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


    房子, 暫時是買不起。


    電視,肯定是綽綽有餘。


    北京牌12寸黑白電視, 一台要一千二。


    趙秀雲給錢的時候心疼得很, 咬咬牙還是遞出去,其實這筆錢已經攢下很久,是那回從老家拿回來的。


    她也跟孩子們說好很久要買, 隻是苦於沒有票。


    方海用繩子把箱子再紮牢一點, 伸手去拎,還別說, 鐵製品, 死沉死沉的。


    趙秀雲都不能幫他扶著點, 她得看著幾個孩子。


    大的幾個還好, 福子自己往返於市區和家屬院都有好幾次, 小的她一手一個拽得緊緊的, 在車上也不放鬆。


    箱子上印著電視,誰都圖新鮮,打聽的乘客絡繹不絕。


    趙秀雲應接不暇, 疲憊地說:“早知道等後勤有車再來買了。”


    後勤的車可以借, 自己出油費就行, 不過這陣子用別的人多, 排到他們得有一陣。


    方海尋思電視自己拎還是拎得動的, 一家人這才出門。


    這會後悔沒帶塊布,好把電視給擋一擋。


    這才是開始, 打進家屬院, 就熱鬧紛呈。


    家裏烏泱泱全是來看熱鬧的人, 方海挪個天線,有幾十號人給他指揮。


    頻道少, 七點放新聞,人家都帶著凳子來看。也算這時候的慣例,誰家買電視,一準街坊鄰居都來看。


    播完新聞有時候是電影,有時候是樣板戲,得熱鬧到九點半。


    客人一走,幾個孩子全被趕上床,趙秀雲把垃圾收一收,地板拖一拖。


    方海把客廳中間的桌子挪回來,說:“不會天天來吧?”


    趙秀雲擺擺頭說:“不會,頂多來幾天,院裏沒有這規矩。”


    家屬院有電視的不光他們家,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其實其他的還好,方海也不是小氣,就是說:“天天來的話,不到點也不好意思趕客。”


    可是家裏睡得早啊,要是天天到九點半,孩子哪裏起得來。


    趙秀雲說:“是啊,我都困了。”


    電視再好看,那也得早起啊。


    每天六點多就得起來做早飯,不早點睡能行嗎。


    方海是愁自己那點睡前生活,把布擰幹擦一遍桌子說:“你先睡吧,我來弄。”


    人多,腳印瓜子皮的,哦還有煙味,光收拾就得好一會。


    方海再次歎口氣說:“天天來是真不行。”


    趙秀雲也這麽覺得,給電視蓋上一塊斜紋的粉布,說:“睡吧。”


    都累一天了。


    方海現在也不是天天饞,七天裏還能忍個三四天,老中醫說的。


    趙秀雲暫時沒覺得有什麽用出來,倒是這陣子夥食水平好,有點用。


    也不知道是誰先起頭的,大路上忽然出現個小菜場,一開始隻有那麽兩個人試探,現在已經發展到十來戶,雞鴨鵝都有在賣,不過都是天不亮就收攤。


    趙秀雲悄悄嘀咕說:“原來公社革、委會幾個頭頭都下來了,領導班子這會一團亂,哪還有人顧得上他們。”


    這陣子這樣那樣落馬的人不少,報紙廣播天天都有,各地的風氣都在鬆動,滬市向來走在全國第一步。


    趙秀雲敏銳覺得很多事都會不一樣,躺在床上忽然說:“咱們家現在還有兩千一百二十三塊九。”


    她雖然沒升職,工資漲過一次,現在是四十一,方海升13級以後是每個月一百五十九,也就是說正好兩百塊。


    公社國營飯店點個小炒肉也才五毛錢,一家子要想天天下館子都行,還是家裏人口少,花費雖然大,每個月最少攢一百。


    攢一陣子,就添個大件,不過家裏已經沒什麽要買的了。


    趙秀雲現在的新目標是買房子,說:“現在一整棟的小洋房我估計都沒怎麽有人在賣,有的人太少,咱們攢夠錢還得費功夫打聽,萬一先有房子錢不夠,就太冤枉了。”


    方海覺得她說的向來有道理,問:“得攢多少錢啊?”


    趙秀雲打聽過幾句,說:“帶院子,上下七八十平的那種,大概就六千。”


    七八十平可就寬敞了,一家四口能住。


    方海又念叨他鄉下那幾間房,說:“要是沒寄錢回去,現在不就夠了。”


    打寄回去的錢少,老家的抱怨愈發多起來,他本來看在那點情分上不想計較,現在是越想越氣。


    趙秀雲說:“當時白紙黑字都寫好了。”


    她那會是不情願,可男人還有點兄弟情在,她是絕不會願意做壞人的。


    方海隻氣自己不夠狠,咬咬牙說:“就當我沒過兄弟。”


    老方家兄弟六個,小時候也是大隊一霸,鄉下就看誰家男丁多,氣勢就足。


    不像趙家,一個姑娘接一個姑娘生,沒少叫人看笑話。


    趙秀雲又想起件事來,說:“當初嫁給你是我大姐拍板的,我媽其實老不樂意。”


    丈母娘有啥不樂意的?收彩禮的時候可沒看出來。


    方海豎起耳朵聽。


    趙秀雲現在想起來還好笑,說:“我四姐跟你同歲,你們生日差不多,我媽說有天你媽抱著你打我們家門前過,說‘喲,這又生的姑娘啊’。”


    她媽本來就生姑娘快生瘋了,這一下隻差沒大瘋,連帶著看方海不順眼。


    方海隻知道她有幾個夭折的姐姐,但沒聽她提起過,這會說:“老家好像不興給小孩子立墳?”


