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子


    大概是上午鬧這麽一出, 下午來抱怨的人沒幾個,這幾天婦聯辦公室是熱鬧得像菜市場, 這會是門可羅雀, 幾個人都不免鬆口氣。


    李玉和陳蓉蓉這回都不搬,前者是男人級別低一些,後者是家裏人口少, 對這件事都不甚在意。


    在意的是家裏孩子多的人家, 擠是真的擠。


    趙秀雲去核實人口的時候看過,有的家裏五六個孩子一間房, 男孩女孩混著住, 或者客廳裏支床, 都是常見的。


    但這又不是她能解決的, 就貢獻她家這套三室, 能幫的也就一家人, 到時候給誰都不討好,沒得落埋怨。


    是方海原來拎不清,還以為自己做好人好事, 其實那撥人裏好幾個沒被他讓到的家屬, 酸言酸語就沒斷過。


    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件事根本不該這麽辦, 但想起來又覺得方海的好心被踐踏, 讓人生氣。


    趙秀雲打開本子,做自己的工作, 寫著寫著平靜下來, 聽見哭聲回頭看, 堅強嚎著呢。


    這孩子喝奶粉,陳蓉蓉現在已經不像一開始手忙腳亂, 泡好把他抱起來喂。


    辦公室裏多這麽一個小娃娃,話題自然多起來。


    張梅花是做奶奶的年紀,平常還帶孫子,對堅強尤為慈愛,說:“聽著就有勁。”


    做父母的就愛聽這樣的話,陳蓉蓉早產生的孩子,更是愛聽,笑笑說:“最近吃得多。”


    吃得多好啊,幾個人說說笑笑。


    趙秀雲把早上的不愉快忘記,到點禾兒放學,先來找媽媽拿鑰匙,她最要好兩個小夥伴等在外麵。


    孩子一陣風似的跑走,趙秀雲隻得喊道:“記得煮飯啊。”


    禾兒比她更大聲,扯著嗓子應,活泛得不讓人討厭。


    張梅花至今還沒有小孫女,看人家家裏的姑娘就饞,開玩笑說:“禾兒我是怎麽看怎麽喜歡,要不送我吧。”


    趙秀雲笑著應說:“這話要是當她麵說,能哭出來。”


    李玉自家有女兒,哪怕是她也得認,教出來和禾兒差太多,說道:“滿院我看來看去,就數禾兒最好。”


    趙秀雲哪裏敢認,傳出去像什麽話,說:“我看孩子都好得很,各有各的好。”


    她對孩子一向寬容,哪裏不好,多半是做大人的有問題。


    說著熱鬧,方海打門前過,手揮一下。


    趙秀雲看手表,下班時間到,把桌上東西收進抽屜,第一個走。


    夫妻倆在家屬院不用太避諱,靠得近。


    李玉感歎道:“結婚這麽多年,感情還能這麽好,不容易啊。”


    陳蓉蓉笑而不語。


    張梅花更是成精,她那雙眼看得真真,這感情好是人家過出來的,小夫妻剛住進家屬院時可不這樣。


    又想起陳斌和童蕊,青梅竹馬,婆家疼愛,怎麽就把日子給過成這樣了?


    她搖搖頭不去想,到底不是自己家的事。


    這邊,趙秀雲走幾步,有些奇怪問:“你是不是下班早了?”


    一般都是她先回家。


    方海點頭說:“嗯,下午開會。”


    家屬院和營地離得近,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下午師長就開會罵人,一個也沒放過。


    方海也被說幾句,不過說得不重,就是有點擔心,想著早點回來看看怎麽回事。


    趙秀雲最怕他受牽連,平常也盡量不跟其他家屬起衝突,這會沒好氣說:“都怪王春花。”


    方海反而安慰她說:“師長沒說什麽,還說本來就是給咱家的三間房。”


    領導嘛,肯定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


    理是這麽個理,不過愛鬧的人總是能撈到點好處,有些人就愛來這一套。


    趙秀雲不悅道:“要是連累你,我今天就把她吊起來。”


    家裏的頂梁柱,每個月百來塊錢工資,誰敢損害一絲一毫,就是趙秀雲最大的敵人。


    說到吊,方海問:“師長怎麽說你也搞尋死覓活那套?”


    他看著媳婦不像這樣的人啊。


    這種行徑,說難聽是有點潑婦,趙秀雲學給他聽,又叮囑說:“不許在孩子麵前提。”


    方海蹙著眉說:“什麽死不死的,下回別亂說。”


    他們夫妻倆其實都挺忌諱這個字的。


    趙秀雲自知理虧,解釋道:“嚇唬她的,我惜命得很。”


    對著什麽人什麽招數,跟王春花難道還有什麽理可講?


