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聽說——


    從江戶時代到明治時代,寄弦再度雌伏以待。


    僅有的公開記錄,是在西國的某位劍豪傳記中一小節,上麵記載那位劍豪在決鬥前,會使用木刀與寄弦家的人進行許多次點到為止的比試,並且用其中贏得最漂亮的戰法去對付敵人。使用這個策略的決鬥勝率是十成。據說對各式各樣流派的對手都有效,而他自己不要說擦傷,連刀風都吹不到他,就這樣不斷取得勝利。


    根據傳記來看,劍豪下棋的技術也達到達人水平,不過與寄弦當主對弈時,大概十場裏隻有一次勝場,還是出奇招時才有機會獲勝。而且用過一次的戰術會被完全記起來,無法再次派上用場。寄弦家當主會將之前所有對局的步法,完全正確地記憶起來。


    之後,悄然而確實地存活下來的寄弦一族,沒有受到維新動亂所帶來的損害,反而迅速地預料到價值觀的反轉,就此奠定興盛至今的開端。


    與劍豪以木刀交手、以及在曆史變化中度過各種危機的,全都是當主一脈相承的女性。她們即使在男性有絕對地位的時代,也能靠著一族與周邊社會的默契,讓她們的智慧受到推崇。舊時利用術士身分,新時代則以擁有神級洞察力的顧問身分受到重視。不過,為什麽寄弦家的女孩會有這種猶如千裏眼的力量,理由沒有人知道。


    進入近代之後,寄弦當主失去魔力與信仰,隻接受集團企業的董事、或是自古便有往來的人們谘詢。不過其見識、箴言仍未失準,照她的指示,能夠以最小的損失從大難中全身而退,受到極大的信賴。


    而這寄弦家的現任當主,就是我們遇見的國中女生,寄弦芳花小姐。


    芳花小姐將黑色日記交給仙波同學的早餐會之後。


    我回到房裏換上學校的運動服,與同樣已更衣的成田同學及會長一起爬上閣樓房間。


    仙波同學已經在閣樓房間裏,用手遮著嘴唇環顧室內。她還穿著和風侍女服,看來是真的打算當工作服穿。不過不知是為了方便上下狹窄的樓梯、還是單純太熱,她紮起下襬,露出了小腿肚。


    「那麽……該從哪裏著手呢?」


    穿著運動服的會長,用平常以手托臉的姿勢說道。


    「怎麽辦,仙波學妹?」


    「……為什麽要問我?」


    「你露出對書本處理有獨特見解的表情。」


    那是什麽表情啊……雖然仙波同學對其他方麵都很排斥,不過扯到書籍她就顯得很積極。她答應得比起在羔羊會征求意見時要來得幹脆。


    「先作出整理列表的用紙,並且確保有筆記用具吧。」


    「哎呀,的確。必要的項目得問問芳花小姐與參先生。」


    「書齋裏有複印機,隻要做出一張就可以量產。」


    「那麽,清單用紙的製作就交給仙波學妹與……」


    會長的食指一瞬間朝向我——然後咻地移向成田同學。


    「還有田真小弟囉。」


    「我一個人就行了。」


    仙波同學露骨地皺起眉頭,成田同學看到仙波同學那樣的表情,露出有如胃痛的神色。他們仍然顯得很不對盤。


    「總需要搬運用紙與道具的幫手吧?影印一個人來也很花時間的。」


    仙波同學皺著眉頭陷入沉默。這種事務作業也許是我們學生會成員比較熟悉,她正在想著有道理吧。結果,成田同學有如囚犯被拉著下去了。他們要去見聽說白天人在書齋的芳花小姐。


    我心中懷著茫然的不安感目送他倆,背後突然傳來會長的低喃聲。


    「總覺得今天不想兩人獨處……」


    我不懂話中意義,轉頭看向會長,不過似乎隻是會長的自言自語。她接下來的話變得和睦而爽朗。


    「我們來打掃閣樓吧。在灰塵這麽多的地方進行作業會把書弄髒,對健康也不好。」


    我很老實地點頭。今天會長的狀況似乎頗為奇怪,令我有點在意,不過必須先工作。這可是有薪水領的,不能偷懶。


    我想起二樓置物室有台早上提過「可以使用」的小型吸塵器,將它拿出來,快速地打掃時,參先生上來了。


    「唷,馬上就開工啦。」


    他仍然掛著一副隨和而不惹人厭的笑容。


    「哎呀,監工辛苦了。」


    我偶爾會想,會長與尊長說話時的口氣會變得好像老人家,但是我看成田同學說過類似的話,而被石頭般的拳頭懲罰過,因此不打算開口。


    「沒那麽了不起啦,隻是來看看狀況而已。


    ——你們正在打掃啊,剛才我在一樓遇到仙波同學他們。」


    「他們的狀況如何?」


    會長隻是不經意地問著,不過參先生的臉色突然一變。


    「成田同學好像在樓梯上被踹到膝蓋滾了下去……」


    這應該是很不得了畫麵,不知為何我卻可以輕易地想象。


    仙波同學不會毫無前兆地做這種事,大概又是成田同學說錯了什麽話,而觸動了仙波同學的神經吧。成田同學平常就是多嘴的人,不過在仙波同學麵前似乎特別地口無遮攔。


    「啊哈哈,居然在別人麵前玩『池田屋樓梯滾落』遊戲,真是抱歉,盡是些沒常識的孩子。」


    「那、那是遊戲嗎?我看成田同學一副沒什麽事的樣子站了起來,就沒有多問,該不會是吵架……」


    會長立起手掌左右搖晃。


    「我想他們隻是在鬧著玩,就不用管他們了。」


    「這、這樣啊……」


    參先生似乎還是沒什麽頭緒,不過會長的態度太過自然,她穩健的笑容就像是無庸置疑的象征。就這樣硬是讓參先生接納了。


    這年頭的高中生都那樣子嗎,我也老了呢……參先生感慨地點著頭,但是過了一會,他用頗為尷尬的聲音開口了。


    「……話說,不好意思突然提到這個。」


    「是,有什麽事?」


    「成田同學他……有和女性之中的某一位交往嗎?」


    ……………………


    我一瞬間僵直了之後,看向會長,於是我們眼神相會了。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複雜。


    「啊……」


    會長看了我的臉一陣子之後,發出意義不明的呻吟,回問參先生。


    「為什麽會問這個?」


    參先生自己也知道這問題太直接了,不好意思地回答:


    「倒也沒有,包括侍女同學在內,全都是女孩子的陣容裏卻混了他一個男性,看起來頗怪,才想說會不會是誰的男朋友。」


    「啊……原來如此,的確不太自然呢。」


    大概是因為了解了理由,會長恢複平常的笑容——轉頭看著我。


    「所以,怎麽樣呢?佐佐原學妹。」


    為什麽要問我……我想著要這麽回問她,而動著嘴巴。在沒有鏡子的這棟洋館裏,我無從得知自己現在的表情。


    總之應該是很有趣的表情,會長露出一絲竊笑,並且指著我,對參先生開口。


    「狀況如您所看到的。硬要說的話可以算是我的小……不對,就像我的幹弟弟吧


    「這樣啊……」


    「有什麽地方令您介意嗎?」


    「不……讓我有點不安,關於我妹妹。」


    「芳花小姐嗎?」


    參先生深深地點頭,目光看向遠方。


    「是啊。我最為憐愛而最愛的妹妹,芳花。


    她……很美吧?」


    ……………………


    我再次與會長對望,而這次會長倒是保持著笑容。有如用便宜的噴膠整片黏上去的笑至於我,臉上


    平常就已經沒有在使用的表情肌肉全部一起鬆弛,拒絕進行運動。


    另一方麵,參先生不管我們的僵直反應,繼續說道。


    「所以我想要是成田同學還沒死會,那他肯定會對芳花產生仰慕之情。」


    ——真是太令人驚訝了。


    原本以為與有點奇特的芳花小姐不同,寄弦參氏是位平淡無奇的人士。看來這個人也是個性十足。


    「雖然我這有血緣關係的哥哥這麽講怪怪的,不過她算是少見的美人吧。」


    這一點我沒有意見。從充滿透明感的肌膚、深邃的眼眸,她可說是把優美這個概念集於一身的千金小姐。我認為女性的美有分許多種,不過芳花小姐的容貌應該無限趨近於最大公約數吧。


