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有親戚來, 按理主人家要陪逛,趙秀雲先是帶著外甥外甥女們轉了兩天, 很快沒時間管。


    她要準備過年, 方海更是忙,現在各單位都隻有大年初一放假,他不是在開會, 就是在去開會的路上, 別的沒學會,官話開始一套一套的了。


    好在王成高幾個也不是小孩子, 還有禾兒可以領路, 說起來表兄弟姐妹幾個年紀差得不小, 居然還能玩在一起, 見天的早出晚歸, 還有些神神秘秘的樣子。


    到底有兩個成年的男孩子在, 趙秀雲也不怎麽擔心,忙著做自己的事。


    今年家裏多幾個人過年,要買的東西更加多, 市裏賣的不憑票的東西比往年多, 倒買倒賣好像沒那麽嚴重, 市裏甚至看在過年的份上, 劃出一塊地方給近郊農民們賣東西, 收管理費,但是名正言順, 不會被糾察隊追著跑來跑去。


    賣雞鴨魚鵝蛋, 什麽都有, 坊稱臨河菜市場。


    菜市場並不在市中心,畢竟哪還有空地啊, 但離得不算太遠。


    年二九那天,趙秀雲三點就起,方海覺得才剛閉眼呢,歎口氣爬起來說:”買菜,到底為啥要這麽早?“


    趙秀雲一邊換衣服一邊說:“大家都急著回家過年,肯定是越早賣完越好,你信不信,這個點人比初一的外灘還多。”


    方海當然是信的,打著哈欠,套上衣服說:“走吧,擠去。”


    夫妻倆開房門,王成高就聽見了,捅一下弟弟,哥倆跳起來打開門,大的說:“小姨,我們跟你去吧。”


    給趙秀雲嚇一跳,說:“大早上,不睡覺你們幹嘛啊。”


    王成高沒好意思說,昨天他聽見小姨讓姨父陪她今兒一大早去菜市場,姨父看著好像不太想去。


    畢竟人家夫妻兩個都在,到底親疏有別。


    方海要是知道能冤枉死,夫妻倆借著這些事打情罵俏不是一兩回,哪裏知道落在外甥眼裏就成不情願。


    可見是還沒開竅的孩子,連男女那點事都看不出來。


    趙秀雲也不知道,隻說:“不用你們,趕快回去睡,這才幾點啊。”


    方海有些警惕,心想一窩子人這個找媽,那個找姨,一點空閑時間都沒有,現在是買菜都要跟,“奪權”啊這是。


    他端著長輩架子說:“小孩子家家,多睡覺才能長個啊,回去回去。”


    王成高翻過年二十三,他小姨這個歲數都懷上老二了,鄉下人都早,他這個年紀已經讓人開始著急。


    不過他這會倒看得出姨父的真心實意,心裏有些犯嘀咕,還是跟弟弟一起回房間。


    家裏三間房,苗苗有時候自己睡,有時候跟姐姐睡,加上她年紀小,房間給表哥們睡還說得過去,所以兄弟倆睡的是小表妹的床,被褥什麽的都是新換的。


    王成高進屋,聽見下樓和腳步聲遠去的聲音,說:“姨父對小姨挺好的。”


    他們這次來,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不怪他們想得多,小姨一直沒生兒子,老家那邊親戚裏,說什麽的都有,也就是離得遠,不然趕上過年,叫他們過繼一個的人能如過江之鯽。


    兩個人的印象裏,姨父隻是一個有點凶有點嚴肅的人,加上所處的環境,自然而然覺得小姨在丈夫這裏是會受薄待的。


    尤其是王成高還知道件事,沒敢大過年說出來找晦氣,歎口氣說:“以後咱們給小姨養老。”


    要王成天說,家裏哪個親戚都好過親爹親媽,像他二伯就很好,不過二伯母……人之常情嘛。但姨父就不會,外冷內熱一個人。


    他比哥哥想得少,說:“行啊,等我工作,靈靈也該上大學,到時候家裏就寬裕。”


    反正小姨還不到養老的年紀,他們還有大把日子可以掙。


    兄弟倆這邊在說,那邊夫妻倆也在說,方海騎自行車帶媳婦,說:”他倆怎麽老拿那種眼神看我?“


    哪種?怎麽說得孩子跟什麽奇怪的人似的。


    趙秀雲不高興,說:“瞎說,我看好好的。”


    心眼偏的,沒邊了。


    方海嘀嘀咕咕說:“我看你對成高好過我。”


    “月子裏我就帶著的孩子,除開我生的兩個,普天下對他是最掏心掏肺了。”


    那年趙秀雲自己也是個孩子,但幫親大姐帶兒子,怎麽帶也不過分,她幾乎是把所有對姐姐的感激都傾注在成高身上,後來對成天就沒有,更別提靈靈了。


    方海也知道這個,撇撇嘴沒說話,心想幸好是隻有倆姑娘,她是對著哪個孩子都肯付出,自家的別人家的,都惦記著,一個年數她過得最忙。


    他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到菜市場一看,直接擼袖子,這人多的,豈止是外灘,三個外灘的人都有餘。


