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


    百貨大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人, 趙秀雲從門口路過,探頭看一眼說:“晚點再來吧。”


    那麽大一台電視, 拎手上還不夠累的, 她今天受人所托,還有事情要辦,沒辦法一大早帶著走。


    福子想帶著禾兒他們去找小麥, 趙秀雲不太放心, 還是把人都送到校門口,仔仔細細交代過, 隻帶著兩個小的走。


    她給苗苗和白若雲一人買一串糖葫蘆, 順著巷子找到平安裏街道辦事處。


    這一片都是老洋房, 要麽分給各單位做辦公室, 要麽分給職工做宿舍。


    李老爺子的平安裏17號, 是後一種。裏裏外外被隔成幾十戶人家的居所, 街道幹事一聽他們的要求就打官腔說:“退肯定是要退的,但我們也需要時間安置原來的住戶。”


    聽上去是合理,趙秀雲問:“那大概什麽時候可以安置好?”


    她也好抽出時間來幫老爺子打掃。


    “這可說不定了, 城裏住房緊張嘛。”


    問百八十遍, 都是說不好, 趙秀雲頭疼得很, 說:“隻怕有得折騰。”


    但這是頭一回, 她也不是屋主,沒辦法太強硬, 隻能從辦事處出來, 有些悻悻說:“看來福子他們隻能先住老房子。”


    那邊的環境和這邊不能相提並論, 一小間房住兩個人也就罷,還用做客廳、廚房和餐廳, 哪裏適合養身體。


    趙秀雲又躊躇起來,福子再能幹也是個孩子,老的老、小的小,住一塊總是讓人不放心。


    她說:“要不等過完暑假,再讓福子他們搬回來吧。”


    方海是無所謂,但是說:“老爺子願意嗎?”


    打住到家屬院,連門都不出,也避諱女眷,一點也不自在。


    要是願意的話,也不會這麽急著要搬。


    趙秀雲把地契、介紹信又收好,找了個路邊的水龍頭,借水給孩子擦臉。


    苗苗吃糖葫蘆吃得滿嘴都是,連手都是黏黏的,被媽媽搓得“啊啊”叫。


    白若雲仰著臉說:“趙阿姨,我很幹淨的。”


    其實小臉上一道一道,也被趙秀雲揪過來。


    兩個孩子一般大,有位老太太端坐路邊問:“雙胞胎啊這是?”


    趙秀雲有時候懶得解釋,就會說:“是啊。”


    倒也不是撒謊,就是覺得沒必要跟生人說那麽多。


    她應完牽著孩子要走,老太太又說:“你們來租房的是吧?”


    街道辦事處和房管所一般是連在一起的,除了些老居民,房子都是分的,城裏住房緊,五六口人擠一間房比比皆是。


    租房的人也不少,實在是擠,都得通過房管所。


    老太太是打量他們從街道出來,以為是小年輕想搬出來住,指點他們說:“現在房子不好租,你們要有錢啊,拐過去太平裏,那邊22號院2樓想賣的。”


    太平裏那邊也都是石庫門的老房子,趙秀雲沒這個念頭,大家都是分房子住,哪有自己買房的。


    笑笑說:“哪買得起啊。”


    老太太揮著蒲扇說:“我看你們也不差錢,那邊一間屋,八百就能賣。”


    也就是看他們穿得不錯,不然她還不搭腔呢。


    趙秀雲兜裏那點錢都打算用來買電視,再說了,她放著家屬院三間房不住,跑去買房子做什麽。


    她說:“哪有錢啊。”


    本來也就是生人搭個話,誰知老太太撇撇嘴說:“看你們也買不起,浪費我時間。”


    什麽意思啊,趙秀雲這脾氣。


    她“哈”一聲說:“你有錢,有本事別賣。”


    不是自家的房子,哪裏至於這麽賣力吆喝。


    老太太果然哽住,嘟嘟囔囔說些什麽“鄉下人”的話。


    趙秀雲是懶得理會,得虧是她年紀大,不然沒完。


    家屬院的人五湖四海,本地人更稀罕,平常相處還好一些,公社職工院的人看他們都可是一幫外地人。


    小孩子之間的排擠厲害,沒少為這個吵架。


    方海不好意思說老人家什麽,走出幾步才說:“不就是八百嗎?誰沒有啊。”


    他自覺混得還行,男人都有自尊心,說真的,他現在每個月掙一百五,一年就能攢一千多,媳婦被下麵子,比他自己更難受。


    趙秀雲真沒覺得有什麽,外頭奇怪的人可不少,她說:“那是,我男人工資高呢。”


    方海的不舒服煙消雲散,說:“我以後一定給你掙錢買大房子。”


    趙秀雲好笑道:“現在哪有大房子可以買?”


    大部分房子都是公家的,哪怕有也是那幾間小房,再說了。


    “咱們住家屬院,買房子做什麽?”


