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禾兒今年念初二, 在市十三中上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加上年紀小, 老師一直很照顧她。


    她本來也是個在學校乖巧的孩子,幾乎不闖禍。


    說實在,除開小學因為打破學校玻璃被叫過家長, 這是第二次。


    正趕上趙秀雲不上學在家, 接線員來叫她去聽電話,說是孩子學校老師找。


    都是街坊鄰居的, 人家難免多打聽道:“禾兒這麽乖, 也會被老師找啊。”


    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趙秀雲有點不高興, 不過沒說出來, 隻說:“孩子總是闖禍的, 隻要成績不大差就行。”


    接線員家的小兒子, 年年考倒數。


    其實她更看重孩子的品性,起碼得是個好人吧,不過這會不說。


    不軟不硬的釘子, 接線員覺得沒勁, 還是湊著耳朵聽。


    電話就裝在便民代銷點, 接線員也是售貨員, 小屋子裏地方不大, 從來也沒什麽秘密。


    老師為省錢,隻說:“方青禾家長, 請你馬上到學校來一趟。”


    看得出來, 是生大氣, 不然不會花錢打電話。


    趙秀雲覺得自己很少這樣低聲下氣,應是之後回家鎖好門, 挎上包才出門。


    十三中的保衛科管得嚴,進出還得登記。


    趙秀雲寫上名字之後,徑自到辦公室。


    禾兒正靠牆罰站,看到媽媽肩膀都耷拉下去,兩隻眼珠子轉啊轉,指不定又想什麽花招應付呢。


    趙秀雲看得真真的,也沒管她,進去說:“王老師,青禾闖什麽禍了?”


    王老師已經等半天,拍著桌子說:“方青禾居然在學校賣東西,你們家長知道嗎?”


    賣東西?


    賣的什麽?


    趙秀雲給孩子一個詢問的眼神,可見的不讚同,來讀書的,怎麽能這麽折騰,應道:“不好意思王老師,我們不知道,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禾兒被媽媽瞪一眼,打個哆嗦沒說話,尋思今天自己要掌心開花。


    不過要單單為這句話,王老師也不至於叫家長,她是老派人,說:“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青禾媽媽,你想想看,搞這種小攤小販是什麽行為?她這是自甘墮落你知道嗎!”


    販夫走卒,連份工作都算不上,糾察隊的人一來就得抱頭鼠竄,名聲也不好聽。


    說實在的,這話趙秀雲不是很苟同,但受到的教育使她不會跟老師爭辯,隻說:“是,孩子做得不對,老師您盡管罵。”


    罵還是客氣的,她當年上學的時候,誰沒叫老師打斷過幾根藤條。


    王老師其實是早有幾句話想跟方青禾家長說,今天是全攢一塊,才把人叫來,說:“其實孩子的問題,都是大人的縱容,我聽說方青禾還在學唱戲?”


    禾兒學的武生,練身段多,唱腔程師傅其實沒教過幾句,趙秀雲也沒解釋,隻說:“是,學著一點。”


    “糊塗,孩子成績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好好的能讀大學的苗子,去學那種東西!”


    要換解放前,那都是下九流,好好的孩子誰會送去學這個,尤其王老師更是清高,骨子裏覺得高人一等。


    孩子的成績,趙秀雲當然是在意的,但她不是非要禾兒考第一,隻要能一直保持在前十,那就已經是板上釘釘上高中,孩子感興趣的事,反正協調得過來,就還讓她學著,說到底年紀還不大,耽誤得起。


    更何況,她也不覺得唱戲是“那種東西”,又不偷又不搶的,隻是相較起來,她肯定更願意讓孩子上大學,這會說:“那也是咱們的國粹,我是想著孩子喜歡就去學。”


    “孩子能知道什麽,讓她玩她當然什麽都喜歡。也不止這個,我已經好幾次讓女同學們都剪短頭發,怎麽方青禾到現在還沒去剪?就她每天打理頭發的功夫拿來背單詞,早就是年級第一。”


    王老師早就看不慣,全班上下,就方青禾天天紮麻花辮來上學,黑發亮麗,這個年紀,心思不用在學習上,淨打扮。


    禾兒多寶貝她的頭發,那真是從小到大都得仔細紮好辮子才出門,趙秀雲都不敢講要叫她剪。再說,綁頭發洗頭發的功夫能耽誤多少,不是她吹牛,對自家孩子來說根本沒什麽影響。


    趙秀雲都覺得老師這要求太過分,謹慎地說:“女孩子嘛,還是留長頭發好看些。”


    好看!


    都長這張臉了,還想怎麽打扮,王老師從教多少年,就見過多少漂亮姑娘被人捧得心全不放在讀書上,那是恨鐵不成鋼,說:“青禾媽媽,要好看做什麽!學那種妖妖調調的勁,是正經姑娘嗎!”


