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


    天尚未明,李家大宅便熙熙攘攘起來。


    紀雨寧含笑看著幾個仆役在院裏盤點東西,耳邊傳來連聲誇讚。


    “這樣大的珍珠,一斛怕得百金之數吧?老爺真是破費。”


    “還有這新出的綢緞,聽說連宮裏的娘娘都未必能分得一匹呢,倒讓咱們府裏占了先,可見老爺對夫人多麽情深義重了。”


    玉珠兒眼瞧著這些仆婦把竊竊私語變成光明正大的奉承,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們倒是機敏,什麽話都替您說了。”


    紀雨寧拍了拍她的手背,略含薄嗔,“別淘氣!”


    玉珠兒悄悄吐吐舌頭,心裏當然是為自己小姐高興的,她從閨中起服侍紀雨寧至今,出閣後又成了陪嫁,眼瞅著主仆二人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當然無法不感觸。


    “當初為了老夫人衰邁多病,小姐自請留下侍奉,沒跟著老爺往臨清去,這三年來,您兢兢業業,曆盡苦辛,將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老爺感激您還來不及,送些禮物也是應該的。”


    玉珠兒這話說得紀雨寧熨帖極了,為人夫婦不就那麽回事麽?當初既入李家門,她便盼著與李肅好好相處,隻不過……


    紀雨寧收回思緒,吩咐道:“都分門別類登記造冊吧,來日老爺或許正用得上。”


    李肅外任做了三年的知州,此番回來,自是盼著在京中得個穩定差事,免去千裏奔波。他素來清貧,在京中又無舊友,要謀差事,自是非銀錢花費不可。


    玉珠兒瞪大了眼,“小姐您不留幾件自己穿戴呀?”


    紀雨寧笑道:“我素來不愛妝飾,衣櫃裏的就夠使了,再說,夫君的不就是我的麽,一家人還說兩家話?”


    李肅不過是個鄉下農戶的兒子,出身不高的,難的是頭腦聰慧,又肯讀書。紀家原是商賈,那時候雖在生意場上掙出了點名頭,想更進一步卻是千難萬難,紀老爺慧眼識珠,取中了李肅這枚好苗子,又是出錢供他進學,又是幫他在京中打點門路,總算如願中了個進士,一步步在官場紮根。


    隻可惜,如今女婿終於熬出名堂,父親卻已不在了。紀雨寧眼眶微微潮潤,可想起夫君即將歸來,急忙拭去淚痕,勉強展露些喜色。


    這一路風塵仆仆,回來必定又累又餓,紀雨寧一麵吩咐玉珠兒多準備些熱水沐浴,一麵親自下廚,準備為李肅接風洗塵。


    她這廂忙忙碌碌,她嫂子張氏倒是有功夫串門,嘴裏抓著一把香瓜子磕著,呸呸吐著滿地瓜皮,一麵增加她的勞動負擔,一麵冷嘲熱諷,“我看弟妹還是別高興太早的好,二弟這趟出遠門可是孤身去的,夜來寂寞,枕冷衾寒,保不齊就有眠花宿柳之事,興許帶回個人替你分憂,那也不甚稀奇。”


    紀雨寧懶得睬她,這位大嫂向來與她不對付,未發跡的時候還好,可自從李肅的官位步步高升,張氏看她便愈發像眼中釘肉中刺——深悔自己嫁了個沒用的丈夫,讀書讀不進不說,早兩年還與人爭風吃醋被打折了一條腿,如今竟成了個跛足,害她大失顏麵,不但在府中抬不起頭,連管家之權也得被迫讓出去。


    細想起來,紀雨寧不過娘家有幾個臭錢罷了,論出身還不及她呢!張氏祖上也是出過官宦的,隻因沒落太久,雙親又早早故去,她在叔嬸膝下過活,飽嚐冷眼,自然尋不著一樁體麵親事。


    紀雨寧卻像一路跟她比著來,丈夫斯文俊俏不說,如今竟也熬成了夫人,怎叫她不心生嫉妒。


    因此張氏得空便要刺她幾句,不如此難消心頭之恨——對一個獨守空閨的女人來說,再沒有比丈夫另結新歡更戳心窩子的了。


    盡管張氏並不知內情,隻一味信口胡謅,可紀雨寧的臉色還是微微沉下去。


    玉珠兒拖著一柄長長的竹掃帚,從垂花門的角落一路舞來,不過片刻工夫,張氏便吃了一鼻子灰,連裙子都變得髒兮兮的,氣得她暴跳如雷,“糊塗丫頭,沒看到人在這裏麽?”


