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解


    紀雨寧雖注意到這人情緒異樣,可也沒多想——知好色而慕少艾,瞧他衣著簡樸,想來出身貧寒,沒見過多少世麵,偶然遇上個容貌出挑的難免悸動。


    想起李肅最初與她相看的時候,何嚐不是目露驚豔,小心翼翼待她,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可惜韶華易逝,人的心性比光陰萬物變得還快。


    紀雨寧收斂了形容,輕輕一點頭,便帶上冪籬重新轉去。


    楚珩下意識要跟上,玉珠兒輕輕一咳,提醒他注意自己身份。


    楚珩尷尬住腳。


    這廂玉珠兒快步攙扶住自家小姐,口中念念有詞,“真真世風日下,連登徒子都越來越多了,佛寺裏也不得心靜。”


    紀雨寧笑道:“由他去罷,不過小事爾。”


    玉珠兒一心為主,轉念卻又歡喜過來,“不過小姐駐顏有術,哪怕早過了雙十年華,看去仍和未出閣的姑娘差不多,我若是男子,必定也會厚著臉皮追求您呢!”


    紀雨寧笑罵道:“才說佛寺莊嚴,瞧瞧你自己什麽德行?快住嘴吧!”


    心下卻有著微微快意,連腳步都輕捷了些——原來她還不算太老,在李家那棟宅子住久了,早忘了自己曾有過明媚鮮妍的時光,縱使容顏不變,可心境卻已不複當年了。


    此時的大雄寶殿裏沒她想象中擁擠,紀雨寧算來得遲的,先前那批貴婦已烏泱泱乘轎子拜完了香,又烏泱泱下山去了——這大熱的天,誰耐煩折騰。


    紀雨寧則凡事不做而已,做就得做到最好,盡管她不太信神佛拯救世人,可還是虔誠地敬香,在住持指引下走完一整套流程,最後又商量供奉一月五斤燈油——放在紀家鼎盛時代,便供奉二十斤大海燈都不算什麽,可如今紀老爺離世,紀家是她哥哥當家,她嫂子又是個慳吝的,銀錢許進不許出,紀雨寧也不好求娘家幫忙。


    隻能捏緊手中剩餘的嫁妝,慢慢籌謀吧。


    住持是個須眉皆白的老方丈,含笑遞來一支簽筒,“施主請隨意取一支吧。”


    紀雨寧凝神默念,閉著眼取出一支,打開看時,卻是幾句雲遮霧罩的詩句。


    住持認真看完,道:“施主所求何事?”


    “姻緣。”紀雨寧答得很快,除了與李肅的和離瓜葛,她也沒別的好操心。


    住持撫掌,“是上上簽,良緣將至,老僧在此先恭賀施主。”


    這意思是離得成還是離不成?紀雨寧滿腹狐疑,但是歸元寺的僧人最愛故弄玄虛,她也不好多問——橫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就是了,與其寄望於此,不若自力更生。


    玉珠兒悄悄道:“住持說良緣將至,莫不成小姐和離之後會很快改嫁麽?既是上上簽,那人的官階想必比李大人還高了,不知是何等雄才俊傑有此福分?”


    紀雨寧可真被她逗樂了,“閉上你的嘴吧,從方才起就嘀嘀咕咕,我看,還是早些將你許配出去是正經!”


    玉珠兒鼓著腮頰,“人家好心好意替您許願,您倒好,就會潑冷水。”


    “你才該澆點涼水呢,瞧瞧,一路上褙子都濕透了。”紀雨寧捏了捏她衣襟,“還是快些下山吧。”


    主仆倆加快腳程,哪知卻與兩位生得豐澤的婦人擦肩而過,險些撞了個滿懷。


    紀雨寧先道了聲對不住,對麵那人卻不依不饒,“喲,這不是李夫人麽?真難得貴步臨賤地。怎麽,打量著國子監祭酒一職誌在必得,專程來還願的?”


    原來是先前那位祭酒杜老爺的夫人,杜老爺中風,眼看著幹不成了,難怪向來豪奢的杜夫人也打扮得格外簡素,頭上也隻寥寥插了幾根素銀簪子——杜老爺還沒死,她倒早早穿起了孝。


    要說她跟紀雨寧向來也沒仇,不過杜夫人嫡出的大公子現也在朝中做官,本想著老爺不中用,把這職位傳給兒子也是好的,哪曉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硬生生奪了她們母子的榮華富貴,叫她怎能不惱?


    杜夫人冷笑道:“你家老爺升官,你當然也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怪不得眼睛長在頭頂,連人都瞧不見了。”


    紀雨寧再好性兒,也禁不起這麽三番兩次的譏刺,當下輕輕一施禮,含笑道:“是我魯莽,冒犯姐姐在先,在此給姐姐賠個不是,可誰叫這石子路修得太窄,姐姐一個都能賽我兩個寬了,可不隻能擠著過麽?”


    杜夫人好吃在京中是有名的,加之中年發福,模樣看上去便更不堪了,竟像是揣了七八個月的肚子。


    可偏偏她最忌諱別人說這個,當下慪紅了眼,惡狠狠道:“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你一個商戶女,能爬到如今的地步該千恩萬謝,怎麽著,還想當誥命夫人麽?”


    “我告訴你,吏部沒正式下達詔書之前,都不算數!我們杜氏幾代勳貴,在家跺一跺腳,朝廷也得震三震,你家那位想投機取巧,可得把眼睛擦亮了些,別巴結錯了人!”