    三間房,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也就是軍屬待遇好,看看這街頭巷尾。


    方海想也是,可惜地說:“老家蓋的五間房,就結婚住過。”


    當時他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掏這個錢,但是衣錦還鄉的人怎麽能不蓋房。


    趙秀雲也沒怎麽住過,不過給小姑子住也挺好的,她說:“方芳前兩天寄了一大包蘑菇幹來。”


    老家山多,野貨多,春雨下一場,多得不得了。


    上上下下那麽多人,現在時時寄東西來的是得好處最少的這個妹妹。


    也是上回回老家,趙秀雲才跟小姑子熱絡起來,原來都是麵子情。


    方海說:“你回了啥?”


    平常就愛客氣,人家給一分就得還兩分的禮。


    趙秀雲說:“那天搶到的布,我寄了幾塊大的回去。”


    紡織廠每年都賣碎布頭,不要票,趕早就得去搶,運氣好能搶到做孩子衣服的整布,運氣不好就隻有巴掌大。


    這種事,她向來能幹,搶回來的每塊都大,撿出些深色的寄回去,幹活的人要緊穿耐髒耐磨的衣服。


    大隊一年就幾尺布票,這回禮好得很。


    夫妻倆閑聊,孩子走在跟前,小巷子裏沒什麽自行車,路過一家獨門院,柵欄裏探出顆小小的狗頭來。


    苗苗腳都挪不動,非要蹲著看,還惦記著老家的小黃狗。


    方海替營地的黑背抱不平說:“帶你去看海陸空,你就嚇得直退。”


    海陸空可是條好狗,令行禁止,從來不亂叫。


    苗苗腦袋動也不動,說:“它黑。”


    黑溜溜的,她才不喜歡,站起來也很高。


    小丫頭喜歡大紅大紫的東西,黑色和白色都是她最不喜歡的,愛好分明得很。


    趙秀雲故意說:“爸爸黑還是海陸空黑?”


    方海心想,我還能比它那毛黑嗎?


    他滿心以為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熟料孩子眨巴眨巴眼,似乎很認真比較過,最後說:“差不多。”


    差得多著呢。


    方海攤手心給孩子看,說:“我有白的地方,海陸空有嗎?”


    白若雲跳起來搶答說:“海陸空的肚子是白的。”


    這要不是不合適,方海都想掀衣服給她們看,自己的肚子也是白的,沒咋曬過。


    他支使媳婦給自己證明。


    “你說,我肚子是不是白的?”


    趙秀雲覺得他傻得沒眼看,說:“比贏了你覺得光榮嗎?”


    跟狗還較真。


    方海啞巴似的閉緊嘴,是啊,比狗白能咋的,聽上去也不像好話。


    他搓搓女兒的頭說:“你也是個小黑妞。”


    這要換禾兒,隻怕“哼哼”不大高興,苗苗卻是實在孩子,她今天穿著短袖,把袖子往上卷一點,一條清晰的黑白分界線出現。


    小丫頭指著說:“這是白的,這是黑的,我是黑白妞。”


    一本正經得惹人憐愛。


    方海想想說:“因為爸爸是黑的,媽媽是白的,所以你一半一半。”


    苗苗覺得很有道理,還提供證據說:“姐姐也是黑白妞。”


    父女倆怎麽不去說相聲,這一出還怪有意思的。


    趙秀雲看一眼手表,說:“苗苗,若雲,跟小狗說再見吧,我們要走了。”


    苗苗依依不舍,老話重提說:“媽媽,我們不能養小黃狗嗎?”


    養狗吃糧食啊,趙秀雲有點舍不得,說:“不能。”


    苗苗可憐巴巴歎口氣,說:“爸爸,下次帶我去看海陸空吧。”


    黑是黑一點,也是狗狗啊。


    方海琢磨著這話音有點熟悉,思索良久,猛然醒悟,原來說的都是“媽媽,那讓爸爸帶我去吧”。


    就是這個“吧”,用得好啊,一聽就是退而求其次。


    方海扯女兒的小臉,說:“行,帶你去。”


    苗苗正在換牙,口水嘩啦往下掉,說:“壞爸爸。”


    趙秀雲責怪地把男人手拍開說:“換牙呢,少扯她的臉。”


    換牙規矩一百零八種,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方海尋思牙硬得很,應該沒那麽脆弱,不過他沒說,訕訕收回。


    趙秀雲給孩子臉擦幹淨,走到大路上趕緊牽好,尤其白若雲是別人家的,更得小心。


    方海左看右看,說:“這洋房,感覺是不一樣。”


    連屋帶院,每棟都很有特色。


    趙秀雲打量著道路兩側的梧桐樹,投射下的光影斑駁,老人家一把藤椅一把蒲扇往陰涼處一坐,自行車叮叮當當開過去,出門就是百貨大樓和外灘。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問:“要不咱們以後在這養老吧?”


    老家是肯定回不去了,家屬院又沒有住一輩子的道理。


    方海覺得很不錯,說:“買棟有院子的,還能種菜。”


    他越想越興奮,一拍大腿說:“就這麽定了!”


    趙秀雲隻得給他潑冷水說:“肯定不便宜。”


    他們現在哪有錢。


    方海掐指算道:“咱倆離退休還遠著,再過四五年肯定買得起。”


    趙秀雲也算著,買完電視,家裏就沒什麽要添置的東西,到時候肯定能攢下五千塊,她興致衝衝地說:“咱家人少,買個小的就行。”


    夫妻倆越聊越熱火朝天,好像房子已經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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