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


    發現水淹進一樓的不止趙秀雲一個,家屬院守衛森嚴,夜裏一直有人巡樓,很快樓道裏頭都是亂哄哄的聲音。


    趙秀雲心裏不安,對著孩子說:“禾兒,媽媽出去一下,你跟妹妹在床上,不許動知道嗎?”


    苗苗還是睡得四仰八叉,叫都叫不動,禾兒坐在床上,緊緊拽著妹妹的手,幼小的臉龐上全是惶恐:“那媽媽快點回來。”


    為了安撫她,趙秀雲拿出糖果。


    有吃的,禾兒還鎮靜些,隻是眼睛汪汪地看。


    看得趙秀雲心疼。


    外麵雨大,她把睡褲褲腿卷起來,踩著塑膠拖鞋,撐傘去隔壁看情況。


    陳秀英正指使孩子幫忙把東西都放到高處,大概經曆過,井井有條中回過頭:“秀雲,你趕緊把東西都放高了,我弄好就過去幫你。估計不會太大,待會保衛處就會來送沙袋。”


    趙秀雲勉強安心:“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是真沒見過這麽大的雨。”


    也不閑聊,趕快跑回自己家。


    禾兒大概是困,靠著妹妹的肚子又睡著了,嘴巴裏還含著糖,一動一動的。


    趙秀雲早兩天杯弓蛇影,家裏能放高的東西都放高,這會環顧四周,水都沒過腳踝,也不知道泡了後家具會不會發黴。


    她趕緊把院子裏的下水道掏幹淨,掏出一堆落葉雜物來。


    住一樓就是這點不好,樓上老是掉東西,不是煙頭,就是用過的紙,說了好幾次,都推到孩子身上。院子一天要掃八回,水管還連著整棟樓的下水,不淹一樓淹哪裏。


    趙秀雲找了塊木板,把門檻擋高,又用石頭抵住,一盆一盆往外倒水,聊勝於無,但於事有補。


    陳秀英弄好自己家的事,過來一看:“你這還挺齊全,家裏什麽都有。”


    趙秀雲苦笑:“我是居安思危,一個人帶倆孩子,什麽都備著。你是不知道,前年大雪封路,我們娘仨連樓都下不去,生啃飯吃了小半個月。”


    都說當兵好,誰又知道做軍嫂的苦,趙秀雲帶孩子這幾年,最怕兩個都生病,那才是一顆心泡在黃連裏,說也說不完。


    大家同病相憐,陳秀英也沒空跟她訴苦,確認這邊沒事後趕緊回家。


    積水成淵,趙秀雲也不知道是自己這倒得有用還是怎麽的,一夜下來,屋子裏的水隻到小腿中間。


    孩子醒了,她隨便給泡麥乳精和餅幹當早飯,隻讓她們在床上聽收音機玩玩具,自己接著舀。


    雨停下來後,外麵亂得不像樣。


    趙秀雲出去打聽一圈,一樓淹水,三樓漏水,二樓勉強幸存,嘰裏呱啦各有各的抱怨,也不知道這雨還會不會再下。


    錢財是身外之物,淹了就淹了,最讓人揪心的是潰堤。


    趙秀雲喃喃自語:“潰堤,怎麽就潰堤了?”


    軍屬有一個算一個,男人都去堵堤了。


    糟糕的情緒一下子蔓延開來,陳秀英也不那麽樂觀。


    寬心、寬心,好好一個人在外麵,誰能寬心。


    趙秀雲隻覺得不能再在外麵待下去了,要按這些人的說法,自己早晚得守寡,趕緊回家舀水。


    人呐,隻要有事情幹,萬事都能當做忘記。


    等這茬雨下過去,趙秀雲隻剩尖下巴,骨頭架子在衣袖裏飄來飄來。


    方海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身土,胡子拉碴,嘴角還有個小豁口,手腳都給水泡發了,又白又皺。


    夫妻倆一個往院子走,一個往外搬東西,乍對上眼都是一愣,相顧無言。


    趙秀雲還以為是幻覺呢,趕快拉他:“沒事吧你?有沒有受傷?吃過飯沒有?”


    方海也問她:“家裏沒事吧?你和孩子都好吧?”


    就這半個多月,給過出如隔三秋的氣氛來。


    趙秀雲扒拉他衣服檢查有沒有傷:“都沒事,你趕緊把這身換下來,我給你做飯。”


    方海反握住她的手不放:“瘦了。”


    手腕上那塊骨頭,凸到嚇人。


    趙秀雲生禾兒疼了一天一夜,一滴淚都沒往下掉,這會鼻頭發酸,淚珠滾落。天曉得她是怎麽熬過來的,一宿一宿直做惡夢,跟石頭塊壓在心口似的,老喘不上氣。


    方海探手,笨拙地在她臉上擦一下:“沒事了,這不好好的嘛。”


    他沒見過媳婦掉一滴淚,就是他自己,也是從不落淚的人,有些不知道怎麽安慰。猶豫間,趙秀雲已經緩過勁來,吸鼻子:“行了,趕快去洗洗換衣服,就這身,我都聞見味了。”


    方海:“打上了大堤就沒換過,能不臭嗎?”


