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趙秀雲生日這天,方海一大早非要擀麵,這本來就是項技術活,他是水多了加麵,麵多了加水,最後和出來一大盆麵團。


    趙秀雲隻覺得哭笑不得,把多的麵條下油炸了放好。


    一樣是煮麵,方海連澆頭都做得不盡人意。


    鹹,齁鹹。


    禾兒一口下去直喊媽。


    趙秀雲往她的碗裏倒水:“攪和攪和,吃了。”


    方海歉然,他平常挺看不慣孩子挑食的,這會是自己吃一口都直皺眉,提議道:“要不給孩子拿點餅幹墊墊吧,我都吃了。”


    男人的胃跟個無底洞似的,好像吃多少都不管飽。方海回回都是最後一個下桌子,連湯汁都不剩一口。


    趙秀雲給苗苗挑素麵條吃。


    “純白麵的麵條,還有什麽挑的,多少人都吃不上呢。再說了,你頭回給我們娘仨做飯,咽也得給我咽下去。”


    她手在桌上敲一下:“禾兒,快點,要出門了。”


    禾兒扒拉著碗倒也能吃幾口,其實就是鹹,鹹得直衝天靈蓋,水拌拌還行。


    方海往自己碗裏也倒水:“下回,下回我爭取有進步。”


    他也是想著有來有往才有交情,早知道就不做,還糟蹋麵呢,那可是白花花的麵粉啊。


    這個下回,趙秀雲是不期待的,她想著還是給留條活路走吧,但沒說出來,一個勁催:“行了行了,都快點吃,再不出門就趕不上船了。“


    一家人今天在坐船進市區,是那種鐵皮的船,從南京一路開過來的,公社就有碼頭,每天就兩班,可以坐到浦東下,比坐車快一些。


    老家是內陸,別說江河了,大點的溪都沒有,孩子沒坐過船,已經念叨好幾回了。


    就是趙秀雲自己都好奇。


    她倒是見過烏篷頂的小船,不過都很簡陋,到碼頭一看,載客的機動船沒有她在報紙上看的那樣大。


    船艙也很狹窄,一毛錢一個大人,孩子不用票,抱在腿上擠得很,恨不得每一寸地方都用來站人。


    禾兒跟苗苗興奮得不行,姐妹倆一句話也不說,死死盯著外頭,大眼睛愈發圓睜。


    方海逗孩子:“再瞪眼睛都快瞪掉了。“


    兩個都看得入神,完全聽不見別人說話。


    方海轉而跟媳婦搭話:“這船還挺穩的。”


    趙秀雲:“你坐過船?”


    方海樂得顯擺。


    “有回去山西出任務,打壺口過,那水叫一個大,船叫一個破,全靠老船夫撐著。”


    趙秀雲起了興趣,她出於紀律,很少問方海工作上的事,也再三叮囑孩子絕對不能碰爸爸的東西,生怕哪樣違紀。


    方海自己也很講究,平常一個字都不會說,說的話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比如現在。


    “說起來,還吃過刀削麵呢。人家那麵做得,筋道,越嚼越香,上頭放大塊的豬肉,再倒勺老陳醋,沒得說。”


    他跟孩子說話,孩子沒聽見,聽見說吃的就起勁。


    “爸爸,那你要帶我們去吃嗎?”


    方海一哽,訕訕摸女兒頭發:“山西離咱們這兒可遠了,回頭我問問市裏頭哪家刀削麵好吃。”


    對禾兒來說,隻要能出門,就是極好的,不過小孩子問題多,又問:”很遠嗎?比老家遠嗎?“


    方海:“估計坐火車要三四天,你們從家裏來還不到兩天。”


    禾兒掰手指頭數:“好久啊。”


    大於一,在她這裏都算很大的數字了。


    苗苗最近在學數數,自顧自念起來。


    “一、二、三、四、五、九、十。”


    禾兒跺腳:“不對不對,笨蛋妹妹。”


    趙秀雲是不太管孩子吵嘴的,發出一個鼻音:“禾兒,好好跟妹妹說話。”


    禾兒撇嘴,自己數了一遍給妹妹聽。


    一般這種時候,方海都當沒看到,不止一次他引火燒身,不是被這個嫌棄,就是被那個罵,反正這個家沒人把他放在眼裏。


    兩岸的風景後退,風從窗戶鑽進來,馬達轟隆作響。


    方海肩膀一重,側過頭看,媳婦閉著眼好像睡著了。碎發垂在額前,皮膚光滑,長睫毛安安靜靜地,嘴唇有點發白。


    方海伸手探她的額頭。


    趙秀雲掀開眼皮:“沒事,好像是有點暈船。”


    豈止是有點暈船,她覺得自己兩次懷孕都沒這麽惡心過,拚命咽口水也壓不下去,把禾兒往她爸旁邊一推,跑到角落準備好的小桶,掀開蓋子,哇哇大吐。


    本來她還擔心孩子,沒想到自己先受不住。


    酸臭味在船艙裏彌漫開來,趙秀雲更加惡心,拿出水壺漱口,趕快把蓋子蓋好,皺著眉走了。


    方海坐在位置上,一手一個,坐立難安:“沒事吧。”