    不過,要這麽說的話,參先生自己給人的感覺也相去不遠。也許是在這座沒有鏡子的館中生活,讓他對自己的容貌認識不深吧。


    「聽侍女同學說,她在學校裏因為給人的感覺太過神秘,讓男孩子隻敢遠遠看著她,不過在現在這樣孤立無援的空間裏,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當然,我也不是想對芳花的異性關係多說什麽。不過我們家的家係十分麻煩,特別是還是孩子就繼承家業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場非常複雜。不能抱持隨便的心態交往。要是輕易地交往,我想會傷害到她。」


    先不論他對妹妹那宛如信仰般的讚美,看來他仍然是位替妹妹著想的哥哥。後半段說不定是他自己的經驗談。


    原本心理與他保持一大段距離的會長,也微笑地回答。


    「您真的很重視您的妹妹呢。」


    我想現在的參先生,不是在閣樓中對寄弦當主感到害怕的參先生。隻是位擔憂妹妹心靈的哥哥。


    「……芳花她現在雖然擁有當主應有的器度,不過以前她是個懦弱而又內向的孩子。由於代代當主的習俗,小時候就窩在這座洋館裏長大,所以非常怕生,是個黏著父母不放的孩子。母親還常常笑她是簡直是玻璃製成的小公主。」


    「這還真是……很難從現在器度寬宏的芳花小姐加以想象呢。」


    「不幸而諷刺的是,正是母親的死改變了那孩子。」


    參先生的話讓我為之一驚,並且想起仙波同學持有的日記、以及早餐會中芳花小姐所說過的話。「鏡之館的意義,同時也意味著早逝的家母之死。」


    「母親死後整整三個月,才快要滿八歲的芳花,在這座洋館中閉關沒有踏出任何一步。其間隻有與父親見過麵,我也隻看到她兩、三次。


    不過,終於走出外界的芳花,已經變成現在這樣不為任何事物動搖,具有眼通力的寄弦芳花了。」


    畢竟她原本就是聰穎的孩子,在自己心中整理過母親的死之後,身為當主的資質便開發了。參先生依照寄弦家的常識,就這麽接納了,不過對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的故事。


    隻不過三個月,就可以將纖弱的玻璃打造成金剛鑽嗎?在這間奇怪的洋館度過,有這種如同煉金術般的意涵嗎?


    會長不管陷入沉思的我,開口問了從早上在意至今的疑問。


    「話說……那本交給仙波同學的令先堂日記,是怎麽回事……?」


    參先生表情落寞地垂下雙肩。


    「其實我也沒看過。母親死後,芳花就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也許連父親都沒看過。」


    我禁不住開口插嘴了。


    「用上這麽重要的東西,芳花小姐究竟想做什麽呢?」


    「這我也不知道。」


    參先生無力地搖著頭。


    「所以,我有點不安。」


    之後,在歸來的仙波同學主導之下,決定建立列表的順序後,時間到了中午。基本上作業會在涼快的上午結束,下午則是自由行動。


    今天的下午,是來到洋館之後的第一次外出。


    這算是兼具散步的書庫勘察,因此由帶路的參先生走在前頭,接著是穿上輕便衣物的我們、穿著和風侍女裝的仙波同學、佐藤妹妹,非常沒有統合感的集團。


    雖然從洋館東側出門,不過四方被同樣種類、同樣高度的樹木環繞著,隻能從太陽的位置去判斷自己麵向哪個方位。館內四處也是呈現對稱設計,十分麻煩,而外頭可說是館內的極大版吧。


    不管麵向哪個方位,景色都一樣的原生林。就像是放兩麵巨大的鏡子對映得到的效果。對人類細小的神經來說,這樣領域宛若無限大、令人畏懼。


    不過,也不全然是迷宮。雖然幾乎被自然景象吞沒,不過還是看得到經人手整理過的細長步道,以緩緩的弧度伸進森林深處。參先生說還沒習慣之前很容易迷路、所以不要走散,並且慢慢地用慎重的步調走著。我們也排成數排跟著他前進。


    今天是爽朗的大晴天。雖然很熱,不過濕氣不重,加上頭上樹枝遮蔽了陽光,頗為舒適。在穿過薄葉而染成翠綠色的日影之下,微風拂過肌膚、令人心曠神怡。


    「芳花小姐留在房間裏嗎?」


    考慮到她獨自留在館內,成田同學的問題顯得理所當然。


    「她生來身體便虛弱。特別是太陽大的日子不太出門。」


    參先生緩緩地回答後,聲音添了幾分陰霾。


    「因此,分家口無遮攔的人會叫她『吸血鬼』。」


    我想起閣樓中參先生的話——「還是孩子就繼承家業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場非常複雜。」加上上午從成田同學那裏聽到,宮野學姊調查得知的部分之中,寄弦家也是相當特殊的家係,乍看之下毫無煩惱的芳花小姐,或許也為了親族之內的角逐而煩惱著。


    吸了一口突然變得沉重的空氣,不過會長卻冒出一句輕浮的話。


    「這麽說來,德古拉城也沒有鏡子呢。不過,像芳花小姐這麽可愛的吸血鬼,能讓她吸幹也算是一償宿願呢。」


    那獨特而能使人心情穩定的聲音,讓參先生也笑著點頭。


    走了五分鍾之後,我們抵達的純白書庫,是棟比預料中還要氣派的建築。


    「這真是……不好意思,我原本想象的是組合屋那種房子。」


    其實我跟會長想的也一樣,不過麵對恐怕是鋼筋水泥、有如公司貨物倉庫般的建築,這樣講實在頗失禮。雖然沒有萬鏡館本館那麽大,不過也是兩樓高的建築,這裏要是裝滿資料的話,數量可是本館書齋完全無法比擬的。


    「重要的書籍也會保存在這裏。可以挖到舊陸軍測量圖的複印件之類的,很有趣喔。參先生一派輕鬆地說著,並且打開正麵的鐵卷門。裏麵有紙箱、海報筒、堆滿書籍箱的用具與樓梯,還有貨物用電梯,十分清爽的書庫。在房間一角還有換氣扇,不過似乎不是隨時啟動著,一進房內差點被黴味十足的空氣嗆到。


    「二樓有閱覽用的桌椅,不過大致上的感覺差不多。」


    大概是被這充滿紙類的空間吸引了,仙波同學難得不安分地看方向盤式的移動架。我也不禁感慨地看著沒見過的書庫內部……此時突然發現。貨物用電梯——或者應該稱之為升降梯呢——它的邊框部分,有頗為特別的設計。


    雖然稱不上是華美,材質也隻是沒有特色的鋼鐵,不過上麵刻著有如繪畫邊框般複雜的花紋。然而裝飾的上下開合式門扉隻是普通的金屬板,讓人感到頗為異常。


    成田同學察覺到我的視線,並且也有同樣的感覺。


    「真是奇怪的電梯。」


    他開口向參先生詢問。


    「那個啊,詳情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是蓋書庫的外婆指示的。父親說她的興趣似乎是收集西洋家具,所以想試試看類似的裝潢吧。」


    聽他這麽一說,右邊的操作盤


    樓層顯示也設計成羅馬數字風格。


    「可以啟動看看嗎?」


    得到許可後,成田同學按下「↑」的按鈕,隨著轟轟轟……的低鳴聲,電梯從二樓降下,厚重的雙重門板上下打開了。我探看裏麵,全部都是金屬製的,看來做得十分堅固,足以承受重物升降。


    我看著平常沒有機會看到的狹窄空間,不禁看得入神。成田同學微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想搭搭看嗎?」


    「……並不想。」


    這個人有時候,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看。


    真失禮。


    接著,以我們的工作內容來說書庫是終點,搬完後就沒有我們的事。因此見習便早早結束,我們來到書庫附近的川邊。仙波同學雖然一臉可惜的神色,不過大概是忍受不了書庫內異常的酷熱,相當幹脆地同意了前去水邊這個提案。


    那條河川就在連接書庫與洋館小徑不遠的位置。說是河川,它的水量太少,隻是條小溪從粗糙的沙粒窪地上靜靜地流過。不過雖然水流不強,仍然因為隨時流動的關係,讓小溪沿岸長不出樹木,也因此沒有枝葉茂密遮天,平穩的水麵反射著金黃色的日光。


    「喔唷……山上的水比較冷是真的耶。」


    「弄太濕會感冒喔。」


    會長與佐藤妹妹跑去河川中間,最深的地方讓水浸到接近膝蓋。原本就穿著輕便的會長隻是把鞋子脫掉,不過穿著侍女服的佐藤將和服衣角大大地拉起,噗嚓噗嚓地踢著水麵。從正麵看起來宛如圍裙下直接現出雙腿,感覺頗為不可思議。