    玉珠兒撇撇嘴,理直氣壯道:“誰叫大奶奶把地弄得一團糟的?奴婢負責灑掃,總不能放著不管吧,否則老爺回來豈不得埋怨奴婢犯懶?”


    指著那些淩亂的瓜子皮,“要不然,大奶奶連殼吃下去好了,奴婢擔保再無二話。”


    張氏大眼對小眼跟她互瞪半日,可惜連個丫頭都製服不住——玉珠兒嚴格不能算李家買的丫頭,她的身契牢牢捏在紀雨寧手裏。


    最後張氏隻能一甩手帕,悻悻離開。


    玉珠兒這才將那些垃圾歸攏一處,正要拿去倒掉,忽見二門上的小廝興衝衝進來,“老爺到家了!”


    主仆倆俱麵露喜色,紀雨寧忙讓玉珠兒攙扶自己,待要去門口迎接,然而李肅的腳程比她想象中更快,不過頃刻之間便揮袖踏入。


    身後還跟著個弱不禁風的人影。


    紀雨寧的笑容倏然淡去。


    *


    寬綽的花廳因圍了烏泱泱一大群人而顯得分外逼仄,紀雨寧再想不到與丈夫的相聚會是在這種情況下,熱鬧,懵懂,鼻息間夾雜著香粉與汗臭的複雜氣息。


    她隻能疲倦問道:“她是誰?”


    李肅要帶人回來,照例該知會她一聲,可直到現在她仍蒙在鼓裏,可知是怕她反對——然而決心已經下定了。


    那女子身形窈窕,容顏楚楚,生得倒是挺溫婉柔和,不見半分狐媚妖調,唯因太瘦的緣故,愈發顯出那膨大的腰肢——應該有五個月了吧?


    此刻當然沒有她說話的份,女子安分垂眸,乖乖跪在地上,似開在牆角的白花,任人宰割,而毫無自保之力。


    李肅眼神躲閃,自己也知道此舉不妥,可不得不站出來分辯,“眉娘是我在臨清認識的,本是無意出來待客的清倌,因偶有一夕之歡,又碰巧得了孩子,我便做主替她贖身,將她帶回京城來,實則隻為求個棲身之所,並不為別的。”


    張氏嘴快,早跟著嚷嚷起來,“二弟做得很對,有了孩子,那當然得帶回家中,豈能讓李家子嗣流落在外,弟妹這樣賢惠,定不會與你計較的。”


    這麽快就給她戴上一頂高帽子,看來這位大嫂也不算太蠢。紀雨寧心內冷笑,麵上隻朝著高座上的老婦人,“母親早知道此事,對不對?”


    李肅不會單獨跟嫂子聊起自己外室,隻會暗暗告知母親,而張氏對眉娘的到來毫不驚訝,可見是從老太太那裏得知的了——怪不得適才故意跑來挑釁,敢情是成竹在胸。


    李老太太麵露尷尬,雖怨大兒媳嘴快討嫌,可事到如今,也隻有攤開來說了,於是委婉勸道:“娘知你委屈,不過借她肚子生個孩子,將來仍舊歸於你名下,阿寧,你就答應她吧。”


    不怪老人家看重子嗣,紀雨寧入府六載,膝下總無所出,放在尋常人家,休妻都沒得說。不過李家當初仰賴紀家良多,竟可說紀雨寧用她的嫁妝一手操持起來的,故而老太太在她麵前總是無端短了半口氣,也不敢肆意重語。


    但這回母子倆可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紀雨寧微微闔目,不過如此,她所以為的付出,換來的不過是旁人理所當然的享受,僅僅是一個大著肚子的外室就能令府裏變了風向,那她算什麽?她這個人究竟算什麽?


