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


    李肅在官署裏便已聽到阮眉生產的消息,實在這件事鬧得太大,那條街又隻有他們一家貴人,請穩婆請大夫鬧得沸沸揚揚,雖然紀雨寧跟阮眉的意思皆不願聲張,可還是不乏有心人通報消息。


    李肅本來想立刻回去,哪知後來傳言阮姨娘難產,又說什麽保大不保小,他心裏便猶猶豫豫起來,腳步也遲緩了——這會子家裏正沒個主心骨,正等著他拿主意,他當然不願阮眉有失,可若保大人……老太太那邊如何交代?況且,他膝下迄今無出,倘連這個孩子都沒了……


    徘徊著徘徊著時間便過去了,李肅索性仍坐到案前,隻讓書吏牢牢盯緊外頭,一有什麽動靜就來回報。


    待聽聞府裏順利誕下一位公子,母子皆安,李肅這才喜上眉梢,恨不得腋生雙翅飛回去。


    書吏也陪笑道:“聽說彼時情況險峻,是紀夫人當機立斷,折了幾枝山參給阮姨娘補養氣血,這才得以保住性命,隻是……老太太那邊仿佛有些不太高興。”


    李肅一疊聲地道:“應該的,應該的。”


    紀雨寧這樣殫精竭慮,不止保護了眉娘,還保護了二房血脈,李肅怎麽著都得承她這個情——心裏微微歉疚,或許以後他該對紀雨寧好些,易地而處,他都未必能有這股氣量與風度。


    至於那個書生的事,想必也是他誤會了,紀雨寧連他的孩子都這樣愛重,怎麽舍得棄他而去呢?


    心裏被一種脹滿的情緒充塞著,李肅好像找回了初見時的感覺,當時驚為天人,他確實也打算跟這位美麗的小姐過日子的,若非紀雨寧主動坦誠……罷了罷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有了長子,紀雨寧這位正頭夫人的地位便越發重要,日後還仰賴她操持門庭呢——如今一切順利,李肅覺得不妨再給她一個孩子,當然,繼承祖業就別想了。


    書吏笑道:“紀夫人讓人記了公賬,呈給老爺您過目。”


    李肅毫無猶豫就簽字撥款,至於娘那邊他會好好說的。哎,老太太這性子也是難磨,關乎人命的事怎麽能小氣呢?幾株山參算得什麽,為這個跟紀雨寧發脾氣也太荒唐了。


    如今他總算能稍稍體會妻子的難處,幸好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李肅誌得意滿地回到家,就見紀雨寧一襲深衣站在門前,端莊雅潔,仿佛產房的血腥汙穢半點都未沾染到她身上。


    敢情紀雨寧為了迎接他還特意沐浴梳妝,李肅更覺心情大好,這樣事事服帖的妻子往哪兒尋?


    待要碰一碰她的肩膀表示親昵,卻被紀雨寧不著痕跡地避開,“老爺,我有話和您談。”


    還是為了山參的事,從前不見她對錢看得如此重要。李肅本來想笑,可憶及紀雨寧這些年賠進去的嫁妝,心中也不乏愧怍,看來真是手頭無錢,一分一厘都得賒賬。


    他便慷慨地道:“放心,我不會短了你的,今日究竟用了多少銀子,隻管去賬房支領,我絕不過問。”


    言外之意,甚至默許紀雨寧中飽私囊——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很和悅了。


    然則紀雨寧卻輕輕搖頭,“不是這件,老爺,我們私下說罷。”


    還能有什麽,莫不成為了孩子的歸屬?這個倒是好商量,李肅雖然偏愛寵妾,可眉娘脾氣軟弱,又是從煙花之地出來,怎麽能教養好孩子?紀雨寧雖也出身不高,可她識文斷字,性情也夠剛強決斷,若能得她這位養母,對府裏的前程才會大有裨益。


    當然眉娘那邊就……此處人多口雜,不是說話之地。李肅便跟她來到書房,關好門扇後,方才溫聲,“有什麽要求,你隻管提吧。”


    他自己不願傷了眉娘的心,可若紀雨寧主動開口要將孩子抱過去,以眉娘對夫人的尊崇,自然是皆大歡喜。


    然則紀雨寧要說的卻並非這件事,隻是冷冰冰地抬眸,“大人,我們和離吧。”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李肅此刻的心情,因太過驚愕,聲音都結巴起來,“你……你怎麽……”


    自從四個月前鬧了那一場,他以為這事也就過去了,如今不也過得很好麽?眉娘並不曾危及她的地位,老太太也不曾捧妾室來打壓她,她依舊是那個高貴尊嚴的主母,還有什麽可不滿的?