    「喔……這麽說來,你沒有特定交往的女性囉?」


    「是、是的……說來慚愧。」


    另一方麵,成田同學與參先生男性組,似乎開始聊起沉重的話題。


    而我朝著仙波同學的方向走去。仙波同學坐在川邊巨大的石頭上——以大小來說可以算巨岩了——開始看起那本黑色皮革日記。


    「不熱嗎?」


    河川四周沒有樹,因此被日光直射。


    「書就是要在明亮的地方看。」


    仙波同學沒有抬起頭,隻說著「而且……」同時她的腳下傳來噗嚓一聲。仔細一看,她將草鞋與襪子順手脫掉,把腳浸在河裏。小川的水流十分清澈,看來非常涼爽。


    這樣子讓我自然想起仙波同學先前在學校數據室做過,用水桶裝水、將腳泡在裏麵乘涼的模樣。她曾經借給我用過,那感覺意外地舒暢。


    …………讓我有點心癢。


    「我可以坐旁邊嗎?」


    「隨你高興。」


    仙波同學的回答雖然冷淡,不過這是老樣子了。而早已習慣這種「老樣子」的事實,讓我感到心中有東西浮現,同時我脫掉鞋子,在一顆比仙波同學的小一點的石頭上坐下。


    我模仿隔壁,將腳浸在緩緩流動的清水中,於是感受到一股不隻是碰觸水麵,可以說是「會動的涼意」包覆著我。腳指之間、以及肌膚稍微內側的部分被洗滌的感覺,讓我身體不禁一抖。


    「真是舒服。」


    「是啊。」


    仙波同學邊翻動手上的書頁,回答得非常隨便,不過聲音有股清涼感,比起任何言語都更能強調出她的快意。


    肌膚觸水、耳邊傳來仙波同學的聲音。頭頂感到暑氣全消的同時,我仰望天空。在宛若無限的翠綠之中,開出一條細細的空白河岸。晴朗的天空萬裏無雲,蔚藍的蒼穹看來如此鮮明。不論是山、是森林、或是天空,一切都讓人感覺如此遼闊。


    這就是大自然,這樣講聽起來可能有點傻氣,不過畢竟是學生的暑假,也許這樣平凡的言詞才更加合適。


    聽著流水潺潺的、以及遠方的蟬叫聲。還有仙波同學手指與幹燥紙張的磨擦音。


    「蟬鳴水聲讀書樂。」


    「……你開始吟詩作對了?」


    「不,倒不是這樣,隻是一時興起。」


    「你還是這麽突然呢……」


    仙波同學從鼻子呼出氣,啪噠地合上日記。


    「您看完了嗎?」


    「不,隻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雖然隻是一時之間,不過仙波同學麵對書本竟會感到棘手,這真是超出想象。


    「這本書這麽難讀嗎?」


    「與其說是難讀……看得很累,你看就知道了。」


    仙波同學本來想說明,不過中途就覺得太過麻煩,直接將黑色的書遞給我。那本書封麵隻寫著「雛菊九十九」字樣,其他地方全是毫無紋路的黑色。剛從參先生那裏聽到這是重要的書,讓我迷茫是否應該讀它——不過我輸給了好奇心。我跑到有點距離的地方,在心中對正在逼問成田同學的參先生道歉,並且打開書頁。


    八月二日 睛


    覺醒於上午五點二十二分至二十七分間然而調整意識耗費一小時許是由自我認識開始血路不通頭暈目眩中先憶起名為雛菊然則憶起家名寄弦亦即寄弦雛菊年方十六餘二十又八日將屆十七思起寄弦一族於年齡之後時隔已九十三日應源自於過去與冬生一郎的談話隨後憶起寢具之所在乃萬鏡館


    ……文章在這之後,仍然是完全沒有分段,不斷地繼續下去。再往前看的摘要,是她等著剛起床的迷糊感消去,並且在腦中整理今天的預定,大概是這樣子吧。還有要準備迎接什麽人來訪等等的。


    「……這是什麽?」


    「別問我……順帶一提,每天開頭寫的東西,都與這些相似。」


    畢竟是日記,要這樣寫也不奇怪,不過把剛起床的思考或是生理現象的轉變巨細靡遺地寫出來這一點,令人覺得很奇妙。而且還是每天都寫一遍。


    「這有什麽意義嗎?」


    仙波同學抬頭揉著眼睛。


    「就說了別問我啊。」


    「看來是芳花小姐的母親人在萬鏡館時的產物呢。」


    「似乎是幾十本日記的其中一本。不知是不是巧合,開始的時節與現在相同。看來是有當主每年夏天一定期間內,都得窩在那洋館之中。


    ……先不管那些,這文章就這樣不間斷不分段地不斷寫下去。而且包括起床、吃飯、就寢……極端的時候還有刷牙磨了幾次之類的,這些毎天都差不了多少的事件,她也一日不缺地仔細描述著。」


    「真是奇怪的日記呢。」


    「就是啊,這本日記有奇妙的公共感。」


    「公共感?」


    「應該說像是意識到會被別人看。如果目的隻是要給自己回顧的話,那麽最該被省略掉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然而卻被詳細而執著地記錄下來。這樣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是日誌。就像事先訂好了要檢查的項目,然後一個個埋掉。」


    「不過,要給別人看的東西,寫成這麽難讀的東西不奇怪嗎?」


    仙波同學說看累了一點也沒錯,這文章光是看了都會頭昏眼花。我趁早放棄,將日記還給了仙波同學。仙波同學接下日記,用手指撫摸書背,神色憂鬱地點頭。


    「沒錯,所以半調子得很奇妙。以私人記事來說太過煩瑣、以公開報告來說卻又太過難讀。如果這種書寫法有意義的話,可以想到的,就是寫給閱覽方式獨特、某些特定人物的日報。」


    「相當地特別呢。」


    「小眾也要有限度啊……」


    仙波同學宛如接下棘手商品的宣傳部長般歎著氣。不過另一方麵,後頭也傳來其他的歎息。我轉動上半身回頭看,看到疲憊不堪的成田同學走了過來。他與參先生的話說完了嗎。


    成田同學一來到旁邊,仙波同學就像換班一樣馬上打開日記。成田同學對這露骨的行為雖感到失


    落,不過看來他已經習慣,毫不畏懼地直接坐在我隔壁,充滿沙粒的地麵上。


    「辛苦了。」


    「不知道為什麽,參先生似乎擔心我對芳花小姐有非份之想。」


    唉……看他歎息的樣子,看來誤會還沒完全解除。


    「唉,有芳花小姐那麽可愛的妹妹,他會擔心我也是能夠理解。」


    「而且又是成田同學嘛。」


    「咦?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想到自己平常的行為,成田同學一臉意外地回問著。他的聲音被蟬叫聲埋沒,變得十分遙遠。我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看向洗滌自己雙腳的河麵。流逝的水如此清澈,今天天氣又這麽好。


    我看著流動的水麵,突然察覺到。


    「這裏流速比較和緩,說不定可以照出自己的臉。」


    成田同學雖然還有些不滿,但仍然調整心情看向水麵。


    「水麵鏡啊……今天被陽光給蓋過了,到了晚上說不定可行。」


    「愛上映在水麵的自已而死的,是納西瑟斯吧。」


    受到愛上自己詛咒的青年,被映在水麵的自己吸引而溺死的神話。同時我想到的,是芳花小姐說過的話。「在本館之中的鏡子,是會吸收靈魂困於其中的咒具……在這種地方看到鏡子的人,也許會被吸入另外一側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許是芳花小姐一流的玩笑話……不過我卻為了此時的水麵沒有映出自已的臉,而感到安心。在那座與日常脫節的房子生活,會變得分不清何為現實、何為幻想。


    此時,一直默默地看著手邊日記的仙波同學,目光繼續看著日記,開口說話了。


    「那個腦袋有洞的侍女說過,芳花小姐不在這座山上時也不會接近水邊喔。」


    「還真是徹底呢。」


    「就是這樣才被叫做吸血鬼……嗎?」


    成田同學的低喃,是建立於吸血鬼無法跨越流水的傳說吧。住在沒有鏡子的洋館裏、又避開水邊。這要是討厭大蒜的話可就將軍了。


    「不過,為什麽要那麽避開鏡子?雖然傳說吸血鬼不會映在鏡子上,不過總不會有這種事吧。」


    「…………要是沒映出來,那就可怕了。」


    「嗯,這還真是了不起的恐怖設定。雖然眼睛看得到可是鏡子照不到,然後因為某些契機察覺時,就能有驚悚的演出。」


    我搖搖頭。


    「不……不會映在鏡子上的吸血鬼,沒有手段可以知道自己的模樣。所以,我想他們一定、非常地害怕。」


    我看著自己的手,試著動動手指。手指照著我的意誌做出動作,這是證明自己的靈魂與身體相繋最簡單的證據。看自己的臉也與這行為很像,卻有些不同。現在看著萬物、聽到聲音、品嚐食物、嗅到味道的所有器官,而看到內藏它們的框架這個行為,我想有著不同的意義。


