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


    趙秀雲是第一次見王梅, 都是聽陳翠心母女提起來的多 ,但她並不是疏於交際的人, 對著誰都很熱情。


    這樣子的人, 一看就是心眼不少,說真的,王梅乍見是不太喜歡的, 她喜歡一眼看得透的人, 不過沒表現出來,隻說:“巴圖今天給趙姐添麻煩了。”


    她也二十三四, 跟著妹妹叫“阿姨”顯然不太合適, 隻能各論各的。


    趙秀雲隻招呼他們坐, 又倒茶又張羅切西瓜, 都弄好才開始閑聊。


    方海也在, 他早年在內蒙待過兩年, 跟巴圖還能略說幾句,陳翠心男人鬆口氣,他跟這個女婿委實不知道怎麽說話, 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隻伸手護著兩個外孫。


    大的小的都像爸爸, 長得虎頭虎腦的。


    趙秀雲看著孩子就喜歡, 摸摸他們頭說:“小的才兩歲嗎?”


    她看著怎麽跟人家三四歲的孩子差不多。


    誰不想孩子長得又高又大, 王梅笑笑說:“生出來就八斤,隨爸。”


    好家夥, 八斤, 趙秀雲“嘖嘖”兩聲, 說:“那你可吃苦頭了。”


    誰家孩子長得胖不誇好福氣,哪個會想到做媽的生孩子的苦, 王梅也就被親媽問過一句,這還是第二次。


    以小見大,她不得不承認她媽說的沒錯,這位趙姐人是不大賴的。


    她收起自己的偏見,又閑聊幾句,話題轉到工作上。


    舉凡是回城的知青,沒工作有戶口就是大問題,市裏的人越來越多,一份工的競爭更是激烈,甭管是前門後門,可都不好走。


    陳翠心的意思是,她的工作給姑娘,她專心在家帶孩子,女婿有把子力氣的話,做苦工還是容易的,這樣日子也能過。


    但王梅顯然不這樣想,隻是沒當著外人的麵反駁親媽。


    趙秀雲看在眼裏,等客人都走,跟男人嘀咕說:“我看這個姑娘不簡單。“


    她說的話,十次有九次半都是對的。


    方海剛剛沒好意思在別人家媳婦身上多停留,跟巴圖聊得挺起勁的,想想說:“我看著就覺得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


    跟其他人沒啥兩樣。


    趙秀雲也隻是一種感覺,說:“等著看吧。”


    這一等,就是到暑假 。


    禾兒中考結束,徹底放飛自我,每天早上都和小麥他們一起出門。


    本來趙秀雲是想著,小麥放假不想回家的話,可以住家裏,但她不肯,自己跟同學家租了一間空房,內外拉簾子和弟弟湊合著住。


    孩子有心氣是好事,趙秀雲也不能強叫,相信他們心裏有數,連過問都不過問。


    自打改革開放,滬市的新鮮東西一茬多過一茬,明麵上是沒什麽,私底下賣的全是什麽香江、寶島的東西。


    年輕人膽子大,穿的衣服更是一天一個樣。


    糾察隊的人忙得不行,到處追著小攤小販們跑,常常是扯一嗓子,一群人撲騰四處鑽。


    趙秀雲撞見過好幾次,尋思這身手很該去參加全運會,是嚴令禁止孩子們湊這個熱鬧的。


    風氣陡然有些緊,方海回來都說,具體政策還沒出來,現在被逮到可不是鬧著玩的。


    禾兒他們最多是去淮國舊買東西,那兒是國營的,眼疾手快也能淘到不少好東西,再送到火車站,運往老家縣城的王成高手上。


    他們這樣謹小慎微,有人膽子大啊。


    禾兒這天一腦門汗跑回來,喝一大口水跟媽媽說:“我看到王梅姐姐了?”


    街頭巷尾地住著,看到有什麽稀奇的。


    趙秀雲不以為意說:“在哪看到的?”


