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成田真一郎


    時值嚴冬,地處文藝部活室,有被爐一個。


    這可不是初學者的三題單口。而是這一天,當我打開文藝部活動室門時,親眼見到的景象。(注:“三題噺”,由客人隨意列出關鍵詞,表演者即興發揮講故事的表演形式,落語的一種)


    傳統的室內暖具,其存在感遠超過圍在四周的厚重書架。


    “……為什麽活動室裏有被爐?”


    “因為是冬天嘛。”


    針對我情不自禁發出的提問,盤踞被爐上座的東原史繪學姐給出了(算不上答案的)答案。後頸處折起的黑發與眼角低垂的眼睛。在學生會和羔羊會中都有見麵,三年級的純和風美人。


    順便,已經不是東原文藝部部長了。那個——好像印象深刻,又好像不想回憶——文化祭之後不久,她就自部長職引退,讓位給二年的羽賀。


    不過,穿著格外合襯的棉袍,占據著八十厘米左右長寬的小小被爐,這幅姿態除了超然幽雅的“東原部長”以外斷無他人。此刻羽賀不在,更讓人生此感想。


    不在場的不僅是羽賀。現在,活動室裏的文藝部員除了東原學姐之外隻有一個人。而且這位部員,是眾所周知的幽靈部員。


    這位幽靈部員極有幽靈之相,陰鬱的眼神穿過眼鏡對準了我:


    “快關門。冷。”


    好似清夢被擾的不悅聲音。


    “怎麽看你都不像冷的樣子。”


    我伸手合上了背後的門。之所以回嘴,是因為小巧的幽靈部員正被東原學姐抱在懷裏,並縮進被爐。如此前有被爐後有東原的狀態下還要抱怨冷,未免太不知足。說實話,有一點,羨慕。


    我注意到——幽靈部員白皙的肌膚上帶著一絲桃紅,蓬鬆的頭發中跳出一撮劇烈搖動的發絲。


    “嗯?我還以為是因為冬天不斷電,藏在溫暖家電中又黑又扁爬來爬去的小活物搞錯地方出現在眼前了呢,居然還敢發出滑天下之大稽的噪音。”


    哈哈哈,仙波掩飾羞澀的樣子真叫人心馳蕩漾。看這姿勢,肯定是東原學姐把她像貓一樣疼愛,強迫她做出來的。她被人看到此景也感覺害羞吧。


    ……唉。


    ——這位,對我絕不留情的幽靈文藝部員名為仙波明希。即是我的天敵……怎麽?我的想法如果付諸語言的話好像會被惡狠狠地瞪。總之就是這種關係。


    麵對仙波比平常更加強烈的“問候”,我歎了口氣,首先向東原學姐詢問。


    “那麽……今天您有什麽指教?”


    “哎呀,先落座我部被爐後再敘。”


    “好。”


    東原學姐把仙波的團子頭像個球一樣抱在懷裏,含糊的回答。我們——我、會長、佐佐原,分坐在被爐的三麵。脫掉便鞋,勉強在坐墊上正坐。


    放學後,東原學姐來到學生會室,表示希望請正在進行學生會活動的我們去文藝部活動室。收到邀請的三人並沒有什麽不便,因此現在受邀前來。


    十一月中旬的夕陽落得很快,爭分奪秒地進入夢鄉。東原學姐背對著映照黃昏的窗戶,說話的語氣伶俐的讓人想到湯豆腐。


    “其實,有件事要特別懇求各位。”


    東原學姐向來對晚輩也是言辭恭敬,我感到她今天的聲音比平日更加真摯。與她到迷途羔羊會來谘詢的時候十分相近。


    會長挺身向前,好像要把胸脯搭在桌麵上一樣,反問一句。


    “這麽說……是不是文化祭是提到過的,關於雪山的?”