    照鏡子——確認認知基礎的行為。現在的我們卻做不到。不對,現在我們還能想起來到洋館前,在鏡子上所看到的自己臉孔,不過如果有幾十年來都無法做這件事的吸血鬼的話……我想他一定感到十分不安吧。


    「說不定,吸血鬼不是因為他是怪物才不會映在鏡子上,而是因為他不會映在鏡子上才成了怪物。


    無法知道自己的人,大概覺得自己能變成任何樣子的自己。不管是狼、是蝙蝠、還是煙霧——什麽都能想象成自已的樣子……畢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是人類的話,那也沒辦法確信自己不是野獸了。」


    我將浮現在腦中的話一句一句地念出來。講完了之後,才察覺成田同學的視線。他似乎睜大眼睛,看著我的臉頰附近。


    我突然感到害臊了。我該不會又講了一連串抽象的事情吧。


    「啊,抱歉……」


    「不不,為什麽要道歉?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想法。實際上,我昨晚跟芳花小姐說過話後也感到不安。」


    成田同學連忙揮著手。之後,他一臉認真地繼續說著。


    「……芳花小姐她覺得如何呢?參先生也說過她從孩提時代就窩在這洋館之中。」


    「是的。聽說直到母親過世之前,芳花小姐還是個性內向的人。」


    我想起了昨天她讓我們看到,那純白的兒童房。連影子都顯得稀薄,無垢的一室。


    「這樣的孩子,在那沒有鏡子的黑白洋館一直生活著。而現在成為令人看不出來是國中生的堅強女性。那孩子的自我看起來比我們更加堅定。


    ——果然,那洋館……萬鏡館肯定有些什麽,而且足以改變芳花小姐。芳花小姐將重要的日記交給仙波而想解開的謎題,也與這點有關連吧?」


    我偷偷看著成田同學認真說話的側臉,似乎了解了。今天早上,成田同學會那樣拜托仙波同學,不隻是為了想滿足探索洋館謎題的好奇心,還是為了芳花小姐。我想是這個人一流的雞婆氣質,讓他在芳花小姐身上發現某些令人在意的部分,才會這麽執著於解決問題。


    「仙波你怎麽看?」


    仙波同學沒有馬上回答。她的目光繼續落在紙麵上,似乎在想些什麽。原以為她會就這樣無視成田同學,但過了一會,她開口低喃。


    「we and i and nobody by……」?她突然說英文。由於發音頗為平板所以我有聽清楚,不過不太懂話中意義。


    而成田同學似乎對這句話有印象。


    「那是掛在芳花小姐房間畫上的句子吧,好像是仿畫之類的。」


    「我想那是夏目漱石的『書架圖』。構圖跟筆觸都很像,最重要的是那詩句不會有誤。不過,原本的文我記得是『you and i and nobody by』才對。」


    「這有什麽問題嗎?」


    誰知道,隻是讓我有點在意。仙波同學馬虎地搖搖頭,將日記蓋上。然後,用頗為呆板的聲音發問。


    「話說……你剛才說你昨晚跟芳花小姐說過話是吧。而且今天去芳花小姐房間的隻有我,在書齋翻找影印用紙的你明明沒有進去,卻知道她房間裏的那幅畫。


    ——昨天晚上,你在芳花小姐的房問裏,跟她說了什麽啊?」


    「…………咦?」


    成田同學的表情突然僵住。


    「不…這個嘛…………稍微……」他小聲地說著,視線朝向河麵飄去。我看到他的目光不斷地顫抖著。


    我搖搖晃晃地……光著腳站起身來,宛如遮住成田同學視線般地站著。


    大概是因為我整個腳踝都泡入水中,連我覆蓋住成田同學的影子,都顯得有些冰冷。


    成田同學抬頭看著我,不知為何發出驚叫聲。我低頭看著他,用宛若注入水流的心境開口說話。冷冰冰的、山泉水。


    「說清楚。」


    之後。


    我們問出了成田同學昨晚出外散步,偶然目擊到芳花小姐的舞蹈看到入迷、之後還厚著臉皮進入人家的房間喝茶,並且快樂地聊天的來龍去脈。


    話說完時成田同學已經低著頭正坐在川邊,不過他做出了大半夜在女孩子的房間兩人獨處這種荒堂行為,得用這種態度反省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久之後我們回到館內,並且在吃晚餐之前各自解散。


    參先生回到房裏不知是要工作還是要休息,成田同學照會長指示前去閣樓,移動打掃時太重而置之不理的紙箱。仙波同學則是回到房間繼續看日記的。


    閑閑沒事的我與會長,前去幫佐藤妹妹準備晚餐。


    我們從二樓下樓準備走向廚房——卻不禁原地踏步。


    「……哪邊才對呢?」


    一如會長手搭在臉頰


    上歪著頭的動作所示,我們迷路了。雖然二樓也是這樣,不過洋館的構造是南北對稱,所以一轉眼就分不清哪裏是哪裏了。雖然冷靜的話可以從夕陽射進的角度判斷,不過一下子還是會遲疑。


    「還沒習慣呢。」


    我不經意地說出口,不過會長訝異地低吟著。


    「……也太難習慣了吧。我對方向感可是頗有自信的。」


    會長想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在走廊上走了十步。我從後方看著她,不過她走得有點往單邊偏去。


    會長睜開眼睛看了自己的位置,然後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嗯,果然這條走廊有點傾斜。」?我完全沒發現,於是我也學會長閉起眼睛走看看,一樣沒有辦法走直線。


    「是因為老舊而傾斜的嗎?」


    「這麽堅固的洋館,會嗎?」


    這可是職人的工藝呢。會長似乎不認為是老朽化的緣故。不過,在地板上製造出平常不會注意到的傾斜度,有什麽意義呢?


    「每間房間的門重心也不一樣,樓梯也是每個地方的段差都不同。


    ……會讓人感覺不對勁,這些地方可能也脫不了關係。」


    會長撥起頭發做出壓住單邊耳朵的動作,憂鬱地歎了口氣。


    這還真是難得。


    晚餐餐桌上的主餐是燉肉,同時芳花小姐告訴了我們寄弦家的曆史。


    在古代是操控寄靈之術的流浪術士、中世是神算的占卜師及軍事學者、進代則是預測神準的集團企業顧問——世世代代,雖然職務不同卻一脈傳承,被幻想包覆的舊家來曆。她不帶一分自豪,隻是用安穩的語氣,像是在背出家傳之書般地為我們解說著。


    既然可以蓋出這種不可思議的洋館,我也覺得他們不是普通的名家,不過似乎還有類似限定一族之人信仰的自家宗教。不論就好處或壞處來說,都是非常封閉的組織,也就是因此才能將自古以來的信仰,毫不改變地一路維持著。


    「聽說我的母係子女,大家容貌都頗為神似。所以一直到祖母的時代,還有人相信寄弦家當主是不老不死的魔物。」


    芳花小姐說話的同時,臉上仍然帶著輕鬆愉悅的笑容。她雪白的容貌、配上黑色的頭發以及和洋雙重的黑服妝點,融入宛如喪禮色彩的黑白背景。


    參先生不知是體貼、或是在懷念從前,用充滿情感的聲音開口。


    「母親也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呢。」


    芳花小姐與參先生的母親——寄弦雛菊女士。


    我想起看過些許的日記,拿湯匙的手停了下來。


    「那個……兩位的母親,夏天也是在這館裏度過的嗎?」


    芳花小姐帶著微笑——露出無常的笑容。


    「嗯,這也是習俗。寄弦當主每隔一定時間必須來到鏡座……不,是萬鏡館,並且閉關,就像蟬的幼蟲在土裏等待時機一樣。」


    「在土裏」這種表現法,讓我全身起雞皮疾瘩。以灰色的毛玻璃隔絕外界,受到有如墨水般的昏暗支配的山中洋館、萬鏡館。這淡泊感與沉重感,的確就如冰冷的土中。


    我感到一股沒有理由的不安感卡在喉嚨間,而看向桌子對麵的仙波同學。她的視線離開快吃完的燉肉餐盤,看著芳花小姐的樣子。她與我不同,好奇心優先於恐懼感。


    那麽——我的視線看向隔壁的成田同學,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神很認真,讓我不禁心動了一下。