    禾兒走街串巷,這方圓十裏有什麽,可以說是比媽媽更清楚,壓著聲音說:“在八角口。”


    八角口其實是婦女們自己私底下在叫的,正經名字沒有,但大家都知道,那兒在賣市麵上沒有的東西,歸一個叫“吳哥”的人管,十步一哨,五步一崗,一次都沒被糾察隊的人逮過。


    當然,都傳吳哥背後有大人物,隻要你交管理費,他就能罩著你。


    趙秀雲是不太讓孩子去的,眼睛一瞪說:“我看你是找打。“


    禾兒趕快擺擺手說:“我沒進去,是看到她從那兒跑出來。“


    要是買東西的話,有什麽好跑的,趙秀雲一下子就想通,說:“她手上拿東西了?“


    小攤小販把貨物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畢竟那可是本錢,雷沒劈到腦門上都不會隨意丟掉的。


    禾兒大概比劃一下,說:“巴圖叔叔拿著這麽大的袋子,跑得老快了。”


    管王梅叫姐姐,巴圖叫叔叔,趙秀雲沒顧上糾正她,亂了輩分,心有有計較,囑咐說:“你別跟別人說啊。”


    這時候做小生意可不是什麽好名頭,幾個孩子做的事,趙秀雲也是幫藏著瞞著。


    禾兒又不傻,說:“我隻跟媽媽說。”


    真是每每叫做媽的心軟成一片,沒法追究她的罪狀。


    趙秀雲無奈道:“就你會說話。”


    禾兒吃吃笑,她就是專門回來跟媽媽說這幾句的,很快又跑沒影。


    趙秀雲微微搖頭,又坐下來敲敲打打修椅子,小黃百無聊賴繞著她走,時不時小腦袋頂一下她的鞋。


    乍一看是歲月靜好。


    隔沒一會,禾兒又衝進家門,說:“媽媽,大事不好啦!”


    扯著嗓子,生怕誰聽不見是怎麽著。


    趙秀雲被嚇一跳,騰地站起來說:“怎麽了?”


    禾兒小聲說:“街道的人好像在抄查?”


    香江、寶島的東西,都不是走什麽正經路子來的,一查一個準,趙秀雲不知道王家是怎麽回事,示意孩子再去看看。


    禾兒也機靈,出去又進來說:“好像是例行抄查。”


    例行的話就不會挨家挨戶,不是接到舉報來的就行,其實街坊鄰居的沒秘密,不過是能藏幾天算幾天,趙秀雲就怕是有人見不得別人好,鬆口氣說:“那沒事,你翠雲孃孃不給開門就行。”


    禾兒這才放心出門玩,趙秀雲盯著門看,也沒見孩子再回來,倒是方海一進門對上媳婦的眼睛,開心地說:“喲,盼我呢?”


    想什麽美事呢?


    趙秀雲示意他關好門,才問說:“現在是個什麽章程?怎麽感覺糾察隊的人查得越發緊了。”


    糾察也是公安係統的,方海多多少少聽過點風聲,不過不提,隻說:“讓孩子這兩天少去那些地方轉。”


    市裏已經有好幾個群眾自發組織的小型市場,都是摸黑交易。


    本來小孩子嘛,糾察的人也不會拿他們怎麽樣,連教育都懶得多說一句。


    趙秀雲知道這樣說就不是小事,想想跟他說:“禾兒說撞見王梅從八角口出來。”


    方海這下相信媳婦說的“不簡單”幾個字了,能幹這種事的,一來膽子都不會小,二來得能周旋,吳哥的門可不是對誰都開著的,王梅一個十年沒回過滬市的人,才回來就能搭上八角口的人,可真是厲害啊。


    都是街坊鄰居的,他說:“那你提醒一句吧。”


    怎麽提醒,也是有竅門的。


    趙秀雲吃過晚飯到王家串門,先是閑聊,再不經意提起說:“老方這兩天和糾察的人不知道在忙什麽,都不回來吃飯,我也懶得做,瞎糊弄糊弄就得。”


    本來話題不該到這的,王梅心念一動,笑著說:“那正好,巴圖明天在家做手抓飯,來家裏吃吧。”


    這話傳得真是一點都不費勁啊,人家連怎麽走這個人情都想好了。


    趙秀雲倒是推幾句,不過盛情難卻,最後還是答應,心滿意足回家宣布說:“咱們全家明天去王雪家吃飯吧。”


    她還沒吃過手抓飯呢。


    禾兒雖然奇怪為什麽好端端要去別人家吃飯,畢竟她這一代的孩子,是被教育者飯點都不能從人家門前過長大,但聽到是手抓飯,很是好奇道:“用手炒嗎?還是用手吃?”