    太小了,都是草草埋了。


    黑咕隆咚裏,趙秀雲悶悶不樂說:“沒死,我大姐說是給賣了。”


    又說:“本來我也要賣的,我大姐說是她死死抱住我才沒讓得逞。她是家裏第一個,哪怕是我爸對她也有幾分疼愛的。”


    方海對嶽家的印象更差上幾分,想到她現在幾乎是斷了親的地步,說起她娘家的好事來。


    “不是說成天成績好,高中沒畢業已經有工廠招他?”


    高中畢業管分配工作,但工作和工作也是有區別的,要麽靠家裏關係,要麽靠自己。


    老王家有點關係,外甥又爭氣,雖然才高一,已經定好進縣辦公室上班。


    趙秀雲就盼著這幾個孩子能過好,說:“成天一上班,成高擔子沒那麽重。”


    就是說親,人家一聽他自己帶著弟弟妹妹過日子,誰能願意。


    想到這,她又抱怨說:“成高二伯還叫我勸勸孩子,說他硬是不願意結婚。”


    年紀到,長輩總是要催。


    趙秀雲覺得年紀也不大,急是不用急,她就是有些擔心,歎口氣說:“我怕他有心上人,為了弟弟妹妹才不想結。怕他被他媽嚇到,連娶媳婦都不想。”


    那這樣好好一個孩子不是全耽誤了。


    這種事,你問他他也不會說。


    要在跟前,趙秀雲遲早給他收拾一頓,但不在,寫回去百八十封信也落不到實處。


    方海本來想說點好事,結果她又愁起來,無奈道:“他也這麽大人了,能自己做主。 ”


    做的這叫什麽主,趙秀雲覺得自己這顆心操得沒完,有時候都覺得太過分,說:“我是不是不該管?”


    方海也不是這個意思,說:“不是,我是想說,你能不能躺過來一點。”


    天氣熱就嫌棄他,恨不得縮到牆角睡。


    趙秀雲都沒發現自己又縮過來了,說:“明天把風扇拿出來洗洗吧。”


    這個天,也到能吹的季節了。


    方海早盼著,夜裏不蓋被子都嫌熱,說:“我捂著你睡,你不會冷的。”


    何止是不會冷,就那扒拉勁,渾身都熱。


    趙秀雲懶得理他,打個滾滾進他懷裏,哈欠說:“睡吧。”


    這天對她來說一點也不熱,睡草席還能蓋薄被,又是睡二樓,家屬院不怕進賊,開著半扇窗通風。


    方海就不行,也不算大熱,早起後背都黏黏的。


    趙秀雲一早把風扇翻出來,趁著她做飯的功夫,方海把扇葉拆下來洗。


    孩子火氣也旺,尤其是現在三個睡一張床,每天早上起來都有一層薄汗。


    禾兒第一個高興地叫道:“要開風扇了。”


    本來家裏應該再買一台的,畢竟現在三間房都住著人,但老爺子早年吃過不少苦,連草席都還沒換上。


    趙秀雲想著票也不湊手,她是手裏拿著錢也無計可施。


    她警告地說:“晚上我會去看,要是再偷偷對著頭吹,全給我睡大街去。”


    孩子貪涼,怎麽爽快怎麽來,吹兩天一準全感冒。


    夏天一回,冬天一回,每年這個病一下,那個痛一下,一年就折騰過去了。


    禾兒偷偷吐舌頭,壞事九成九都是她的主意,沒說話乖巧地擺碗筷。


    最近能買到的雞蛋多,孩子一人一個水蒸蛋,一杯牛奶。


    大人還得加饅頭才夠飽。


    說實在的,大家日子都過得摳,有錢也舍不得這麽花。福子爺倆剛住進來的時候很是惴惴不安,吃一陣子才習慣。


    家裏沒別的,吃的花銷大。


    趙秀雲就覺得肉肉的才是福氣的象征,摸摸孩子嘟嘟的臉,叫她割龍肉回來吃她都願意。


    人活一輩子,不就圖吃飽飯。


    趙秀雲咬著筷子,說:“要包粽子,你們下午放學都去摘蘆葦葉吧。”


    這種光明正大玩的機會禾兒最喜歡,說:“保證完成任務。”


    趙秀雲無奈道:“闖禍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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