    「佐佐原……」


    他用正經的聲音開口。


    「你要不要吃花椰菜?我對這一粒粒的感覺沒輒——」


    「不要。」


    感到麻痹的喉嚨意外地正常發聲,讓我斷然說出拒絕的話語。


    晚餐之後,到了洗澡的時間。


    萬鏡館的浴室與客房差不多大小,空間非常寬廣。與其說是浴室、不如說是浴場也許比較恰當。浴缸是耐用的漆器,像我這樣的體格可以容納六個人都沒問題。而且水源似乎是將低溫的溫泉重新加溫過,浴缸裏的熱水呈白濁的顏色。木製地板是黑色,椅子及澡盆是白木——到這裏仍然是黑白兩色。


    從脫衣室進入,正麵北側有可以進出陽台的大門,雖然沒有試過,不過打開來聽說可以享受露天澡堂的感覺。


    我跟仙波同學肩並肩,將背靠在浴缸邊緣。今天跟昨天一樣,入浴的組合是以房間分配為基準。


    「呼……」


    仙波同學平常蓬蓬的頭發浸濕,而全部垂下。她放鬆到我前所未見的程度,並且打起嗬欠。居然可以看到仙波同學鬆馳的表情,這就是溫泉的力量嗎。


    「您喜歡洗操嗎?」


    因為身材嬌小,仙波同學身體浸到下巴部位,她睜開一邊眼睛。


    「嗯……?不,平常都是簡短地洗一下。雖然睡眠不足時有泡到睡著過。」


    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就叫做既視感嗎?來到這洋館之前,我不記得有跟仙波同學聊過洗澡。


    「今天幾乎一整天都在看那本日記,說真的累死了。」


    如她所言,泡澡中仙波同學全身無力,簡直快要浮起來了。雖然沒有睡著,不過兩眼都呈現半開半閉、飄蕩在忘我的境界在線。的確,不斷地看著那麽奇特的文章,會累也是很正常的。


    「請別太勉強。」


    「總覺得不太對勁……這洋館不可思議的習俗、還有曆代當主創造的那些疑點重重的奇跡,好像在什麽地方有關聯……」


    為此有必要看那本日記。仙波同學將頭靠在浴缸的邊緣,看著天花板。就好像在看透這黑白的洋館全貌。


    ——我突然靈機一動,發出有力的聲音。


    「仙波同學,這洋館的舊名叫『墨鏡堂』,或許就是在講顏色呢。」


    我意氣十足地繼續說著。


    「是的。也就是沒有顏色。這洋館就有如黑白電視一樣,全部由黑白兩色所構成。


    這簡直就像是水墨畫一樣呢。」


    快沉下去的仙波同學拉起身子。


    「原來如此。將洋館本身視為紙與墨構成的世界啊。我倒是沒有想到這個。」


    「雖然不知道這樣能代表什麽。」


    「不會,相當地有見解呢。」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我僵住不動,仙波同學代替我輕輕地喊了一聲。


    「芳花小姐。」


    不知是什麽時候開門進來的。芳花小姐抱著毛巾,站在彌漫的水蒸氣之中。她長長的秀發盤在後頭部,因此給人與平常不同的印象。簡單地說,就是非常地、白。


    「失禮了。」


    芳花小姐雖然出現得突如其來,不過仍然動作輕柔地使用澡盆洗淨身子。她的身體苗條到宛如會被熱水衝斷,微白的熱水淋在她的身上,畫出有如植物藤蔓的曲線。


    「不好意思這麽冒昧。不過我想與兩位聊聊。」


    芳花小姐一泡進熱水,她的肌膚就與白色混濁的泉水融為一體,讓我感覺彷佛身體被碰觸到的奇妙感覺。雖然我知道,這真是誇張的錯覺。


    芳花小姐露出微笑,似乎是要讓緊張的我安心。接著她對仙波同學開口了。


    「您似乎很疲倦。」


    「托您的福。」


    仙波同學與我不同,麵對芳花小姐仍然泰然處之。雖然受到諷剌,不過芳花小姐沒有多做響應,仍然神色自若地繼續說著。


    「日記看得怎麽樣呢?」


    仙波同學沒有馬上回答,也許她正在腦海裏,描繪出放在房間的那本日記。


    之後,她用非常慎重的聲音回問。


    「…………那算是日記嗎?」


    「正確的問題。


    」


    芳花小姐滿足地笑著,不過搖搖頭。


    「不過,要我回答的話,就是對我來說算是日記吧。」


    「所以對我來說不算?」


    仙波同學再次反射性地回問。步調之快,是我的話肯定跟不上,不過洋館的少女主角宛如吸收了熱水的質量般文風不動。


    「舉例來說——」


    她用手舀起乳白色的熱水讓我們看。


    「對我們來說,這個是『湯』。


    那麽,冷掉的這個叫做什麽?」


    她的視線看向我,我困惑地回答。


    「叫做水,吧。」


    「是的。然而,水的英文叫做?」


    「water……?」


    我對發音沒有自信,所以答得像在提問一樣。不過問題點似乎不在這裏。


    「那麽,『湯』的英文叫做?」


    與回答水的時候一樣,我想用半自動的思考回答——但是腦袋停止了運作。經她這樣一說,我的確想不到代表湯的英文。明明不是不擅長的科目,卻想不起這種代表日常必須品的單字。


    看著答不出來的我,芳花小姐一本正經地對我低頭致意。


    「不好意思,好像在為難您一樣。


    ——這也是water。當然,特別強調熱度的時候會說成hot water,不過基本上用的字與水是相同的。日本人分別定義為『水』與『湯』的這樣東西,對英文圈的人來說卻隻有water這個單一認知。其中有所差異。不過,這並不是指其中一方有錯。畢竟語言不過是將自然切割、並且加工成為得以認識的工具罷了。」?又有既視感……不過這次我有印象了。芳花小姐昨天,也將鏡子表現為「除了是映出物體的道具,同時也是能隨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我想起來的是這部分的表現。


    「話語是正確的。隻是,會隨著語係與時代及文化……深究下去甚至會隨個人而改變。這也使得個體身分得以確立。」


    原本默默地聽著我們交談的仙波同學,半浸在熱水中的嘴巴此時開口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日記是water,那也可以創出有如『湯』的新定義?」


    芳花小姐露出至今以來最燦爛的笑容。


    「我很期待明希學姊會為這定義取些什麽名字喔。」


    「…………唉。」


    完全成了玩具……仙波同學不太高興地低喃著,讓熱水泡到嘴邊。她就這樣在水麵吹著泡泡,直到她的兩頰與額頭都染成紅色。


    唰地一聲。


    她突然站了起來。接著不理會我與芳花小姐訝異的視線,在乳白色的熱水裏噗喳噗喳地走動——打開了通往陽台的門。


    雖然是夏天,不過仍比浴場溫度低上許多的夜風吹了進來。皎潔的月亮非常漂亮。不過最讓我吃驚的,是仙波同學她毫無防備的樣子。她一絲不掛、連毛巾都沒拿,筆直站著讓外界的風吹拂著。


    她白色的軀體被藍白色的月影照耀著輪廓,隱隱浮現眼前。


    「仙、仙波同學?」


    她半轉過來響應的神情,仍然有些呆滯。


    「啊,抱歉。因為我差點泡昏了。會冷嗎?」


    「不,這倒不是……外頭會看見喔。」


    實際上這個時間,深山裏應該不會有人在外頭走動,而且她並沒有上陽台,所以能看到的角度也非常有限……不過問題不在這裏。


    「至少拿條毛巾……」


    「我這身體像煮爛的豆芽菜一樣沒料,沒人要看啦。」


    她讓我再次啞口無言。


    這個人對於事情的看法與生活態度相當豁然,不過似乎總是看低了自己的身體。


    「明希學姊。」


    就在我接不下去時——


    「這樣很不好看喔。」


    芳花小姐開口了。她的聲音不慌不忙,不過卻有難以違抗的魄力。仙波同學大概也這麽覺得,乖乖地關起門來,又泡回熱水中了。


    「明希學姊也是妙齡少女,要有點自覺喔。」


    「……我算哪門子的妙齡少女。」


    芳花小姐的說教還在繼續,不過仙波同學宛如早就習慣聽國中生囉嗦似地左耳進右耳出……不過,芳花小姐看似豁達,意外卻有著古早的女性觀念。要仙波同學守禮的口氣,就有如幾個世代前的淑女。


    不過,仙波同學會毫不在意地做出這麽大膽的舉動,也許是因為身在這個沒有鏡子的場所。畢竟人是隻要有鏡子,就算獨處也會感到羞恥的生物……想到這裏,我自己加以否定了。畢竟仙波同學在學校也會毫不在意地做出奇怪的打扮。