    “正是。十二月末、畢業典禮之前不是有四連休嗎?據我所知,各位似乎並沒有預定的行程。”


    這是節日和地方休假種種重疊形成的連休。雖然因為寒假中間夾了個畢業典禮讓人感到不夠痛快,但是因為聖誕節也休息,有戀人的——就是說和我無緣的階級人群——那幫人格外翹首期盼。


    這樣說來,文化祭剛過去的時候,記得會長詢問過佐佐原聖誕節前後的安排……順便她沒問我。一定是單方麵認定我肯定沒有安排。實際上也的確沒有,真可悲。


    勉勉強強——真的是勉勉強強看向對麵的仙波,四目相對。接著不知為什麽,被爐裏有隻腳踹了我一下。因為仙波既無力氣也無體重,而且現在也沒穿鞋,踹一腳並不疼。但是因為感到了與鞋很不一樣的柔軟感觸,我反而不由得退縮。


    哪怕隻有一瞬間,透過衣物感受到她的體溫也會讓我如此失態。總之對我來說,仙波明希就是這樣的對象。


    不知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小衝突,東原學姐開始說明請求的詳情。


    “這次休假,希望你們能在我親戚經營的簡易旅館裏度過。


    ——那位親戚一家也就是所謂的企業家,不過涉獵範圍相當廣泛。其中作為一項副業,在雪山建造了簡易旅館,為有需要的客人提供住宿設施。


    然而生意蕭條,又沒有固定的常客。因此在近幾年,我們約定俗成,親戚中的年輕人會在聖誕節這幾天裏聚會,與所有者家的大小姐一起遊樂。


    ……與其說是“遊樂”,更準確的說像是一種遊戲。


    而今年,我因為考試臨近十分繁忙,其他人也因為工作就職,無法前去。但是,因為一些狀況,這次集會本身又無法取消。


    因此,希望各位可以代替我們在旅館裏住宿。


    關於旅館的服務我可以保證。雖不及一流賓館,但住起來也十分舒適。地處偏遠但近處就有公交路線,周圍風光秀麗,是個可以享受滑雪與垂釣的好去處。


    如果接受這個邀請,隻要支付往返的交通費用即可遊樂一番了。


    對東原學姐長長的說明思來想去,不斷回味,我們三人麵麵相覷。會長和佐佐原,多半也包括我都露出同樣的表情。訝異。


    被會長使了個眼色催促,我首先說出了疑惑。


    “這條件是不是太豐厚了?實在過意不去。”


    雖然不是信不過東原學姐,但請求實在太過優厚,也是會招致不安的。


    “而且,為什麽再一次選擇我們作為代替者?”


    佐佐原也進一步發問。同感。如果隨便哪個無關人士就可以的話,沒有必要邀請我們,比方說我認為完全可以介紹給文藝部的後輩。


    這些問題想必她都有所預見。東原學姐梳理著仙波的額發,當即給出了回答。


    “嗯,這其中有極為單純的理由——這次事項所需要的成員,是女性三人男性一人。既不能多也不可少。既是符合這個條件的小團體,又是我可以開口求援的熟識,隻有你們而已。”?


    人數限製是四人還好理解,連男女都有限製實在古怪。而且還不是各有兩人,而是一對三。


    ……哎?不,在那之前——


    “女性……三人?”


    發出驚叫的,當然是仙波。


    如果是我,對這個滿是拒絕之意的聲音斷然無法拒絕,但東原學姐畢竟是東原學姐。


    “是呀?會長、佐佐原,還有,”


    從背後抱緊小巧的仙波,在無路可逃的她耳朵旁爽朗地說:


    “還有,小仙波。”


    接著她又囁囁私語些什麽,看著因為耳邊聲音而身形扭動的仙波。


    我當即決定參加這個邀請。


    ※ ※ ※


    時光飛逝,十二月也到了向年終衝刺的時候。我們,向雪山出發了。


    這期間,羔羊會又接受了幾件商談、佐藤(假)表示自己也想去雪山而生悶氣——待考生躺在地板上打滾磨人的胡鬧樣子,讓我對母校的未來心情灰暗——真是經曆了各種各樣的事情,