    道理是這個道理,方海還是不太高興,說:“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麽質素啊。”


    嘟嘟囔囔地,趙秀雲沒接話,聽他一個勁抱怨,到家門口才說:“孩子在呢。”


    做父母的,有很多也是不願在孩子麵前提。


    客廳裏三個孩子做作業,苗苗最近放學都被求老太接走,和若雲一塊玩。


    王月婷和高明看大人進來,合上鉛筆盒,掐著點回家。


    趙秀雲路過看一眼禾兒攤開的本子,說:“再檢查一遍。”


    那就是有題目做錯,禾兒老老實實坐下來重算。


    方海跟著媳婦進廚房,說:“上次你讓我打聽的王超有消息了。”


    王超?


    趙秀雲險些給忘記,一拍腦門說:“最近太忙。”


    方海估計也是,不過他記得就行,有些奇怪說:“說是團長,在首都,家裏六個孩子,你說的那個應該是老四,十八歲,沒什麽不好的。”


    這個不好,指的是有沒有病。


    要知道,成高工作說是快有,可還沒定,加上長得像爸爸,底下弟弟妹妹多,要是說個縣裏雙職工人家的姑娘也還行。


    首都的姑娘,家裏條件不大差,哪怕是下鄉,也不可能看得上他。這兩年家裏有點門路的、肯花錢的,返城多半是沒問題。


    越聽越奇怪,趙秀雲還是覺得不太妥,想想說:“我先給他寄信吧,看看他怎麽說。”


    十七歲,方海看起來還覺得是個孩子,勸道:“你們姐妹鬧別扭歸鬧別扭,這種大事還是跟孩子媽媽商量一下吧。”


    趙秀雲把黃瓜切片,放進盤子裏備用,說:“成高這孩子不一樣。”


    她姐一門心思顧娘家,她姐夫萬事順著,成高小的時候很喜歡小姨,長到八九歲就不喜歡,甚至還有點恨。


    他被這個家逼得早熟,看顧弟弟妹妹長大,曾經不無嘲諷地對親媽說:“你們娘家的雞都比我們貴。”


    趙秀雲曾經享受過大姐對她的好,對幾個外甥外甥女都很照顧,成高是再大一點,知道小姨和舅舅們不一樣,才又熱絡起來。


    打她來隨軍,兩個人的通信就沒斷過。


    趙秀雲現在是不大理會她姐,但每個月還是給成高他們寄東西。


    方海雖然早知道大姨子有些神奇,聽完還是一驚說:“她婆家人不管的嗎?”


    “老太太前幾年去了,隻剩個公公,哪好意思管兒媳婦的事。”


    她姐夫這人,站在娘家人的立場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可趙秀雲想想成高幾個,就歎氣說:“可憐孩子了。”


    成高跟爸媽都不太親,能信賴的長輩隻有小姨。


    趙秀雲不誇張地說:“這姑娘哪怕沒什麽毛病,憑她是我姐看中的人,我都覺得不大好。”


    成高也是這麽想的,不然不會特意寫信來問,畢竟外人一看是樁頂好的婚事。


    方海沉默片刻說:“他那工作要是不成,可以去當兵。”


    “他不去的。”


    在家就是頂梁柱,前腳走後腳那些弟弟妹妹還不知道成什麽樣。


    懂事孩子總是叫人心疼,方海一向看不太上嶽家人,做事真是叫人沒法說,這會也不得不高看一眼成高,說:“那以後多幫襯他一點。”


    趙秀雲也是這麽想的,她到底是大姐養大的,想想說:“幾十塊錢的話能幫我肯定幫,但要緊是咱們自家的日子。”


    她是有家有室的人,孩子投到她肚子裏,難道是專門吃苦來的?


    方海讚同道:“你姐夫那樣,是真的不像話。”


    直說大姨子,媳婦肯定不高興,但言外之意很明顯。


    趙秀雲跟著歎口氣說:“反正你再幫我打聽吧,當我小人之心,這姑娘一準不對勁。”


    她猜人看人的本事,方海還是信服的,說:“行,再等幾天,應該有詳細一點的。”


    既然說到娘家人,趙秀雲順帶提一嘴婆家說:“要有當兵的路子,你那幾個侄子也有年紀差不多的。”


    方海哪能忘記自家人,搖搖頭說:“我問過了,他們不肯。”


    也不是誰都有背井離鄉的勇氣,提幹留隊不容易,多少人都是三年時間到,又回家種地,等於瞎折騰。


    多數人都覺得自己不會成功,而且說是太平時候,每年還是有人犧牲,鄉下人求安穩,更不願意了。


    趙秀雲可以理解,就是她自己,不是不行,也舍不得離開老家,明明滬市是更好的地方,可人離鄉賤,想起來總是故土。


    她惆悵道:“還不知道下一次回去是什麽時候。”


    大人上班,孩子上學,一來一回坐火車五六天,哪裏折騰得起。


    方海少小離家,已經習慣,寬慰她說:“沒事,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比他原來一個人強不知道多少。


    趙秀雲想想也是,笑著說:“是,在一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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