    雖然不想插嘴,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想確認,而開口發問。


    「仙波同學您不太照鏡子嗎?」


    這或許是十分唐突的問題,不過大概是為了逃避芳花小姐的追究,仙波同學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我。


    「幾乎不照。看了也隻會看到一張無趣冷淡的臉。」


    跟水邊的納西瑟斯完全相反。


    ……仙波同學她並不喜歡自己嗎?這麽說來,雖然她對成田同學的言行率直到傷人,不過基本上並不會幹涉別人,甚至有害怕帶給別人影響的傾向。這樣的話,與謙虛或是自製應該不太一樣。


    …………


    我緩緩地接近仙波同學,將自已的背貼在她小小的背上。


    「……幹嘛?」


    仙波同學驚訝地問道,我背對著她回答。


    「請用邏輯想一想。」


    「喔……」


    「我並沒有黏著爛豆芽菜的喜好。」


    「我想也是。」


    「可是我會黏著仙波同學,所以仙波同學不是豆芽菜,而是出色的女孩子。」


    「……我想這隻能證明我不是豆芽菜而已……」


    仙波同學扭動身體,呻吟著想逃走,不過我輕輕地施加壓力,不讓她逃走。我希望仙波同學不要把自己當成豆芽菜,所以不能讓她跑掉。悶熱的呻吟從背後傳來。


    「……好重。」


    真失禮。


    芳花小姐瞪大眼睛看著我們——那是她頭一次露出的表情,而且毫無疑問地是年少女孩的臉孔——接著像在打噴嚏般地笑了出來。


    「……這樣很不好看喔,兩位。」


    ——洗完後,我在房間吹幹了頭發,然後留下躺在床上看日記的仙波同學離開房間。倒沒有特別打算想做什麽。隻是覺得留在房間,會打擾到專心看書的仙波同學,所以跑了出來。


    普通一點的話,去隔壁會長與佐藤妹妹的房間玩也許不錯,不過我心念一轉,試著走上陽台。除了與我們房間相連的陽台之外,東側與西側還有與走廊相連的陽台。


    走廊的燈光已經熄滅了,不過托牆壁與走廊顏色完全不同的福,走起路來沒有問題。我順利地打開門,走上寬廣的陽台。


    被蒼白月光照亮的夜晚森林映入眼中。不但身處深山,視野裏被這麽多同樣種類的樹埋沒的景象,讓人歎為觀止。我感受到最原始的畏怯、麵對巨大物體的渺小與舒適感。


    我靠近黑色的扶手,緩緩地吸了一大口清澈的夜晚氣息。同時感到在有大量植物的地方特有、濕潤的那股涼氣充滿體內的錯覺,讓我全身抖了一下。畢竟是夏天,倒不令人覺得寒冷。這隻是我吸入綠色空氣就會有的反應,可說是一種習慣。


    我自覺客觀看來,這樣的舉動很奇怪,因此不太會在別人麵前做出來——正思及此。


    「佐佐原?」


    背後傳來聲音。成田同學從開著的門中探出頭來。


    「傍晚乘涼——不對,已經不是傍晚了……


    呃,你出來散步?」


    在我繃緊背脊說不出話的同時,成田同學來到陽台,並且靠在我隔壁。他跟我一樣眺望著森林,被夜風吹拂而眯起眼睛。表情看來比平常成熟不少。


    我偷瞄著他的側臉回答:


    「就是這樣。」


    我回答得索然無味。腦子裏滿是他說不定看到我那丟人的一幕、或是這狀況讓人有點緊張之類的,無法好好思考。


    「成田同學您呢?」


    「也差不多啦。雖然還不想睡,卻又很無聊,所以想逛一下。」


    「逛一下嗎?」


    「在這種古老的建築物走在暗處,你不覺得……讓人有點興奮嗎?」


    倒也不是不懂。我們昨天才剛來到這棟連白天都很昏暗的洋館。更別說在夜色之中,不管什麽地方都一片模糊,也因此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巧遇。這例子可能很奇怪,但就像獵人,比起獵到獵物帶回家時,我想找尋獵物而在森林裏徘徊時比較快樂吧。可是——


    「今天不可以去芳花小姐的房間了。」


    「我、我知道啦……」


    成田同學無力地點頭,並且看向我,突然露出屏息的表情。


    我歪著頭表示疑惑,並用充滿疑問的視線看他,而他卻移開了目光,並且保持原樣地輕聲說道。


    「……剛才我從後麵看時,一瞬間沒有認出是佐佐原。」


    我一下子沒有聽懂,不過馬上理解了。


    「啊,頭發……」


    這麽說來,用現在這種發型見到成田同學,這還是第一次。當我一有自覺,就好像開始發癢般,思考靜不下來,卻又不了解理由而無計可施。


    ——而且,現在的自己是什麽模樣我並不知道。因為會熱,所以我將後發盤了起來,說不定是樣子很奇怪。仙波同學她雖然說完全沒有問題,不過她可是仙波同學。就算頭發跟蛇女梅杜莎一樣瘋狂亂竄,說不定她也不會覺得有問題。早上因為是佐藤妹妹掛保證,所以我才敢安心地出現在大家麵前……


    但不論如何,在這沒有鏡子的洋館裏,我沒有方法可以確認自己的模樣。就在我陷入毫無預期的絕境時——


    「你這綁法、也很好看。總覺得、看起來、挺成熟的。」


    成田同學不知為何結結巴巴地,對我這麽說著。


    「……是這樣嗎?」


    大概是沒有鏡子的關係,所以微妙地有幾根頭發沒綁到,但這樣更……啊、抱歉、忘掉我說的吧。」


    雖然後半段不知為何講得很快,但總之成田同學似乎在誇我現在的發型。雖然不是很懂,不過我該感謝這洋館的無鏡主義嗎?


    謝謝您的稱讚,我想這麽說,卻發不出聲音來。這也是小時候到現在的問題,每當我動搖時,喉嚨就會失去正常。


    成田同學沒有注意到我不知所措,似乎還想說些捧高我的話,此時,他突然講出完全不一樣的低語。


    「……芳花小姐?」


    我以為陽台的人又要變多了,反射性地看向洋館那一側,不過門前沒有任何人。我的視線回到成田同學身上,看到他的目光看向扶手對麵,洋館的外頭。


    隨他的視線看去,的確看到了芳花小姐。雖然黑發融入黑暗難以辨識,不過那充滿透明感的白色肌膚與和服影子,的確是芳花小姐。


    她提著提燈型的燈光,似乎往森林——也就是書庫的方向走去。


    「是怎麽了,在這種時間……」


    「誰知道?不過她沒有慌張的樣子,看來並不是出了什麽間題。」


    成田同學說的沒錯,芳花小姐的步伐與她的個性一樣緩慢,逐漸接近森林的腳步看來也沒什麽危險的。


    她那輕飄飄的動作,配上提燈搖晃的淡淡燈光彷佛嬉戲般漸漸遠去。那模樣有如妖精之宴、或是狐狸取親等等,如同映照在現實與幻想境界的影像。


    「……真漂亮。」


    我無意間動了嘴唇,說出這樣的話。


    白天她就是神秘的女孩,不過現在,從這裏俯瞰她的背影,有種更特別的感受。感覺壓過了理性,讓我了解她是夜間的居民。


    回過神時,我感覺到成田同學的視線,並且回頭。他沒有看著遠去的芳花小姐、而是看著我。


    我會有直覺,是因為成田同學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所以當我回頭時,我感覺到的不是我們的眼神對上,而是他透過眼睛窺探我的腦海。


    接著,成田同學開口,眼神裏帶著他一貫的毅然與雞婆。


    「走吧。」


    我走在路上。回過神時,我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走動。


    正確地說是被拉著走。既視感再次浮現,不過還沒思考便想了起來。那是在羔羊會接受鹿野桃子學姊谘詢時,惹怒了鹿野學姊,而那隻手硬是把呆滯的我拉了起來。


    回想與現況接近,不過卻不一致。與當時被緊緊抓著手腕不同,現在的我隻是被輕輕地拉著手,然而卻比那時候更令人難以抵抗。我的腳步跟著成田同學前進。


    我們不搭扶手地走下樓梯,下到一樓。之後迷路了一下。大白天還可以靠日光照入的方向辨位,不過月光就難以做到了。還加上地板的傾斜。即使如此成田同學也隻遲疑了一下。先不論好壞,這個人的特征就是不會害怕做快卻做不好。


    也許是剛從二樓下來的直覺賭對了,我們輕輕地打開通往外頭的大門後,在遠方看到了燈光。那慢慢地遠去的動作,就是我們在二樓看到的芳花小姐沒錯。成田同學對自己點點頭,小聲地開口。


