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


    那位揚州來的大儒養好了傷, 收拾收拾就準備去書房裏,倒也沒指望認真求個公道——雖說天地君親師, 可哪個當老師的敢認真同皇帝較勁?遇上這檔子事, 少不得自認倒黴罷了。好歹要些賞賜,也不枉白來京城一趟。


    隻是這大儒的心腸到底冷了些,原打算好好教出個周公旦來的, 這會子多少有點敷衍塞責的意思, 遇上這等頑劣的徒兒,誰又有功夫認真講學?


    以致於當皇帝親自壓著侄兒去落腳的驛館謝罪時, 方大儒難免有些受寵若驚, 原本流利的口齒居然結巴起來, “陛下, 這……萬萬不可!”


    皇帝一臉嚴肅地將楚沛摁到地上, 逼著他叩了三個響頭, “舍侄頑劣,不堪教導,還請先生大人有大量, 千萬寬宥則個。”


    楚沛也怯怯地抬頭, “先生, 小童知錯, 您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好歹饒了我這回,否則, 淑妃娘娘定是不依的。”


    方大儒:……這跟淑妃有何關係?


    雖然是老鄉, 方大儒可從不敢弄些沾親帶故之事, 不過看這小郡王的模樣,那紀淑妃似乎在宮中頗有勢力, 連皇帝都得聽她耳旁風。


    方大儒索性狐假虎威,“你知道就好,既然淑妃已經罰過,我便不再罰你,若再有下回,必定嚴懲不貸。還有,那十篇千字文必得如期交來,少一篇都不依的。”


    楚沛俯首帖耳,再無二話。


    石景蘭從廟裏歸來,得知自己不在的時候,宮裏剛平息一場風波,難免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紀雨寧此舉看似公正,難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但石景蘭設身處地想想,換做是她,未必能有更好的解決法子,若真把先生氣走了反倒糟糕,可要她狠下心責打楚沛,她也萬萬不舍。


    稀奇的是,經曆這出,楚沛跟皇帝的感情倒好了起來,興許是皇帝這回公然維護他的舉動扭轉了些許印象,楚沛不再像以前一樣怕他了,功課也肯乖乖拿給叔叔檢查——這在以前簡直想都不敢想。


    分明是好事,可石景蘭仍有些不是滋味,男孩子天性活潑愛鬧騰,本來石景蘭養著他就頗費力氣,如今他跟皇帝親近,相比之下,對自己的感情無形冷淡了許多,石景蘭簡直有種被人摘桃子的氣憤。


    這個紀雨寧也真是,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對她有什麽好處呢?


    紀雨寧並不知瓊華宮背地裏的嘀咕,根本她也不在意楚沛對自己的看法,她隻想肅清宮裏的規矩。


    要一個人聽話,與其費心籠絡,威嚇也是種極好的方式,至少從此以後,楚沛再不敢違拗她了。


    至於那套十二生肖的硯台,紀雨寧還是收在家裏,不許楚忻再帶去學堂。小姑娘扁著嘴,盡管有些不高興,可還是乖乖遵命——聽叔叔說,紀娘娘快生了,脾氣有點不太好,凡事能讓就讓著些。


    楚忻現在就盼著弟弟或者妹妹快點出來,她覺得剛出世的小孩子都是很可愛的,楚沛也一樣——雖然長大後就不盡人意了。


    紀雨寧最近確實有些焦躁,尤其看皇帝成天在那商量該請幾個太醫和穩婆,甚至連出世後的奶娘都找好了,紀雨寧就覺著,這宮裏仿佛人人都盯著她肚子,生怕有個好歹似的。


    更煩心的是聽太醫說頭胎往往容易早產,那就沒個確定的日子,萬一夜裏發動了怎麽辦?她又不像那些二婚婦人有過生產的經驗,萬一孩子遲遲出不來或是出來個頭就卡在那裏了……紀雨寧最近讀了幾篇誌怪小說,覺得除非是妖怪,否則生孩子沒有不千難萬難的。


    楚珩安撫道:“放心,朕在呢,朕會好好陪著你的。”


    說歸說,紀雨寧自不可能讓他撇開朝政,一心一意留在承乾宮內,且聽說有的婦人會生上幾天幾夜呢,簡直什麽事都不要幹了。


    遂還是迫令他按時早朝,並作了保證,一有消息就及時通傳,絕不會遲誤。


    四月初的一天,紀雨寧剛送走皇帝,就感覺小腹處有些濕濡之意,其實方才便微微鈍痛,怕耽擱皇帝上朝,忍著沒說。


    玉珠兒扶著她回屋,見她臉色發白,不禁擔心道:“娘娘,您怎麽了?”


    紀雨寧嘴唇翕動,“快去太醫院請太醫,我怕是要生了。”


    這段時間翻遍醫書,紀雨寧大致對產前症候有所掌握,她估摸著此刻該是“破水”,當下且尋了個姿勢躺好,好讓疼痛稍稍緩解。


    這生孩子可耽擱不得,玉珠兒忙吩咐人燒熱水,清理各樣器具,好在承乾宮月前就長住著兩名穩婆,這會子正是用得上的時候,遂急急喊出來幫忙。


    紀雨寧忍著眉間細汗,叮囑道:“先別告訴陛下,等下朝後再去。”


    “都什麽時候了,您還顧念這個!”玉珠兒簡直哭笑不得,可她深知紀雨寧脾氣,皇帝那頭姑且可以放一放,先請來太醫再說。


    然而到太醫院一問,方知素日為紀雨寧看診的太醫卻不見蹤跡,玉珠兒不禁愕然,“周大人呢?”