    趙秀雲點她的腦袋說:“用手炒,得是什麽手啊?”


    禾兒來勁了,說:“鐵砂掌就是這麽練的!”


    她繪聲繪色說怎麽練,嚇得妹妹暗淡無色說:“練這個肯定很痛,我不做副幫主了。”


    副幫主?


    趙秀雲問道:“你們是什麽幫派?”


    禾兒覺得媽媽不懂金庸,說:“當然是丐幫了。”


    老方家的列祖列宗不知道看到子孫後代一心想做丐幫人,會作何感想。


    趙秀雲反正是挺愁的,生怕她們哪天真上街要飯去。


    隻有方海不關心這個,說:“奇怪,不是新疆人吃手抓飯嗎?”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趙秀雲說:“巴圖媽媽是新疆人。”


    方海更奇怪了,說:“你連這個都知道?”


    趙秀雲反問道:“我看你跟巴圖聊得挺好的,沒說這個嗎?”


    方海仔細回憶,篤定道:“沒有。”


    沒有就沒有吧,趙秀雲渾不在意,一心期待著明天的手抓飯。


    倒不是圖好不好吃,主要是貪新鮮。


    孩子們和媽媽一樣期待,禾兒白天出門,下午早早回家,順路到少年宮把妹妹捎上。


    苗苗放暑假的課比上學的時候多,一天幾乎都在少年宮。


    也是她坐得住,別的孩子最多畫兩個小時,她能畫一整天不帶停的。


    老師常感歎說:“有天賦,又勤快,將來書畫界有她一席之地。”


    說真的,趙秀雲這樣農家出身,依然覺得讀書是最重要的,這種高雅的事情得是富貴人家才行。


    但老師說孩子有天賦,她就舍不得給耽誤,加上苗苗自己喜歡,學習上也協調得過來,就想先學著再說。


    也不花什麽錢,就是費衣服。


    每天不是這裏蹭一下,就是那裏,衣角永遠一團墨。


    幸好夏天孩子都是自己洗衣服,不然有得人煩的。


    趙秀雲無奈也不說,這會隻道:“去換件衣服吧。”


    去人家家裏做客,總得打扮整齊。


    苗苗一溜煙上樓,她難得動作快一次,可惜爸爸還沒回家,母女三個癡癡看著門。


    方海緊趕慢趕進家門,隻覺得這三張臉如出一轍,全然沒有自己的參與,笑著說:“我換個衣服啊。”


    他一整天都在太陽底下,渾身全是汗臭味。


    禾兒一個勁地催促道:“爸爸快點兒。”


    方海被她喊急了,衣服紐扣都扣歪。


    趙秀雲幫他弄好,說:“馬虎。”


    親昵又自然。


    方海嘿嘿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這個時候看著居然還有幾分年輕,尤其還穿著新衣服。


    趙秀雲忍不住看說:“這件是挺好看的。”


    就是沒什麽機會穿,他平常上班都要穿製服。


    方海覺得都差不多,還說:“料子挺好的,下次別給我做了。”


    這話真是聽起來幾分氣人,趙秀雲氣鼓鼓說:“沒下次了。”


    禾兒對爸爸也有些恨鐵不成鋼,說:“爸爸你應該說‘很喜歡’,然後跟媽媽說‘謝謝’。”


    小丫頭,話一套一套的,平常也是這麽哄著父母。


    方海掐她的臉說:“知道了。”


    又說:“不急著走嗎?”


    急肯定是急的,禾兒拽著妹妹撒蹄子跑。


    夫妻倆被落在後麵,方海悄悄握媳婦的手,很快撒開,說:“你穿新衣服好看,我不用。”


    趙秀雲兩套都吃,沒說什麽,覺得父女倆的嘴恐怕都用來哄她了,眼看孩子走遠,趕緊大步追上。


    一家四口到王家,巴圖正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幹活,舉著鍋鏟出來跟客人打招呼,他好似很不耐熱,渾身都是汗又進去。


    禾兒好奇手抓飯,跟著往裏走。


    就是趙秀雲跟主人家問過好都說:“我也看看是什麽樣。”


    她一動,家裏剩下兩口也動。


    方海長得高,墜在後頭伸脖子看,沒看出什麽來,倒聽見媳婦說:“我看巴圖這架勢就知道飯肯定做得好。”