    「好,跟上去。」


    「請等等。」


    一直到此時,我總算能夠開口。


    「我們在做什麽呢?」


    成田同學愣愣地眨動眼睛。


    「咦?就是,去跟蹤芳花小姐看看。」


    「為什麽呢?看她的樣子,並不會有什麽危險。」


    如果擔心,從這裏喊住她確認是什麽事就好了。無論如何都不構成跟蹤她的理由不過,成田同學握住我的手的力道稍稍地變強了。


    「你很在意吧?」


    他這麽問著我。


    「是的。」


    「你覺得芳花小姐走進森林的模樣,很漂亮對吧?」


    「是的。」


    「我倒覺得有點可怕。」


    「咦?」


    「不過,佐佐原你覺得很漂亮對吧?」


    「……是的。」


    「那麽,就去看看吧。」


    這月光下不靠燈光也能走,成田同學說著,並往前走去。他的腳步雖然穩固,不過握住我的手力道反而變弱了。隻要我停下腳步,手便會自然地鬆開。


    不對,我一開始就可以放開這隻手。我想這樣成田同學也不會生氣。不過,我已經跟到這裏來了。也許,在更久以前——從那一天,收下黏土製的兔子開始——選擇的時刻便已經結束了。


    所以——


    我回握著成田同學的手,與他一同走入森林。


    大概是因為我們在館前說了點話,先行的芳花小姐與我們的距離更遠了。不過,她手持的燈光即使從遠方的林縫之間,也可以看得相當清楚。加上似乎是順著我們白天走過,前往書庫的路行走,因此要追上並不困難。


    山間小道上青草的殘香撲鼻。我們追著宛如人魂般飄浮在月下森林中的電氣光芒,同時我對成田同學開口了。


    「……我們擅自追上去,不會給芳花小姐添麻煩嗎?」


    到現在我們也沒有手段可以確認了,不過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學毫不擔心地回答。


    「也許會吧,也許顧慮這些才是正確的。


    不過,這麽


    一來芳花小姐在這種時間,究竟為了什麽獨自外出……也許我們到死都不會知道。我最害怕這種事情。雖然做出成熟的分辨才像個聰明人,但是在不知不覺中,似乎遺漏了許多再也無法得到的事物。


    所以,隻要有希望就先去做。不講道理也要做。如果失敗了我會拚命地道歉。」


    「……這樣也太任性,太貪心了。」


    我說出率直的感想。至今四個多月,我們一同度過了許多時光,我知道他不是被指出錯誤會發怒的人。應該說這個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盡管知道做了不會受到稱讚,他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實行。


    所以現在,成田同學也無力地笑著。


    「我也這麽覺得。雖然現在拉著佐佐原跑出來覺得不太好,卻不打算回頭。


    ……剛才說過,我看到在半夜毫不猶豫地走進森林的芳花小姐時,覺得有點恐怖。雖然可能是因為聽了靈魂被鏡子吸走那些話,但是我會覺得,要是這樣繼續看著走進森林的芳花小姐,自己會不會也被關在那宛如對映鏡的森林裏。不過,佐佐原你說了她好漂亮。那麽,如果與佐佐原你一起行動的話,也許我也能夠看到漂亮的地方。不,就算我看不到,你也可以代替我看到。


    既然有漂亮的事物,那麽不看就太可惜了。而且我覺得既然佐佐原你可以看得到,那麽應該多看更多漂亮的事物。」


    ——我想起了進入暑假前,鬆宮同學所說的話。


    「真一郎是個很方便的家夥。」


    「有點小聰明的人隻會做出聰明的選擇,從不失敗地活著。不過世上總是有做出不聰明的選擇比較好過的時候。」


    「所以,有像真一郎那種硬逼人做出傻事的人,偶爾也會讓人慶幸。加上以真一郎的個性,受到別人依賴,他會跟狗兒一樣歡喜。」


    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知為何,我感到力量從腹部消逝。這麽一來,腳步也自然地停下了。


    「佐佐原?」


    「……這樣好嗎?」


    你指什麽?成田同學做勢要回問我,不過發現我手指開始使勁,他將話吞回去了。


    「似乎,會變成習慣。」


    這次他開口回問了。


    「習慣?」


    「是的……像這樣,被牽著手。」


    「…………咦?」


    成田同學發出奇怪的聲音,變得頗不自在。他看向牽著我的手,目光遊移不定。雖然感覺他在黑暗之中紅著臉,不過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觀察他。隻能將心裏想到的,一股腦地全部說出口。


    「我自己不去決定任何事,隻是被動地等人來牽著我的手,要是習慣了……我覺得這樣不好。」


    這一點,鬆宮同學就完全不一樣。那個人的被動,是促使別人牽自己手的被動。不管要做什麽或是要去哪裏,都隨她自己的意誌。雖然她的手段讓我難以苟同,不過,她的意誌力真讓我羨慕。


    而仙波同學則根本是斥力的化身,她理想中的居所,應該是避開其他所有人類的地方。她不走別人鋪的路、也不鋪路給別人追尋,隻希望找個可以讓自己孤絕地存在的場所活下去。


    我覺得仙波同學與鬆宮同學,她倆都有與我相似的地方,可是我卻沒有她們用來保持自我的能耐。感覺起來,我簡直像是為了配合周遭的人,而設計出佐佐原三月這個人類外型。


    之前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不過遇見仙波同學以及來訪羔羊會的許多人,經過思考,開始覺得這樣頗為淒涼。可是,我現在還是被成田同學帶著走在森林之中。


    其實,我應該要用自己的意誌行走的。


    可是我對自己還沒有自信。我害怕改變至今安全的生活方法,會招致破滅。


    聽到我宛若抱怨的話,成田同學開口:「喔喔……會變成習慣,是這意思啊。」


    他露出宛如安心、又像失落的表情,不過仍然握著我的手繼續說著。


    「像我常常被罵沒聽別人的話。」


    「嗯%」


    成田同學的確是這樣。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成田同學已經向前走了。當然,被牽著手的我也跟著走向前。


    「總之就是平衡度吧。我跟佐佐原,一定都沒有取得平衡。所以——」


    我看不到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學表情。不過,卻覺得我看得到。那是這四個月來,我不斷看到的表情。


    「要是佐佐原覺得不好或者不行,就在後麵拉住我吧。這樣一來就扯平,可以取得平衡了吧,大概。」


    我可以斷言,這個人說話沒經過深思。他隻是配合著我說話,想多少讓我輕鬆一點。


    不過,這樣好嗎?這樣隻靠兩個人成立的平衡。這樣子成了習慣,好嗎?


    ……真的嗎?


    前麵的光芒突然消失,是又過了數分鍾後的事。


    雖然唯一的路標消失了,不過我跟成田同學都不感到驚慌。因為芳花小姐看來還是進了書庫。就是我們白天也被參先生帶來看過的書庫。


    白天我們是從搬運用的鐡卷門進去的,不過現在還關著。看來芳花小姐也不是從那裏進去的。畢竟要是開門,距離不遠的我們應該也聽得見開閉聲。


    那麽——四下張望之後,在鐵卷門旁看到一道小門。白天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不過人員出入原本應該是走這裏吧。


    成田同學毫不猶豫地轉動門把——我們的手不知不覺之中鬆開了——金屬製的門沉重、卻毫無抵抗地打開了。門上其實有著堅固的鎖,不過卻沒有鎖上。


    我們互相點頭,進入室內。


    書庫之中比白天還要漆黑,連前方半步都看不到,而且整齊地並列的滑動式移動架層層地遮蔽視線,給人一種走迷宮的印象。雖然是冰冷無機質的物體,不過強烈的密度仍然壓迫著我們的五感。


    同型的鋼架上塞著同樣的紙箱,整齊的排列著。這也算是在這座山中出現對映鏡世界之一。


    雖然眼睛漸漸習慣黑暗,不過仍然無法掌握深夜中的書庫這種不習慣的空間。相對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成田同學在倉庫裏四處走動,卻沒有發現芳花小姐的氣息。芳花小姐並沒有理由得躲起來,就算是躲在架子後麵,也應該會有聲音。而且應該會打開照明才對。


    是上了二樓嗎……又或者是,她進入倉庫是我們誤解,其實去了其他地方?如果是這樣的話,門鎖沒鎖上就顯得很奇怪,不過仔細想想,白天我們是從鐵卷門出入,並沒有確認門有沒有上鎖。也有可能是白天就沒有上鎖了。