    如此明目張膽的威脅。


    紀雨寧卻半點不怕,依舊莞爾,“夫人莫非忘了這歸元寺是天子地下?你方才那些話若傳到住持僧人耳裏,保不齊也會傳到陛下耳裏,你當真要這樣說嗎?”


    杜夫人勃然變色,“你!”


    紀雨寧道:“我並無壓倒夫人之心,倒是夫人您振振有詞,仿佛朝中官位有如探囊取物,任由您搓圓搓扁。倘陛下得知杜家這般一手遮天,視天威皇恩如無物,您覺得,到底是我會遭遇不幸,還是杜家遭逢不測?”


    杜夫人又氣又急,可是周遭耳目甚多,也實在不敢繼續爭辯下去——她總不能把整個歸元寺的僧人都給收買了。


    隻得憤怒地一甩袖管,拖著胖壯身子往正殿去——這回她真得求菩薩保佑了。


    隨行的那位翰林院侍講林夫人猶豫片刻,還是悄悄上前,提醒道:“你這樣得罪她,恐怕杜家真會使何手段。”


    紀雨寧笑道:“隨便。”


    要結仇也是李肅結仇,她怕什麽。從前便是顧慮太多了,生怕壞了李肅的官聲,處處規行矩步,不敢有絲毫冒犯,受了委屈也不敢言說——若杜家真能把李肅給拉下馬,她倒要感激她們呢。


    當然這種話就不必對外人講了,紀雨寧隻沉靜麵向林氏,“陛下聖明,選賢舉能,我想,定不會因這點私怨影響夫君前程。”


    林夫人這才鬆口氣,抿唇笑道:“也就你敢跟她較一較勁了,讓她吃點苦頭,省得成天飛揚跋扈,把誰都不放在眼裏。”


    杜夫人的人緣實在不太好,跟體型無關,純粹是脾氣導致。這回她在紀雨寧這裏吃了癟,林夫人瞧著實在暢快。


    可見紀雨寧清麗眉宇間攏著一股憂愁,她又忍不住關切起來,“我聽說李大人從臨川帶回一個流鶯,還有了身孕,難道傳言是真的?”


    李肅跟林輝交好,兩家的夫人也走得近,不過這檔子事還真沒人能給她證明,也就今日碰巧遇上,林夫人才想起來。


    紀雨寧不置可否,隻黯然轉過頭去——其實她心裏沒這麽難過,但,要爭取輿論優勢,自然是表現得越悲切越好。


    這般舉動便是默認了。


    林夫人果然感同身受,“哎,我總誇李大人年少有為,怎的行事也如此不檢點?”


    或許在男人看來算不得大事,可林夫人同為女子,自然很能理解紀雨寧的處境。她當初也是嫁進林家好幾年未能有孕,差點被掃地出門,好在幾個得寵的姨娘都隻生了女兒,沒冒出個庶長子給她添堵,兩年前拚著生下嫡子,總算地位穩固,如今老夫老妻雖算不得恩愛,倒也相敬如賓——好歹一輩子的富貴是保住了。


    可紀雨寧呢,她還這樣年輕,難不成隻能守著孤燈過日子?聽說李肅當初連進私塾的束脩都沒有,還是老丈人出資供他上學,如今一發達就把恩人撇開不管了,簡直混賬!


    林夫人殷殷握住紀雨寧的手,“好妹妹,難為你這般委屈,以後若是閑暇,隻管到我府裏來消遣,咱也好說說體己話。”


    紀雨寧裝模作樣揉了揉眼角,“有勞姐姐。”


    很好,第一步達成了。


    *


    下山時,紀雨寧滿心舒暢,連玉珠兒臉上都露出酒窩,兩人有說有笑,氣氛十分熱鬧。


    楚珩遙遙望見,心跳再度飛快,比起方才正正經經地相逢,這會子的紀雨寧顧盼神飛,眉目間更多了些動人之意——與回憶中的倩影漸漸重疊起來。


    不會有錯,一定是她。


    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麽重新認識呢?他要是明說自己是皇帝,對方隻怕就該立刻嚇跑了。


    不行,不能這樣莽撞。


    楚珩冥思苦想也沒個主意,其實他本來想跟到大雄寶殿去的,但郭勝提醒他,這樣鬼鬼祟祟的行徑非正人君子所為,會被誤認為強盜流氓之類。


    所以楚珩隻能頂著烈日在山下苦等,好容易盼來目標,卻沒個合適的由頭過去搭訕。


    郭勝提議道:“方才您不是幫那位夫人撿起了冪籬麽?不如您也丟一樣東西,作勢去找便行了。”


    楚珩想起公主府上的婢女也是這麽幹的,可見是一種普遍且實用的招數,當下再無二話。


    可他今日出來得急忘帶手絹,身上也沒別的配飾,楚珩急中生智,暗中運勁扯斷一截衣袖,看著它飄飄蕩蕩落到地上,這才裝模作樣開始找尋,好製造一場偶遇。


    殊不知紀雨寧卻默默轉過了身,沿另一條路下山去了。


    玉珠兒咦道:“小姐您為什麽故意避開呀?”


    她瞧著兩人挺麵善的,也不像土匪。


    紀雨寧沉聲,“沒瞧見方才他們的舉動嗎?那叫斷袖之癖。”


    被誤解了的楚珩:……


    抓著那塊碎布風中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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