    往年這一天大家頂多去擠菜站肉站,排著隊勉強有秩序,今兒是亂成一團,人家全是挑著擔子來的,擠得不行。


    但凡人多,趙秀雲趕緊把錢包給男人,說:“你拿著。”


    方海放好,夫妻倆一塊往裏擠,一個挑,一個提東西,就是付錢的時候格外不方便。


    他們來得不能算太早,也不晚,大部分肉菜都是買得到。


    趙秀雲買菜也不忘別的,眼睛掃過去說:“價格比菜站肉站貴一點,但是不收票啊。”


    冬天新鮮菜供應少,有時候也得憑票買。


    這又是新現象,值得寫一寫,趙秀雲心裏把初稿都打好。


    她在做民生新聞上格外有一套,一位老教授特意誇過,說:“新聞不是脫離大眾,是為群眾發聲才對。”


    為此方海曾經很不解,在他的概念裏,不說打仗還是別的,起碼得是大事才能上新聞吧。


    不過他但凡不懂的事情,自己就歸結於“大學生都是這樣的吧”,也不用人解釋,就能圓過來。在他這兒,“大學生”三個字好像能把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當然,偶爾也有意外的時候。


    好比現在,趙秀雲盯著棉花糖,說:“好多年沒見過賣這個。”


    小爐子一轉,香甜的氣味散開,雖說是大早上,孩子還是有幾個,紛紛慷慨解囊,掏出五分錢換來一大根。


    方海看她的眼神停留,說:“要吃嗎?要的話我去買。”


    趙秀雲肩膀耷拉下來,說:”你見哪個大人吃這個啊。“


    大人吃這些,好像意味著嘴饞等所有不好的意味,多多少少有點丟人。


    方海倒不是臉皮厚,想想說:“咱倆一塊吃,不就兩個了。”


    兩個還是一家,萬一見哪個熟人,傳出去就變“老方夫妻倆,三十好幾的人了,居然還蹲在外頭吃棉花糖”。


    趙秀雲光想就覺得尷尬,說:“算了算了。”


    語氣很是悵然,她上回吃是多大?反正不超過十歲。


    都這樣了,方海心想,今天就是吃他的肉也得吃啊,難得強勢起來說:“等著,我去買。”


    大步跨出去,也不知道是兜裏有錢還是怎麽著,那叫一個腰板直。


    趙秀雲看著地上的東西,原地不動。


    方海這個頭,在買棉花糖的人裏有些顯眼,不過偶爾也有家長來給孩子買。


    賣的人搭話說:“大早上帶孩子出門啊?”


    方海居然回過頭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說:“對啊。”


    心裏越想越好笑。


    不過他常年是肅著一張臉,這性格不是天生的,畢竟部隊不興嬉皮笑臉那一套,帶兵又得壓得住手底下人才行。


    久而久之就成這樣,也隻有在家裏人麵前才是另一副樣子。


    趙秀雲遠遠看他的樣子,心想再往前一百年,這人興許該是什麽綠林好漢,偏偏這會手上兩根棉花糖,讓她的心也踩在糖上麵一樣,軟得沒有著落點。


    不過高興歸高興,吃的時候還是多少尷尬。


    棉花糖是沾口水就化得快,賣的人又實在,蓬得比臉都大。


    趙秀雲吃著吃著,臉邊難免沾上。


    方海要幫她擦一下,自己手上那個風一吹,輕飄飄落到地上。


    兩個人都是一愣,趙秀雲忽然嘎嘎樂,自己笑半天才說:“我頭回吃棉花糖,也掉地上了。”


    當時給她哭的,從公社到大隊都沒停下。


    方海心疼地看著,心想媳婦要是不在,他估計就撿起來吃了,但現在他怕挨罵,隻能看。


    還是大街上,糾察的人已經在看這對夫妻,趙秀雲也不好分他吃,三兩口解決掉,說:“回吧回吧,回去給你炸饅頭蘸蜂蜜吃。”


    方海愛吃甜的,應聲站起來說:“吃兩個啊。”


    打他的牙補過,趙秀雲盯他也盯得厲害,小時候虧過嘴,有點條件總是想吃,論家裏零嘴,他現在吃得可不比孩子可憐。


    可是有時候想說他,又覺得可憐。


    想著是大過年,趙秀雲還是說:“行,反正吃壞的是你的牙。”


    方海嘿嘿笑,心想牙疼也得把今天的份吃了啊。


    他有時候看著也是跟孩子一樣。


    趙秀雲不由得想,怎麽自己兩個越活越過去的樣子,人家不是都說年紀越大越穩重嗎?


    她以前是這樣的人嗎?趙秀雲看方海一眼,心裏說,這個人以前也不這樣。


    但他們現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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