    總算能平安無事地等到踏上旅途的這一天。


    目的地相當遙遠,僅單程的移動時間就要花上一整天。而且因為時間表和預算都很緊張,我們在連休前日,放學之後先回一次家,然後就在住所附近最大的汽車終點站,乘夜間巴士出發。


    因為是鄰居所以首先與會長匯合,兩個人深夜走在沒有人氣的街道上,這種初次體驗十分有趣;而集合地點的檢票口前有仙波和佐佐原在等著,這感覺也很新鮮。仙波和佐佐原分別穿著白色與藍色的大衣,這種對比我不由得看呆了,被會長踹了一腳。


    “別發傻,趕緊走了。”


    “等,等一下啊。”


    我連忙追趕會長的背影。


    因為沒能爭取到巴士的四連橫座,佐佐原和仙波、會長與我分坐在前後兩排。由於是夜間巴士,不能大聲喧嘩,窗簾也被放下,看不到風景。除了睡眠沒什麽能做的。


    巴士帶著十分痛苦的慣性行駛數十分鍾,我蓋著毯子正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佐佐原的聲音穿過前方座背傳來。


    “仙波,你要吃糖嗎?對暈車很有效的。”


    “現在不要緊。”


    “那麥茶怎麽樣?很好喝哦。”


    ……感覺,佐佐原說的話像奶奶一樣。


    她輕柔的聲音平常聽不太習慣,但很不可思議,聲音因為看不到說話人的臉而更加入耳。我感覺睡前聽到這個聲音也不錯……睡前……睡前啊……嘿嘿嘿。


    像這樣,我正因為臨近夢鄉前的迷之情緒而充滿幸福感,又感到了肩膀上的重量。鼻子微微嗅到,洗發液的氣味。


    驚訝之下看過去,已經先行沉眠的會長頭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當即就清醒了,但是因為座位狹小又不能挪動身體。而會長也是因為狹窄才向我這邊靠過來吧。不過話說回來,回來。


    無論童年時代再怎麽緊密無間,異性的臉靠的如此之近實在是無法保持心靜如水。這是連一根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楚的距離。伴隨塗著薄薄唇膏的嘴唇輕微呼吸的節奏,證明毛衣良好伸縮性的無盡起伏緩緩地上下動作。


    “唔……!”


    鬧心了。


    雖然鬧心了,可見到這安詳的睡臉,也猶豫是否該叫醒她。更別說我知道,因為是年末又是旅行前夕所以她很忙,這幾天都睡眠不足。但是在不叫醒她的前提下調整距離也很困難。


    進退兩難——


    我,放棄了。如果我的肩膀有助睡眠的話就這樣吧。


    放棄之後,會長安詳的睡相看起來就感到很懷念了。一想到她是小時候肚子上蓋同一條毛毯午睡的人,緊張感也自然緩和。


    微甜的回憶讓我的頭腦慢慢放鬆,睡意再度襲來。我把會長蓋著的已經掉落的毛毯重新披好,嘴唇做出“晚安”的口型,然後閉上眼睛。


    不過心髒又砰然跳動了一陣。


    “要用充氣枕頭嗎?有助睡眠的。”


    “……你怎麽準備的這麽周到?”


    前排佐佐原和仙波繼續進行的輕聲交談,成了感覺很棒的搖籃曲。


    第二天早上到了計劃中的車站,再從那裏乘坐慢車前往可以直接看得到雪山的車站,到達時已經是中午了。


    不愧是雪山腳下,拂過臉龐的微風也寒意刺人。最近明明沒下過雪,車站的屋脊或是郵政箱上、花草叢到處都能略略看到一些殘雪。


    乘坐通往滑雪場的巴士,再從那裏走些許路程,就是目的地簡易旅館的所在處。我們在站前的蕎麥店裏吃了些清湯蕎麥麵之後出發。


    雖然從清晨開始就滿載滑雪者的巴士真讓人吃不消,但這次隻需不到三十分鍾,而且也能看到景色。在多彎的山路上倍感顛簸的同時,看到純白的山坡上排排站的染霜枯木,感覺到一種仿佛深入異世界的舒暢的違和感。


