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紀雨寧其實早就預料到這麽個結果, 她月事一向規律,今次卻已經遲了快一個月了, 再加上最近的乏力嗜睡、時不時還惡心反胃等等, 無不在指向一個結果——她有身孕了。


    但,先前隻是模模糊糊的猜測,她仍抱著一絲念想, 如今紮紮實實從大夫口中聽到, 紀雨寧仍覺得十分震撼。


    可木已成舟,她隻能接受現實。


    那郎中仍等著主家回應, 紀雨寧頷首道:“勞煩你幫我開些安胎的方子。”


    郎中拱手, “恭喜夫人, 這回大約峰回路轉了。”


    他知道紀雨寧是從李祭酒家搬出來, 卻不知肚子裏並非李大人的種, 還以為兩人舊情複熾, 如今終得修成正果——李家不就嫌棄嫡妻不育麽?有了這個孩子,紀雨寧便能名正言順再搬回去。


    不管怎麽說,這般美麗的女子, 孤身流落在外也太可憐了些。


    紀雨寧明知其誤會, 可也無力分辯, 根本她還沒想好該怎麽做, 她隻知道, 無論如何都得將這個孩子留下——餘生漫漫,多個伴總是好的。


    送走大夫後, 玉珠兒一臉喜氣地回來, 她沒讀過多少書, 自然不會以世俗標準來評判小姐的作為,在她看來, 有這個孩子,家裏便能熱鬧起來了。


    “小姐,咱們是不是得向楚公子通個信啊?”玉珠兒嘰嘰喳喳道。


    楚公子雖然年輕,可當爹的總不會不管孩子,每常聽他說起高堂,大約老人也是盼著他早點成家的。


    紀雨寧卻倦然擺手,“不必,先瞞著好了。”


    楚珩剛剛落第,正該蓄精養銳來應付下次大比,若這時候拿孩子煩他,他還怎麽用心讀書?


    再說,以他的家境,要養活數口人也太難為了些。


    紀雨寧揭開窗扇,一眼望不到邊的黑暗裏,無數的小飛蟲奔湧而至,繞著桌上蠟燭盤旋。


    世上不如意事太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飛蛾撲火的決心。


    她不願將未來押在一個男人的真心之上,唯有自立,方能自強。


    *


    楚玨當了一回救世主,夜裏簡直興奮得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擺弄那幾盞花燈,又怕把蠟燭弄倒燒起來,遂小心翼翼吹滅——雖然說是耐火的材料,他卻不敢賭萬一,何況這是紀夫人千辛萬苦織就,弄壞了多可惜啊。


    一宿無眠,次早楚玨便整衣理發,興興頭頭進宮。


    皇帝也早早起身,見他便皺眉,“昨晚去哪兒了?也不來陪母後。”


    說罷就讓郭勝將那套單衣交給他——當然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雨寧的生意可不能白做。


    楚玨撫摸著懷中柔軟衣料,心裏別提多熨帖了,又迫不及待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皇兄,您可知我昨日遇見了誰?”


    皇帝懶懶道:“左不過是些狐朋狗友,怎地,銀子又用光了?”


    不是為了要錢,這位幼弟也少來找他——說起來也怪先帝去得早,底下那一窩小的尚未分封,沒有封地,自然也難有出息。


    皇帝原打算這次回來便為他安排食邑的,然而見了楚玨這大手大腳的脾氣,卻覺得不妨再緩兩年。上頭又沒個大人監管,早早給了他,不是讓老鼠看糧倉?坐吃山空。


    提到銀子,楚玨便有些蠍蠍螫螫的,他還真是為借錢而來——但那是有原因的。


    “昨夜我見了紀姐姐……”


    話才剛開了頭,皇帝便覺無法忍耐,這小子愈發混賬了,誰許他叫起姐姐來?


    正經該喊嫂子才對。


    幸好楚玨還算識趣,見勢不妙忙道:“我見紀姐姐在街邊擺攤,才想去光顧她生意,偏手頭餘錢無多,隻能先賒賬,這不,趕著向您複命來了。”


    皇帝瞪大了眼,合著好人他來做,銀錢卻得自己出?這小子的心腸到底是什麽做的,怕是比硯池裏的墨汁還黑。


    奈何事涉紀雨寧,皇帝卻不能不管,“你欠了多少銀子?”


    楚玨小小的伸出一根指頭,“不多,就這個數。”


    一百兩?那確實不算多,皇帝便讓郭勝拿錢。


    哪知楚玨卻弱弱的搖頭,“皇兄,不是一百兩,是一千兩。”


    皇帝:“……什麽東西這樣貴?”


    印象裏紀雨寧並非那等無利不起早的奸商,她連公主府的賞錢都不肯多要,又怎會占楚玨的便宜?


    直至楚玨將昨夜買的燈籠拿來,皇帝方恍然:“這個是火浣布織的,確實高昂。”


    再加上紀雨寧那手出神入化的繡工,說價值千金亦不為過——何況阿玨買了十盞呢。


    看見皇帝這翻臉如翻書的架勢,楚玨:……


    合著一遇到紀雨寧的事皇帝就不講原則,難怪紀姐姐會視他如知己呢。楚玨倒琢磨出一點微妙的體會,也許這兩人的關係不止朋友那樣簡單。


    思量之間,皇帝已命郭勝數了兩張銀票給他,俱是麵值五百兩的大票子,並道:“你拿去票號兌了便送到紀家吧,這些燈籠朕收下了。”


    楚玨提出抗議,“但這是臣弟買的!”