    明明交代過不許擅離職守的,怎麽這會子卻出亂子?


    兩位同僚也知她是淑妃跟前紅人,戰戰兢兢道:“國公府特意持對牌來領人,周兄實在推脫不掉……”


    好一個石家!玉珠兒銀牙暗咬,這會子也顧不得算賬了,徑自吩咐道:“你們幾個,帶上藥箱隨我往承乾宮,若遲一刻,仔細你們的腦袋!”


    眾人這才知事態不好,想是淑妃要生了,雖然玉珠兒此舉也於禮不合,可到底皇嗣為大,遂還是放下手頭差事,魚貫而出。


    *


    國公府裏,石夫人看著女兒手中結不成結、線不成線的絡子,實在瞧不上,“在宮裏待了幾年,手藝就都生疏了——還是有心事?”


    石景蘭煩躁地將那金黃絡子扔到一邊,“娘,我覺得還是該回去看看。”


    聽太醫院說,紀雨寧的產期多半就在這幾日。石景蘭之所以到家中暫避,一方麵是為避嫌,一方麵也是怕聽到消息,倘若紀雨寧平安誕下個皇子來,那她就真的前途無望了。


    可這會子想了想,又覺得她還是該在場為好,不說照顧,好歹指揮宮人、呼奴引婢,多多少少能幫點忙。不然滿宮裏都盯著紀雨寧的肚子,獨她回娘家躲懶,倒像見不得人好似的。


    石夫人哂道:“原是你心腸太軟的緣故,光會替別人著想,她可曾為你著想?初來宮中,不說安分守己,倒一味掐尖要強,還把手伸到郡王頭上——她是什麽身份,郡王殿下何等尊貴,也是她打得起的?”


    石景蘭默默垂頭,“她原占著理,我又能怎麽樣?”


    否則一頂不敬尊長的帽子扣下來,她可受不住。


    石夫人輕嗤一聲,“誰是尊,誰才是長?論身份,一介腐儒焉能與郡王相較;論資曆,那紀氏也多不及你,你自個兒先把氣焰墮了,難怪那紀氏的威望一日日水漲船高,誰都不放在眼裏。”


    石夫人深悔那日不該請紀雨寧來赴宴,早知她是狐媚禍水、妖冶之性,拚死也得將這禍害掐死在搖籃裏。


    “虧你竟能忍得許久,如今連皇嗣都快出世了,等這個親生的到手,還有你和郡王什麽事?”


    石景蘭沒想到連回家都不得安寧,可她素來敬畏母親,也不敢頂嘴,囁喏道:“那還能怎麽樣,爹爹和大哥不也得陪著笑臉麽?”


    說到這裏,石夫人也不禁沉默下來,老爺隻求府裏平安,自然不敢行輕舉妄動之事。可景蘭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隻有她清楚女兒過的什麽日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紀雨寧繼續這般恣意下去。


    石夫人咬牙切齒的道:“也怨你沒本事,早早料理了她,何至於引來今日之禍?”


    石景蘭聽這話說得蹊蹺,一時也沒接茬。她自然是知道府裏那幾個小妾是怎麽憑空消失的,但一來她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妃妾,算不得正妻,權力有限;二來,石景蘭多少不願髒了自己的手,凡事以大局為先,這才是當皇後的眼界,亂行陰私之舉就落入下乘了。


    何況紀雨寧入宮之後就備受嬌寵,承乾宮都是皇帝親挑的人馬,她想插手也得插得進去啊。


    母女倆對座片刻,各自無言。一個婆子過來傳話,“太太,您方才叫的太醫來了。”


    石景蘭訝道:“娘身子不舒坦麽?”看臉色還挺不錯的。


    石夫人含糊應了聲,“是些婦人內症。”


    說歸說,卻不立刻請大夫過來,隻吩咐那婆子道:“我這會子有些乏力,請他在花廳稍坐,你自準備些茶飲,我待更衣之後再來。”


    石景蘭心裏忽然有些疑竇,太醫院的大夫都是男子,既說婦人內症,為何不叫個女醫來?況且,情況真如此嚴峻,怎麽還有空更衣喝茶呢?


    又過了一會兒,石景蘭方訕訕道:“母親請的哪一位,不知女兒是否認得?”


    石夫人神色淡漠,“便是那位姓周的婦科聖手。”


    太醫院隻有一位姓周的,石景蘭呆了呆,“娘,他是伺候紀淑妃生產的呀!”


    石夫人剜她一眼,“慌什麽,我自然知道。”


    若非如此,也不會特意將他留在府裏,雖說太醫院不缺這一個太醫,可對於行將生產的婦人來說,隻消稍稍緊張些,便容易鬧出大亂子——雖不一定會難產,可隻要落下些病根,讓她以後無力與景蘭爭寵,石夫人便心滿意足了。


    石景蘭聽了這席話,簡直如天崩地裂,再不敢延誤,匆匆來到花廳找那周太醫,“淑妃怕是要生了,你速速回宮,有這個便可不必接受盤查。”


    說罷解下腰間對牌交給他。


    周太醫雖是一頭霧水,可也知曉事態緊急,顧不上道謝,便匆匆坐上來時馬車離開。


    石夫人拖著“病軀”下來,不悅地望著女兒,“你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放他走了?”


    石景蘭唇邊漾出一抹苦澀的笑,“娘,你把咱們府裏害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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