    如此富有寧靜情調的景色,與旁邊趴在窗戶上靜靜地眼睛閃光的佐佐原的側臉。究竟欣賞哪一個,真讓人煩惱。


    到了滑雪場的巴士站,與絕大多數的遊客分開,走通往旅店的道路。如東原學姐所說,距離巴士站非常近的地方就立有指路的標牌,很輕鬆就找到了。


    ——【天幕莊旅店 前方三百米處】


    兩側的森林中深深的積雪在明亮的日光下返映出淡藍色。,雪山上的小路讓都市長大的我們生出一股“神秘感”,好像小說般的感覺。


    抬頭看去,泛黑色的樹梢伸展到了頭頂,給單調的蔚藍天空增加了一些裂痕。仙波打了個哈欠,白霧被那仿佛帶有質感的天空吸收了。


    走了十幾分鍾,不久就到了要去的旅店。


    背靠略微隆起的小丘建造,外表是小木屋風格的建築。牆壁塗成鮮紅色,三角屋脊上的積雪映著白色,這種對比別具一格。


    建成地基很高的二層樓,還有兩個附屬建築一樣的小屋。可能是儲物室一類的。


    走到近處,屋簷下掛著大大的“天幕莊”的招牌。不會錯,就是這裏。


    這就是我們將要叨擾的,個人經營的旅店。如東原學姐所說,建造的十分堅固,看得出與民宅的規格大不相同。與夏天前往的寄紘小姐家的萬鏡館不同,有一種正統派高級山莊的雅趣。


    十分整潔,說是商務旅館也並不違和,不過玄關門廊的旁邊立著一個大大的雪人,又讓人感覺到這裏兼做個人用別墅的現狀。可能是東原學姐親戚中的某人做的,有小孩子在這裏嗎。


    “看樣子就是這裏。是個相當不錯的地方呀。”


    會長把手搭在額前,如此評價。我有同感。畢竟是免費住宿的提案,沒想到有如此上等的住所。


    我奮力讓自己提高情緒,轉過身。


    “到地方啦仙波……你,不要緊吧?”


    從剛才起一直一言不發低頭走路的仙波,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地上蹲在那裏。看來從昨晚開始乘車的疲勞加上背著行李行走,已經耗盡了仙波貧乏的體力。


    不過仙波立刻就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應該說,比起疲憊,被我關心的屈辱感更讓她憤恨。


    就這樣抬起頭的仙波,瞪著我——雖然力不從心——開了口。


    “沒關係。這種程嘟”


    她的句尾這樣奇怪,是因為滿臉都是雪。當然了,朗朗晴空,雪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突然飛來的雪球,直接命中了仙波的臉——準確的說是會長讓它飛過來的,因為我迅速避開,就擊中了後麵的仙波——


    不知發生何事,下意識的轉向了雪球飛來的方向。這時,第二發雪球這次又向我飛來了。我當即以手護麵,抓住雪球。沒有捏牢就扔過來的鬆脆雪球,一握之下直接粉碎了。


    佐佐原連忙去擦仙波的臉。我和會長掩護著她們,一起看向雪球的投手。


    “怎麽回事……?”


    雪球是從雪人的方向飛過來的。不過顯然,不可能是雪人扔的。


    是藏在雪人後麵的少女,出人意料的跳出來偷襲。


    “唔——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大概懂了。”


    略有些口齒不清。要比喻的話,就像砂糖點心那樣甘甜,又帶有些許衝擊感,珠落玉盤般的聲音。


    這就是,對少女的整體印象。


    羽織披肩配合她走下門廊台階的輕盈腳步,輕輕地扇動著微風。帶有亞麻色的頭發上是一頂白色貝雷帽。與少女古靈精怪的第一印象莫名相襯。


    她的年紀應該和我們相近。相貌雖然看起來有些幼小,身高大概在仙波和佐佐原中間,奶色的肌膚與大大的黑眼珠。雖然是個讓人覺得秀麗可愛的女孩,但突然扔人雪球還心滿意足地嬉笑,還是讓人首先心生警戒。


