起來絕無錯漏。聽王妃詢問,站起身向堂上的貴人們長揖下去,笑著說:“恭喜恭喜,公爵夫人有喜了。看脈相將滿三月,夫人血氣充盈,孩子根基也壯,基本不需調理,隻要食補就夠了。不過畢竟月份尚小,胎還沒有坐穩,總是小心些,錯不了的。先前問夫人,說近來胃口不好,用些開胃健脾的藥也不無不可。但量不宜大,略加調理,每日用完上外頭曬曬太陽散散步,對大人和孩子都好。”


    大家聽了,終於綻出笑容來,太夫人向上拜了拜道:“阿彌陀佛,總算有了,全賴列祖列宗保佑。”


    王妃歡喜得坐不住站不住,命人送走了王提領,嘴裏一徑嘀咕:“我要上道觀給三清祖師敬香,再去通稟你們父親一聲,忌浮終於有後了!”


    這是多高興的事啊,苦盡甘來,再加上添丁的喜氣,足以掃清連日的陰霾。


    雲畔抿唇笑著,望向太夫人,她知道太夫人一向對李臣簡抱以很大的希望,希望他登頂,一償她平生所願。


    可惜,現今大局已定,這個願望恐怕再也不能實現了,她小心翼翼地打探:“祖母,忌浮的決定……祖母生氣麽?”


    太夫人滿麵紅光,現在哪兒有生氣的工夫,擺手道:“忌浮向來是個有成算的孩子,他作的決定,我沒有不讚同的。”不過說悵惘,多少還是有一些,但是和懊惱無關,隻道,“張太後也算風光了一輩子,最後不過如此。我想著,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雖不能立於萬人之上,但隻要平安,就是最大的福氣。”邊說,目光邊流淌過家人的臉頰,笑道,“經曆了一番風雨,才知道這平安二字有多可貴。我如今是不求兒孫富貴顯赫了,隻要都好好的,那就夠了。接下來就盼著你能順順當當生下我的重孫子……重孫女也好啊,一家子齊全,比什麽都要緊。”


    邊上的姚嬤嬤和檎丹都掖著手微笑,這樣和美的日子,果真不經曆坎坷,不知道其可貴。


    雲畔放下心來,慶幸一切都重新開始有序地運轉,接下來隻等李臣簡回來,一家人便可以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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