    皇帝微笑,“可以啊,你有錢可以再買回去。”


    楚玨:……所以就欺負他窮是吧?壞心肝的皇兄。


    眼睜睜看著一群太監將燈籠收進勤政殿裏,楚玨雖然憋屈,也隻好暗暗計較:看來他不能再這樣遊手好閑混日子呢,得拿出點本事來,否則隻有被皇兄欺負的份。


    忽然想起,“昨夜臣弟遇上了國公府的二公子,他還打算強買強賣,把紀姐姐拖去他家呢!”


    皇帝沉下臉,“哪個國公府?”


    楚玨向慈安宮的方向努了努嘴,能讓他都諱莫如深的,當然隻有太後娘娘的母家。


    那石景煜雖然一時怕了他,可保不齊不會再去找紀雨寧的麻煩,楚玨認真道:“皇兄,您得派些人保護才是。”


    皇帝也在琢磨這個事,這樣長久的隱瞞身份也不是辦法,何況太後那邊亦有鬆動之意,昨兒還誇了雨寧做的點心。


    或許,他該考慮將雨寧接到宮中來了。


    *


    處理完朝中瑣事,楚珩再度換上一身便服,帶著郭勝來到蘭花巷。


    其時已經不早,唯獨紀家所在的那棟宅子仍留著燈,透入融融光線——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楚珩心中一暖,抬步跨入,就看到紀雨寧身著一襲鵝黃軟袍,安靜地坐在窗邊,溫聲道:“你來了。”


    她並沒有著意妝飾,模樣甚至有幾許憔悴,不過在楚珩眼裏她總是美麗動人的。


    於是安靜地脫靴進屋,忽發現桌上放著一碗陽春麵,碧瑩瑩的,是加了蔥花的緣故。


    楚珩便笑,“為我留的?”


    紀雨寧頷首,“是。”


    哪怕用過晚飯,這會子差不多也餓了,吃點宵夜擋擋寒氣也好。


    不過她並不能預料楚珩到來的準確時辰,所以隻是在灶中溫著,早不及剛出鍋時那樣熱氣騰騰。


    但楚珩仍吃得很香,比起昨日被分食的糕點,這碗麵是專程為他所做,意義自然不同,沒有加很多的調味,簡簡單單,卻比玉盤珍饈更讓人口舌生津。


    他模糊覺得紀雨寧的神情有些奇異,帶點隱約的憂鬱,要知她與李肅和離也沒這般消沉過,莫非有人欺負她了?


    想到這個可能,楚珩的心便緊緊揪起,可他也不願糟蹋紀雨寧的心意,待連麵帶湯喝得幹幹淨淨後,擦完了唇,便要提問。


    紀雨寧卻徑自讓玉珠兒將碗碟收進去,道:“吃完這碗麵,你就可以走了。”


    語氣可不似玩笑,而是認真的。


    楚珩呆了呆,現在是要趕他走?他卻一頭霧水。


    聲音不由得艱澀起來,“你要回李家去嗎?”


    這段時間的相處,自然比不過她跟李肅六年的感情,楚珩不由得攥緊拳頭,一股難以抑製的暴怒和悲傷充斥著血脈。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管不顧,將她強行擄走。但,理智還是關上了閘門,他最終鬆開拳頭,默然無語。


    紀雨寧扭頭望著窗外黝黑夜色,濃稠得像墨汁一般,一如她此刻晦澀難言的心事。


    她開口解答楚珩的疑問,“我不會回李家,但,你我不該在一起了。”


    她不能讓這個孩子成為他的負累,等顯了懷,這件事就瞞不住了——她得在此之前快刀斬亂麻,哪怕傷他的同時也在傷她的心。


    不過紀雨寧到底還是留了一絲餘地,或者說希冀,她定定望著楚珩,“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年後再見。”


    到底是不舍得,一年之期,足夠她將孩子生下來,再尋個妥善的安置——如果可以的話,再告訴他這是他的骨血。


    楚珩苦笑了一下,他哪裏知道這些心事,隻覺得紀雨寧在給他徒勞的安慰,要離就離,何必還來畫大餅?他再好騙,也不是樁樁件件都願意上當的。


    楚珩深吸口氣,遽然起身,道了聲“好”,不再看紀雨寧的臉色,帶著郭勝匆匆而去。經過門檻的時候,他仿佛趔趄了一下,扭到足踝,可還是啞忍著,並未回頭。


    紀雨寧就知道,他已對自己死心了。


    “這樣也好,”紀雨寧望著玉珠兒笑了笑,“沒了感情的牽絆,他能更好溫書,興許後年就能考中了。”


    玉珠兒卻知道她背負著多大壓力,默默道:“小姐……”


    隻開了個頭,便再說不出話來——能怪誰呢?彼此都有自己的苦衷,隻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罷了。


    紀雨寧坐在燈下,攤開手心,靜靜看著那枚玉佩,這原是兆郡王遺下的,卻與記憶中那人的臉龐漸漸重合。


    當然年歲差得太大,兆郡王不可能是她認識的那位,但,還是不可遏製地勾起紀雨寧的回憶來。


    她這才可怕地發現,原來時隔多年,她還是忘不了那人。


    在她弄清自己的真實心意之前,她怎忍欺騙楚珩的感情?他是這樣愛重她,她更不願讓他受傷,也許分開對於兩人是最好的決定。


    要怪,就怪相遇的時機不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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