    紀雨寧無力同他們爭辯,隻木然看著依舊跪拜的女子——方才老太太說出那句話時,她身子不由做主地瑟縮了一下,可見也是很抗拒將孩子交給別人撫養的,可憐天下父母心,換了誰誰能甘願?


    終究是些身不由主的人。


    紀雨寧沉靜道:“你姓什麽?”


    “奴家姓阮,單名一個眉字,夫人喚我眉娘即可。”女子小聲道,她有著絲綢般順滑的好嗓音,許是久經訓練故,聽起來無端多了些誘惑,讓人昏昏欲酔。


    果然人如其名,又軟又嬌又媚。


    紀雨寧笑道:“把西廂房收拾好,迎阮姑娘進去住吧。”


    至此便沒有繼續交談的必要了,眾人神情各異,老太太是慶幸,好歹沒有鬧出亂子;張氏則分外不甘,居然這樣輕易就接受了?這可不像紀雨寧的為人。


    至於李肅,他大概很稱賞夫人的明智,妻賢妾美,這才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麽。


    房中嘈雜人等散去後,李肅便坦然張開雙臂,等待夫人為他寬衣,一如這些年所做的那樣。


    他以為風波已經過去,卻不知風暴才剛剛到來。


    紀雨寧靜靜望著他,“大人,我們和離吧。”


    李肅的笑容僵在臉上,難以置信紀雨寧會提出這種要求,方才她不是很從容嗎?


    再說,連孩子都答應交給她撫養,眉娘根本不會對她的地位造成威脅,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李肅覺得這人在無理取鬧,挾機邀寵,然而紀雨寧一語戳破他的謊言,“大人與阮姑娘其實早就相識,對麽?”


    區區半年的相處,哪能產生這樣強大的默契,且眉娘看起來年歲並不小了,一個久經風塵的人,豈會這般容易上當,甚至願意跟他背井離鄉,她倒不怕自己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除非她早就深愛這個男人。


    李肅不意妻子這般慧智,隻能坦誠,“眉娘是我在微末之初結識的,本來商量高中之後替她贖身,可那時遇見你父,兩邊說定親事……後來幾經輾轉,才在臨清得以重逢,卻原來她仍對我念念不忘,我感懷其心,這才有了床笫之歡。”


    他說這些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紀雨寧卻覺得掌心又濕又滑,連髒腑都開始發冷,卻原來她不過是這段愛情路上的絆腳石,從一開始她就是被騙的那個。


    李肅倒沒覺得什麽大不了,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諸大樂事他都體驗過了,多來幾個嬌妻美妾當然也是情理之中。


    他作勢去牽夫人的手,溫柔道:“不管怎麽說,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嫡妻,眉娘跟我不過露水情緣,你又何必耿耿於懷、難以釋懷呢?”


    他竟還以為她在吃醋!紀雨寧的心沉到穀底,她以為的李肅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脾氣溫和的好人,不像一般人那樣眠花宿柳、沉迷酒色之樂。縱使府內也放著兩個姨娘,可他從未行寵妾滅妻之舉,至少私德無虧。


    可如今紀雨寧才發現他是怎麽看待自己的,好像耳目忽然清明起來,輕易就看穿了李肅那層偽裝——他在自己麵前柔情蜜意,在阮眉麵前必定又是另一種海誓山盟模樣。


    無論妻還是妾,在他眼中不過擺設與玩物而已。


    他是個真正冷血無情的人,而她一直沒認識這點。


    紀雨寧猛然甩開丈夫的衣袖,“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李肅臉色難堪得極致,他都已經委曲求全了,這女人還一味拿喬,是真仗著幾個臭錢就不把他放在眼裏了?


    莫說老丈人已經過世,便是活著,一個商戶還想跟官宦較勁?偏偏這樣人家教養出的女兒卻是一味心高氣傲,早忘了今時不同往日,他也不是那個要看人臉色過活的窮秀才了。


    李肅冷哂,“你以為你多幹淨?沒出閣就失貞的女人,我若是你,早該一索子吊死,何苦厚顏嫁來李家?”