    趙秀雲擺擺手:“沒事,吐完舒服一點。”


    就是還緩不過來,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暈船的毛病。


    方海兩腿各坐一個孩子:“眯會吧,睡著就不暈了。”


    船要開一個小時,趙秀雲覺得自己腦袋嗡嗡響,下了船眼前一黑:“下回咱們還是坐車吧。”


    坐車雖然慢一些,好歹不暈。


    方海看她都走不成直線了,伸手牽她:“看著點路。”


    男人的手粗,硬石板上刮過似的,膈得人心口跳。


    趙秀雲垂下眼,左手是禾兒,右手是方海,原來都是兩個孩子走中間,現在倒成他們夫妻走中間了,怪新鮮的。


    不過車來車往的,新鮮一會也就行。


    趙秀雲走了兩步要鬆手,手動了兩下沒掙脫,看方海。


    方海也看她,眼睛眨眨:“啊?”


    “孩子走中間吧,車多呢。”


    “哦哦,走中間。”


    應得心不在焉。


    方海縮回手,在褲腿上擦一下,就這麽會功夫,他掌心都快淌瀑布了。


    趙秀雲似笑非笑:“禾兒,牽妹妹走。”


    姐倆都紮著兩個小辮子,穿著一樣的藍色碎花裙子,七分像的側臉,一看就知道是親姐妹。


    不過性格不太一樣,苗苗眼睛左看右看,好像什麽都心裏有數,禾兒一跳一跳:“媽媽,我們要去吃奶油蛋糕了嗎?”


    真就隻記得吃,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裏虧了她的嘴呢。


    要擱平常,趙秀雲一準說她兩句,這會也是心緒亂飄,餘光瞅見方海都快同手同腳了,更覺得有意思。


    老夫老妻的,這是做什麽,她輕笑一聲:“先去華僑商店看看。”


    華僑商店足足有三層樓高,就矗立在鍾樓的對麵,售貨員的態度和百貨大樓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


    方海幾乎搜集了所有戰友們的華僑券,這玩意也就是滬市才發,他原來當兵的地方都沒見過,他自己也是頭一回進華僑商店。


    趙秀雲看了眼玻璃櫃台:“價格都寫著呢,這也太貴了吧?”


    進口的東西,哪怕都是拖鞋,也比國產的貴好幾倍,怨不得這票人家都是白給的,不提換這個字。


    方海視力好,眼睛轉一圈,倒吸涼氣:“這得多少身家才能進來啊。”


    趙秀雲心裏打退堂鼓,花錢在這裏買東西,和填海裏有什麽區別,一點動靜都聽不見。


    可惜太晚了,孩子的眼睛已經黏在糖果餅幹上,不給買點什麽是肯定打發不過去的。


    趙秀雲在櫃台上逡巡,餅幹、糖果,跟供銷社能買到的也沒什麽兩樣,劃不來,倒是那個叫朱古力的可以買點,沒聽說過呢。


    她彎腰:“寶寶,咱們買點朱古力吃行嗎?”


    禾兒有點猶豫,但琢磨著應該是糖,肯定是甜的,應:“行。”


    苗苗就是姐姐的應聲蟲,跟著點頭。


    方海縮脖子:“什麽味兒?是不是糖?”


    趙秀雲也不太確定,問售貨員:“同誌你好,這個朱古力是甜的嗎?”


    “甜的,老甜了,進口的呢,還有果仁,一盒12粒,一張票,五塊錢。”


    趙秀雲覺得自己的笑不是笑,嘴角抽抽:“行,我們要一盒。”


    售貨員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舍得給孩子花錢的,大力推薦:“這個牛奶餅幹,跟咱們這兒能買到的完全不一樣,特別好吃。”


    她一張嘴一通忽悠,趙秀雲本來就是想弄點新鮮的給孩子嚐嚐,一個沒憋住,花出去五十塊錢。


    五十塊錢!


    趙秀雲出華僑商店的門,揪著方海的衣角:“蒼天呐,我剛剛是花了五十塊錢嗎?”


    大錢她也不是沒花過,可五十塊錢說是供銷社,平安飯店都夠吃好兩頓的,她覺得跟有人拿刀子在割她的肉似的。


    方海也心疼呢,但想想估摸就這一回,今天還是媳婦生日,有什麽不能花,平常不跟孩子搶吃的的人,第一個說:“把朱古力開了,咱們也嚐嚐洋味。”


    正中孩子的心,倆都是急得小腳一跳一跳的。


    趙秀雲看孩子這樣就高興,不誇張地說,叫她割肉都行,大方拿出來:“吃吧,咱們都吃。”


    一人一粒,金色的紙包著,趙秀雲剝開一口放嘴裏含著,給苗苗舉著,讓她拿牙磨。結果也不是硬的,更像餅幹,很快就化開。甜,但又不膩人,還有果仁。


    趙秀雲慢慢嚼碎吞下去,跟沒刹車的自行車似的,手一揮:“走,買汽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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