    紀雨寧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根本他就不曾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還在把一切歸咎於外因——他才是傷她最深的那個,與阮眉無關,與其他也無關。


    但即便她努力解釋,李肅也不見得能聽進去,這種人愛自己尊若菩薩,旁人在他眼中不過糞土而已——和一個自視甚高的狂徒講道理,能有什麽道理可言?


    紀雨寧隻坦然道:“老爺,強扭的瓜不甜,這些年我在李家任勞任怨,雖不曾有何功績,好歹並無過錯,正因如此,我也不願您背上出妻的罪名,便給我一張和離書,好聚好散吧!”


    李肅發狠道:“若我一定不肯呢?”


    這話他四個月前也說過,當時是不願讓紀雨寧自由,但這會子卻摻雜了一絲不舍——她怎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離他而去?


    紀雨寧淡淡一笑,從袖子裏拿出那本賬本,“若老爺執意如此,我隻好將此物上交給大理寺了。”


    李肅目眥欲裂,她怎麽會有,她從哪兒得到的?


    迎著他眼中滿載的疑問,紀雨寧從容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隻是老爺您也須知曉,我並不想鬧得魚死網破,那對你我皆無好處。若您肯答允和離,此事我便可當做不知,否則,不光您頭上的烏紗帽,這一家子老小恐怕都保不住了。”


    李肅是個重情又重利的人,紀雨寧所言恰好擊中他的軟肋,他當然離不開大好前程,他也舍不得剛出世的兒子。


    所以他隻能接受威脅——紀雨寧這樣剛烈的脾氣,恐怕是說得出做得到的,而且她根本不怕死。


    有一刹那,李肅幾乎以為眼前是個瘋子,可紀雨寧的模樣依舊嫻靜秀麗,與常人並無不同,隻是再不屬於他了。


    李肅微微闔目,“眉娘剛生產完,我不想外頭傳言李家紛亂,希望你能暫且隱瞞此事。”


    妻妾爭風也對他的名聲不利,若讓朝裏以為他寵愛妾室才將正妻掃地出門,那他的官也就做到頭了。


    紀雨寧此刻隻求速戰速決,這要求對她並不困難,略一思忖便頷首,“可以。”


    可她還補充了一句,“但我會立刻搬出去,從此李家內務與我再無瓜葛。”


    李肅眼中剛燃起希望的火苗,轉瞬又啪的熄滅。還以為紀雨寧會為了他暫居家中,可誰知對方殊無留戀之意——她就這麽討厭他麽?


    望著姍姍遠去的妻子——應該是前妻,李肅頭一次體會到深重的無力感,仿佛髒腑裏驟然缺了一小塊,看似無關緊要,卻帶來隱隱而持續的牽痛。


    *


    自怨自艾了一陣,李肅方從迷蒙中清醒,想到自己還未看過眉娘,這會子她一定等得及了,便匆匆趕到西廂來。


    還有那賬本的事,難不成……


    阮眉偎在床頭,正由侍女慢慢喂她喝著紅棗烏雞湯,因是撇了油的,格外地清甜而又滋補氣血。一看到李肅,她便歡喜得要下榻,“老爺,您怎麽這樣早就回來了?”


    她眼中的情緒不像假裝,李肅稍稍釋慮,不該是她故意跟紀雨寧串通對付自己。


    順勢在床邊坐下,接過侍女手中湯碗,一勺勺喂愛妾享用,嘴裏卻恍若無意的道:“你屋裏可有少了些東西?”


    眉娘目露茫然,“不知道啊,方才生孩子痛都快痛死,多虧夫人陪伴我才渡過難關,現在想想,還像做夢一樣!”


    可不就是那時候的事!紀雨寧早就有疑心,隻因他管得嚴才沒機會到西廂來搜檢,偏是眉娘生產的時候讓她鑽了空子——這個詭計多端的女人!


    李肅深怨愛妾糊塗,可看她產後虛弱無力的模樣,又實在罵不出口,隻能扶額,“你可知那本賬冊被紀雨寧偷去了,如今她有恃無恐,嚷嚷著要跟我和離呢。”


    “原來老爺給我的是賬本麽?我竟不曉得,還以為是詩集呢。”眉娘故作驚愕,“那,老爺答應夫人了嗎?”


    李肅長歎口氣,眉間有著深深縱紋,“她拿仕途來要挾,我怎能不依?為了咱們一家老小的太平,說不得放手由她去。”


    儼然是義不容辭的犧牲。


    眉娘望著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忽然發覺紀雨寧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從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虛偽呢?


    本來還以為夫人的決定稍嫌倉促,如今才覺著夫人離開這個家是明智之舉——憑夫人的心胸,困在李家這方天地也太委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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