    這個點澡堂是不開門的,他隻能用熱水在客廳洗洗擦擦,換上幹淨衣服。


    趙秀雲把鍋架上,一咬牙開了兩個豬肉罐頭,炒炒拌麵。


    方海聞見味探頭:“隨便弄點就行。”


    出任務的夥食還行,就是大家都顧不上,有時間都用來休息了,消耗又大,他從櫃子裏翻出餅幹,先對付一點。


    趙秀雲給他泡麥乳精:“配這個吃,很快就好。”


    麥乳精精貴,是特供,一罐十八,她是省得不能再省地給孩子喝。


    方海噎著了,喝一口,遞到她嘴邊。


    趙秀雲斜眼看他,嘴唇碰一下:“我不愛喝這個,太甜了。”


    是真的甜啊,甜到牙疼。


    方海不信,這年頭,還有誰不愛吃甜的?


    趙秀雲笑意很淡:“騙你做什麽,麥乳精、大白兔,我都覺得太甜了,吃不來。”


    話梅糖就正好,酸酸甜甜的,她有時候自己會吃點。


    方海怔愣,家裏三四天要做一次打麵皮,他是最愛吃的,兩個孩子都不愛吃菜,一個愛吃魚,一個愛吃肉,好像沒哪回見做的菜,是媳婦說愛吃的。


    她愛吃什麽?


    方海說不來。


    這半個多月,他忙裏偷閑就想著家裏,從前也想,離得遠,這種想不具體。這會是具體到家裏買不買得上菜?孩子有沒有去上學?屋子有沒有進水?


    叫人茶飯不思,愧疚難當。


    現在想想,他要愧疚的又豈止這一兩樁。


    趙秀雲全然不知他的懺悔,快速出鍋,盛了一大盆。


    方海回過神來自己端出去,坐在八仙桌上才有空打量家裏。


    “水淹得高不高?”


    牆上還有水印,肯定是進水了,桌子腿都是濕的。


    趙秀雲比劃給他看:“就到這,還行,說從前有一年發大水,那才叫厲害呢,半間屋子全完了。”


    “家裏沒什麽壞了吧?”


    “蜂窩煤,我看爐子這兩天也還燒不太起來,桌子椅子腿都濕了,得好好曬曬。”


    都是大件,她一個人也搬不動,家家都忙,也沒誰能給她搭把手,孩子都打發去上學了,年紀又小,隻能自己折騰來折騰去,一樣一樣往外挪。


    方海二話不說,埋頭苦吃,吃完擼袖子就要幹活。


    趙秀雲不肯:“你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又不急這一時半會的,歇一覺吧。”


    方海是真困,又知道自己要是睡,她肯定都親自動手,索性拉她:“陪我躺一會。”


    青天白日,這是要瘋啊。


    趙秀雲小臉漲紅:“說什麽瘋話呢。”


    一看就是想歪了,方海頭湊近:“就躺會,什麽也不幹。”


    趙秀雲本來不想理他,水汪汪的眼睛一飛,半推半就被他拽上床。


    枕邊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夫妻倆骨頭都軟下來,還是繃得太久,有了依靠才鬆下來。


    說累,這些天誰也不比誰鬆快,趙秀雲幾乎是沾枕頭,眼睛就閉過去。方海垂頭看她,原來就纖細的腰身好像一掐就斷,肩胛骨瘦到膈人,嘴唇微微發白,弱小到一碰就碎,又強大到不可思議。


    女人呐,真是不能小瞧。


    他合上眼也睡著,聽見響動才睜眼。懷裏的人沒醒,他下床去開院門,禾兒扯著嗓子喊媽媽呢,看了是爸爸也高興。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方海從老大那裏可很少得到這樣的熱情,猛地把她舉高:“放學了啊?媽媽睡覺呢,小聲一點。”


    禾兒捂著嘴嘎嘎笑,手腳亂踢,落地興高采烈掏書包:“我這次語文和數學都考一百分!”


    她在老家的時候成績就好,來滬市之後有一段跟不上,上課聽,下課媽媽給開小灶,成績一日千裏,很快回到正常水平。


    方海沒操心過孩子讀書,他水平就那麽點,揉女兒的頭發:“真棒,有什麽想要的爸爸給你買?”


    禾兒搖頭:“我不買,媽媽說房子要重新刷,肯定要罵人。”


    刷房子要錢,一旦最近花大錢,禾兒自己就知道要夾緊尾巴做人。


    孩子這麽懂事,當爹的大為感動,蹲下來跟她說話:“沒事,媽媽一定不會罵你,我有辦法。”


    小姑娘看得比誰都清楚,小嘴一撇:“爸爸說了才不算。”


    方海大受挑釁,捏她鼻子:“明天你就知道我說的算不算。”


    禾兒不信,但好久不見爸爸,就纏著他玩翻花繩,連有人叫她跳皮筋都不去。


    方海由著她輸了又耍賴,看時間差不多牽著她去接妹妹。


    父女三個進家門,趙秀雲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的,已經在廚房忙開,聽見聲喊:“端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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