    趙秀雲早有聽說王老師古板,禾兒回家都不止抱怨過一次。


    她有些不高興,心想好看怎麽就不正派了,好似長一張好臉,就什麽事也做不成。那咱們也是德才兼備啊,她笑容收起來說:“老師,這話我不同意。”


    漂亮姑娘,就是狐媚子,趙秀雲打小沒聽人家這麽說,連莫名其妙有男孩子為她打架都是她的錯,因此在教導女兒上格外小心,堅決不讓她們覺得美貌是錯。


    禾兒其實早就在心裏翻白眼,聽見媽媽這麽說露出一個勝利笑容來,悄悄低著頭,生怕被看見。


    趙秀雲這會也沒空看她,隻是平視王老師。


    家長在老師麵前一向都客氣,王老師深覺得被挑釁,氣得說不出話來,道:“就是有你這樣的媽媽,孩子全被你害了,女孩子最重要是好好學習,像方青禾這樣心思不放在學習上,這孩子我教不了!”


    謔,威脅誰啊這是。


    要單說孩子在學校賣東西的事情是有錯,可後頭這兩樣趙秀雲沒法認,她本來想著糊弄過去,沒想到王老師這麽較真,隻好說:“我的孩子,我隻有比別人更上心的份。王老師,我知道您也是想孩子好,但話不是這麽說的。”


    “那是怎麽說,我今天還就把話放這了,按你這樣下去,孩子將來一準沒出息。”


    狗屁尊師重道,趙秀雲不幹了,說:“王老師,這也就是遇上我斯文人,換別人,指定跟您打起來。”


    做家長的誰願意聽這種話。


    眼看要吵起來,辦公室裏其他老師打圓場,有位年輕老師說:“王老師消消氣,小姑娘嘛,愛漂亮是正常的。”


    聽聽,一樣是老師,人家這話說的。


    趙秀雲深吸口氣,還是說:“王老師要是覺得青禾待不了二班,我們可以給孩子轉班,但是剪頭發這件事,我們沒辦法同意。”


    火上澆油,王老師話趕話說:“行,我們二班供不起這尊大佛。”


    要說轉班是大事,不過家長同意,老師同意,居然當場把手續辦了。


    禾兒悄悄跟媽媽說:“想跟月婷一個班。”


    闖著禍還敢提要求,到底考慮到她轉了班沒朋友,趙秀雲還是同意。


    孩子成績好,哪個班的老師都覺得撿到就是賺到。


    禾兒也沒什麽意見,喜滋滋回教室搬東西,挪到五班去。


    才高興一小會,回頭看到媽媽的表情心裏一咯噔。


    趙秀雲剛剛也是沒顧上問,這會才說:“你在學校幹嘛了?”


    禾兒尷尬笑笑,才說:“就是賣了幾個小錢包。”


    趙秀雲本來以為是她和小麥鼓搗出什麽,沒想到是和許麗清,歎口氣說:“學校是學習的地方,你要是想幫你麗清姐姐掙錢,也不能在這啊。”


    許麗清手藝好,做出來的錢包精巧,用的又都是趙秀雲弄回來的碎布頭,一個哪怕是賣五毛都很有賺頭。


    不過她性格內斂,別說吆喝,想都沒想過要這麽做。


    禾兒是有一個好看錢包,到處給人看,沒想到有人問她哪裏買的,小姑娘腦筋一轉,知道麗清姐姐家境不富裕,索性在學校幫她賣起來,才賣幾回,就被王老師抓住。


    她心裏知道多半是哪個同學去告老師的,哼一聲說:“我們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又不丟人。”


    才不是什麽“自甘墮落”。


    趙秀雲也是這麽想的,但不能助長孩子氣焰,隻是瞪她說:“反正在學校不行,回去把詞典給我抄一遍。”


    一整本英漢詞典,禾兒聽了都覺得手在抖,沒敢說反對的話。


    光罰抄還不夠,她上初中以後,趙秀雲覺得孩子大,是不動家法,今兒回家就是一頓抽手板。


    打完就得馬上抄詞典,禾兒手抖得更厲害,嘴唇緊緊抿著,氣得不行,想著不讓我在學校賣,我以後就在校門口賣,非得讓王老師知道,做買賣到底有沒有出息。


    她有很多話都沒跟媽媽說,家長不在的時候王老師說的話更難聽,什麽“丟人現眼、鑽進錢眼裏、一身銅臭味”,簡直是指著鼻子罵。


    她哪裏受過這種氣,咬緊牙根抄,心想我不僅每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掙很多錢,還要考第一名。


    這種想法,最能支撐孩子的努力,打這天起簡直是頭懸梁錐刺股,趙秀雲也不管,畢竟沒有家長會攔著孩子上進,心裏也是盼著她能考出好成績,打破王老師那句“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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