    紀雨寧臉色微微泛白,“你果然還記著。”


    李肅說到暢快處,極盡嘲諷之能事,“否則你以為我為何多年都不碰你?告訴你,每每看到你那張臉都讓我犯惡心,更別說行房了。”


    外人都以為紀氏不能生育,連他都背了個汙名,卻又哪裏知曉這等內帷隱秘?這些年,李肅心上始終梗著一根刺,隻恨不能宣之於口,幸好,眉娘如今有了他的骨肉,終於能揚眉吐氣,不再為人言所掣肘。至於紀雨寧的處境會否因此更加難堪,那就非他所操心的問題了。


    紀雨寧微微閉目,“你本可以不答應這樁親事的。”


    她為著坦誠才在婚前特意去找他,當時李肅還拉著她的手諄諄安慰,表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一點都不介懷,要緊的是以後——哪曉得背地裏卻是另一幅嘴臉?


    “當時我還得求著老丈人呀,不跟你成婚,他又豈肯資助我上京?”李肅悠然道,過去的隱忍,終於化為一柄柄利劍,肆意擊向他的仇人——其實失貞還在其次,可他在紀家做小伏低那麽久,實在看夠了那家人的嘴臉,能在床幃之間冷一冷他們的女兒,實在也是件暢快之事。


    橫豎身為女子,自己的丈夫壓根不碰自己,這種事總不好對外頭說的。反而紀雨寧至今仍擔著個不孕的罪名,才會讓別的女人趁虛而入。


    “你也別想與我和離,我告訴你,那不可能,我在一日,你就得老老實實替我管著這個家,當牛做馬在所不惜,這是你分內之責。”李肅斷然道。


    且不提他跟紀家那些恩怨,不能輕易放紀雨寧離開,如今正在轉職之時,斷不能留一個寵妾滅妻的名頭給人,等著外頭參他一本——無論麵子還是裏子,紀雨寧都與他綁定在了一起,割舍不得。


    看著對麵沉默的妻子,李肅重新轉換了一副形容,溫聲道:“其實你我又何必鬧得這般不可開交呢?眉娘的身份在那裏,莫說她隻是個煙花女子,便是再高些兒,又如何能取代你的地位?隻要你一句話,今後你依然是我李某人的正妻,咱們和和美美過日子,不是也很好?”


    他本來想摸一摸她的臉,卻被紀雨寧輕輕偏頭躲了開去。


    敬酒不吃吃罰酒。李肅冷哼一聲,拂袖離開——眉娘剛來這個家,必定憂懼難眠,且又懷著他的孩子,他總得多陪她幾宿。


    至於紀雨寧,他相信她能照顧自己的,這個不在話下。


    *


    臥房的燈漸漸暗了,玉珠兒輕手輕腳進來,小心翼翼剪了剪燭花,好讓屋裏更亮堂些。


    看著小姐臉上沉鬱的神情,玉珠兒不禁有些擔心,“您和老爺吵架了麽?”


    “沒事。”紀雨寧抬頭笑了笑,比起難過,此刻她更多的是豁然開朗。許多以前想不透的事,如今終於得到解答。


    所以她更不必在這個家待下去了。


    隻是,李肅擺明了不會輕易放她離去,她得想個法子……譬如拿到他官場上的某個把柄,以此達到目的。


    從前是她自己把路給走窄了,總以為隻要她一心一意為這個家打算,旁人就會記著她的好,哪曉得這世上許多付出與回報並不是等價的,既然無緣,就不必強行白頭偕老。


    紀雨寧打起精神,“晨起他們送來的賀禮,可都盤點清楚了?”


    玉珠兒點頭,“都好了,可要報知老爺?”


    “暫時不用,先抬入我的私庫吧。”紀雨寧微微沉吟。


    人是靠不住的,錢比人重要——再多的賢名,又哪有金銀來得實惠呢?可恨她從前沒看透這點。李肅大約也是看穿她“老實”,所以才放心交由她處置吧。


    可惜這回要令他失望了。


    玉珠兒也想起小姐這些年耗進去的陪嫁,再無二話,踴躍地答應下來。


    昏黃的燭火下,她看著紀雨寧嬌豔的眉眼,美得不似凡人的五官和身段,心中暗暗納罕:小姐這樣的容貌,配老爺還真是可惜了,便是進宮當娘娘都不差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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