    不過,我們找到了確切的證據。


    「這是芳花小姐拿的燈具。」


    提燈型的燈具,就放在入口附近,門與鐵卷門之間。這跟剛才芳花小姐拿的東西很像。就算不是,白天我們來訪時也沒有這項物品。


    「那麽,她會在二樓嗎?」


    我們兩個人爬上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就如白天參先生說明的,除了閱覽用的桌椅之外,房間與與一樓差不多,都是書架森林。


    我們分頭尋找,最後還喊著芳花小姐的名字找尋,不過還是沒找到。別說芳花小姐的身影,我們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沒有耶……還是她沒來書庫……」


    成田同學的話讓我隻能點頭。在心裏無法釋懷之下,我們回到一樓。回來仍然不見芳花小姐的蹤影,隻有陰暗與寂靜協奏著。


    那盞燈具,仍然放在原本的位置。


    結果我們沒能找到芳花小姐,便離開書庫了。


    她還是沒有去書庫嗎?不過,也許是我的錯覺,不過那提燈型燈具應該是芳花小姐使用的。很難想象她放著燈具跑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是


    躲在某些無法想象的地方吧。總不會是化為煙霧消失在黒暗中了。


    這樣簡直,就像真正的吸血鬼一樣。


    回到洋館的途中,與來的時候不一樣,沒有芳花小姐帶路,不過靠著月光與印象中的路況,得以找到路。


    「……不過,芳花小姐上哪去了?」


    「後麵還有其他建築嗎。」


    我們兩人低頭思考,卻想不出有意義的答案。


    「勤務……」


    先行的成田同學低喃著,於是我回問他。


    「昨天晚上遇到芳花小姐時她有提到早早就結束勤務什麽的。說不定今天也是為此而外出。」


    勤務……什麽意思呢?我隻想得到和尚念經,不過跟住在洋館裏、身為大小姐的芳花小姐印象實在不符。不過這樣說來——


    「不平衡……我覺得芳花小姐不太平衡。」


    「不平衡?」


    「是的,今天在洗澡時對話也讓我這麽覺得,她有時看起來像年長女性、有時看來又像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是位不可思議的人。簡直就像是水同時又是湯一樣。


    芳花小姐說,把水與湯分成不同物體的是言語。言語切割世界並加以定義。不過芳花小姐身為一個人類,我覺得她幾乎沒有被分割……」


    一口氣說完之後,我才注意到成田同學呆住的視線。看來我說太多了。也許我被芳花小姐消失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影響,使得頭腦無法冷靜。


    ……真不像是我。


    「抱歉……說這些無濟於事的話。」


    「不用道歉啦。」


    成田同學苦笑著,看起來也有點像是難過的表情。


    「我覺得跟佐佐原說話很有趣喔。就像剛才說的,佐佐原看得到我所看不到的東西,這就叫視點不同吧。」


    「我不覺得我是有趣的人。」


    「這個自己當然不會曉得了。我也不見得懂自己多少……不過春天以後,我受到啟蒙才知道自己的缺點堆積如山,被那家夥。


    所以我大概,也看得見佐佐原你自己看不到的佐佐原……啊,這可能也是另一種鏡子。」


    鏡子是可以擬似性解決「用自己的眼球看自己的眼球」這種悖論的道具。不過自己的外表也就罷了,要客觀看待自己的言行本質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有機的自身形象也許隻存在於其他人的腦海中。


    如果仙波同學指出了成田同學沒有自覺的各種缺點,那麽也就表示仙波鏡映出了那麽多的成田影像吧。


    當我這樣想時,我的聲音自然地變僵了。


    「成田同學老是說謊,不能算是漂亮的鏡子。」


    這真是令我自己都難以理解的遷怒。不過成田同學雖然畏縮,卻仍然笑著。


    「……對,就像這樣,佐佐原很誠實,所以是漂亮的鏡子。」


    我反射性地想要否定,不過卻想不到該怎麽說出口。畢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說出這麽刺人的話。


    於是,我們兩個人陷入沉默。暫時忘掉的蟲聲,現在卻在耳邊吵到令人受不了。一但在意起聲音就會沒完沒了,連前麵成田同學踩在草叢上的聲音,都有莫名的粗暴感。


    ……他雖然一派輕鬆,會不會其實在生氣?我心中這樣的不安,讓話變得更難說出口了。


    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要是發呆一下子便會迷路,沒有多餘的心力讓我陷入消沉。我是默默地、在沒誌氣而造就的靜默之中,肅然地前進。


    此時,我突然察覺,抓住成田同學的手。成田同學走路的勢勁頗強,因此沒有馬上停住,我也被拉著往前倒後才停住。


    「?怎麽了佐佐原?」


    「往那走去是河川,洋館在這個方向。」


    看來成田同學隻注意著腳下,在追著芳花小姐的來程中沒有意識到的岔路上搞錯了。


    「啊……不好意思,多謝了。」


    「不會。」


    成田同學對我表示感謝的神色與平常沒有兩樣,因此我的擔心全是杞人憂天。安心感讓喉嚨鬆弛,呼出淡淡的一口氣。


    「這麽說來……」


    成田同學看著被我抓住的手腕,開口說道。


    「你看,取得平衡了吧?說謊的人與誠實的人、粗心者與慎重派。」


    ……的確,就像剛才成田同學說的,這次是我拉住成田同學讓他停下。看成田同學的樣子,應該不是故意的。比較像是突然想到,而將兩件事兜在一起。所以是自然而然的發展。


    我變得更加害怕,開口問他。


    「……這樣子,真的好嗎?」


    「當然是一個人什麽都做得到的話最理想……不過這該怎麽說。」


    成田同學思考著——思考的同時,他邁步向前。我也放開手跟了上去。成田同學陷入思考之中的話語,宛若與路況不佳而變得不穩定的歩伐連動著,一點一點地重新開始。


    「人類的眼睛,隻看得到前麵對吧?雖然用鏡子就能看到後麵,不過這樣必須用鏡子遮住前方,所以與轉頭沒有差很多。不過,旁麵有另外一個人幫忙看著後方的話,就能看著前麵也能了解後麵的狀況,因為別人會告訴我。人類有語言可以傳遞事情的詳細內容。


    我想事物的看法也一樣。不管是視野多麽寬廣的人,也可能想不到反麵的思考。不過相似的人視野則會重複,就算互補也沒有什麽意義。而對事物看法不同的人,一般來說會馬上吵起來。


    而對我來說,佐佐原就是這一點好。不是勉強地留在我身邊,但是想法與感受都完全不同。所以,可以補足我看漏的部分、可以責備我的思考不周。


    要是我也可以成為佐佐原的這種對象——」


    我聽著成田同學的話,想起來的卻又是鬆宮同學的話。


    「真一郎是個很方便的家夥。」


    真的是這樣。而且到了這一步,也不會是我的誤解了。我對成田同學這麽執著,一定是因為他的人格對我來說實在太方便了。我下不了決心時他會拉著我、而且還會不斷地犯下用歪理來肯定我的消極性這種錯誤。


    也就是說,我隻是因為沒有他會很困擾,所以才追著他、害怕他去了別人的身邊。我想鬆宮同學想說的,就是這些話。


    一想到這些、腦中一旦充滿這種想法。


    宛如身體核心消逝的感覺,讓我絆到了腳步。雖然沒有跌倒,不過卻讓我半蹲著停下腳步。


    步伐不穩時的視野搖晃i讓我似乎迷失了什麽。但就算這麽想,我也不知道失去了什麽,失去的東西無法取名字。宛若四麵八方無限寬廣的樹叢,將我的所在、心靈的處所吸收並隱藏起來的,虛脫感。


    成田同學邊前進邊繼續說著,不過馬上察覺有異而回頭,對我伸出手。


    「你沒事吧?」


    他的手映入眼界的瞬間,我反射性的——習慣性地緊緊握住他。


    「——好痛!」


    「啊,抱歉……」


    我連忙道歉。抓住手的時候指甲刮到他,讓成田同學的手腕留下小小的傷痕。雖然沒有深到出血,不過沿著傷口浮出了一條紅線。不過,成田同學一派輕鬆地揮揮受傷的手。


    「沒事沒事,昨天被擁心口還比較痛。」


    ……被槌心口是怎麽回事?大概是疑問浮現在臉上,成田同學不知為何慌張地說「隻剩最後一段了」而走掉了。


    我也追了上去,不過並不著急。成田同學原本就走得不是很快,現在還要踏開草堆前進,馬上就能夠追上他。我現在才發現,他為了讓後續的我易於行走,前進的同時會把看似會剌傷腳的草排除。


    我帶著一些殘餘的空虛感前進,偶爾會看到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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