    嗯?上回誇大米會做飯也誇了兩天。


    方海心裏有計較,尋思自己也得學兩道拿手菜鎮鎮場子才行。


    趙秀雲是真心誇,沒想到會引起枕邊人的深思。


    廚房裏煙霧繚繞的,總不好老讓客人這麽站著。


    王梅很快說:“外麵坐吧。”


    方海對女人話也不感興趣,索性跟巴圖請教怎麽做飯。


    禾兒有些失望於手抓飯原來和鐵砂掌不一樣,領著兩個妹妹丟沙包。


    但凡是不用跑不用跳的遊戲,苗苗一準玩得好,趙秀雲還見過她拍火柴盒。


    各個牌子的火柴盒上印的畫都不一樣,孩子們會把有圖案的那邊裁成方方正正的小片。


    拍的時候有畫的那麵朝上,一人出一張,誰先把畫翻過去,可以贏得對方那張。


    這遊戲其實激烈得很,翻過去,孩子們要叫,翻不出去,也要叫。隻有苗苗不悲不喜,一臉菩薩樣,翻過去說“我贏了”,沒翻過去說“到你了”。


    趙秀雲有時候都覺得,要是自己坐孩子對麵,都能給氣死。


    別的小朋友有時候也很生氣,但架不住苗苗手裏的火柴盒花樣最多,都想跟她玩,殊不知湊這些費家裏另外三個人多少力氣。


    王梅隻是覺得這孩子文靜穩重,看一會忽然開腔道:“你覺得做生意丟人嗎?”


    其實誰都知道小攤小販掙錢,但也都覺得丟人,尤其市場還沒開放,還有前些年被嚇怕了,誰家發財都是悄摸摸的。


    趙秀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說:“靠雙手掙錢不丟人。”


    不然沒工作怎麽辦,一家老小喝西北風,或者學那些豁得出去的偷蒙拐騙?又不是饑荒時候一斤糧賣八塊的黑心人,大家也隻是想養活自己和家人罷了。


    要趙秀雲說,不如鼓勵大家都去做生意,省得有那麽多人沒事做,成天裏閑晃悠,滬市的治安是肉眼可見差起來,往前幾年可以說是夜不閉戶啊。


    王梅大概料到她會怎麽說,但真的聽到,還是覺得慰藉,畢竟連父母都很反對,不由得說:“我昨天晚上仔細想,看到的是禾兒沒錯。”


    不然好端端的,人家怎麽來給她通風報信。


    趙秀雲倒沒正麵應,隻說:“孩子天天瞎溜達,哪裏見到都正常。”


    當麵撞見,街坊鄰居都會當不認識,始終說起八角口有那麽點忌諱。


    都是當媽的人了,王梅不意外她會這麽答,換個話題說:“我有個朋友‘收藏’一批英語磁帶想賣,你有沒有興趣?”


    趙秀雲是大大有興趣,說:“該多少多少啊,我最知道價了。”


    都是過日子的人,順著這個往下聊,相談甚歡。


    趙秀雲其實挺好奇王梅一個多年不在滬市的人,哪來那麽多路子,但她肯定不會問,畢竟各人發財有各人。


    倒是隔幾天,方海隱隱聽說幾句,回家跟媳婦說:“王梅他們是一大批滬市知青一起到內蒙的,那兒有狼你知道嗎?”


    趙秀雲搖搖頭說:“狼怎麽了?”


    “狼餓急吃人啊,可不盯上細皮嫩肉的知青們。不過他們運氣不錯,正好被人救了,你猜是誰?”


    巴圖唄。


    原來是英雄救美,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的戲碼啊,怪道兩個人不搭噶,居然湊成夫妻。


    趙秀雲都懶得猜,隻是比較好奇說:“被救的還有誰?”


    她怎麽就這麽靈,方海有時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說:“工會副會長、市委辦公室後勤主任、機械廠車間一把手,這三家的孩子。”


    早年這些人不是在牛棚就是在幹校,子女們下鄉都會自願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建設,現在回到崗位上,一大家子當然又都過得不錯。


    趙秀雲不得不感慨道:“王梅的運氣是真不賴,畢竟患難見真情,有這兩重關係在,難怪她吃得開。”


    方海也是這麽想的,不過夫妻倆幾句私房話,說說也就罷。


    連趙秀雲都沒料到,這件事後頭跟他們一家的關係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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