    少女踩著輕巧的步


    伐走到我們麵前,手指撚起裙子的兩端行了一禮。她是個很配這種舊時代禮儀的人。


    “歡迎光臨,幾位客人。我名叫葉村千代。是這座天幕莊旅店所有者的女兒。我想你們已經從史繪那裏聽說過了,接下來的四天,我們會一同度過。請多指教。”


    柔美的笑容,映襯著純白的雪景。


    “這真是感謝你熱心招待。我是東原學姐的後輩,名叫竹田岬。”


    會長一如平常帶著和善的微笑回以問候,在她催促之下,我也做了自我介紹。因為雪球一事吃了一驚的佐佐原,表麵上冷靜地應對了。但卻微妙地咬了舌頭,聽起來說的是“佐佐原仨月”。


    (注:“三月”的讀法是“みつき”,這裏變成了促音,聽起來像英文的“mickey”)


    而說到物理上著實“吃了一驚”,才緩過神來的仙波同學——


    “我是仙波……順便,我能問一句嗎?”


    雖然雪都被佐佐原清掉了,但眼鏡依舊有些錯位的仙波,眼神極度無情。


    “好,要問什麽?”


    可是披肩少女——葉村千代露出的表情,卻是毫無歉意的笑容。我對這種很不一致的對比感到不祥。雖然千代小姐的笑容從血緣上和東原學姐的笑容十分相似,但和心知肚明的前提下戲耍的東原學姐不同,看上去這個人是因為天然才沒感覺到仙波的不快。


    “剛才的雪球,有什麽意義?”


    感覺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忍受麻煩的限度迅速地到達了極限。佐佐原的手浮在空中不知如何擺好,會長則帶著興趣旁觀。而這種狀況下千代小姐的反應,在場的人誰都沒有料想到。


    “您這一問問的妙啊!”


    “噗”的一聲輕拍手套——大概是對聲音不夠響亮而不滿,她興衝衝地脫下手套,再次鼓起掌來。“啪!”在動作的同時靠近仙波,豎起食指吸引她的目光。


    “剛才的是《七武士》哦。”


    從她鼻子裏哼氣還一臉得意的樣子來看,她大概覺得隻說這一句就能讓所有人心領神會。


    可是當然的,不明其意。不,《七武士》這部電影當然知道,可是這要怎樣才能和向住宿客人扔雪球聯係在一起。連那個仙波也一掃怨氣,呆呆地看著千代小姐。


    然而這種疑問被意外地化解了。佐佐原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難不成,葉村小姐,是在試探我們?”


    “就是這麽回事。”


    就是怎麽回事?我和會長向佐佐原投去疑問的目光。佐佐原老實告訴我們,“電影裏,有一個情節是為了試探想要招募的同伴的身手而突然發起襲擊”……佐佐原,怎麽說呢,擁有著出人意料的知識啊。


    雖然暫時明白了意思,但離領會還差得遠。會長以手撫頰,問她。


    “這麽說,是否就像東原學姐說的,有關在這座旅館住宿的‘條件’?”


    “嗯,不錯。詳情我會稍後說明,這個試探可是必須的啊。”


    千代小姐的語氣毫不膽怯,反而故作神秘,聲音如同焦糖一般甜美,卻滿是焦糊味。


    我帶著仿佛被狐妖迷惑了的心情,胡亂地轉移視線,卻不想與表情嚴肅的雪人對上了眼。


    千代小姐將我們迎入天幕莊內,用宣傳冊風格的修辭,就是“能感受森林生態的空間”。


    活用木紋的內部裝飾,施以塗裝的部分與壁紙用暖係淡色實現統一。在玄關換上軟軟的拖鞋,走進去便是大廳,布置著樹樁形狀的桌子和椅子。


    “你們現在這邊取取暖。我把其他人叫來。”


    我們聽從千代小姐的建議,脫下大衣放下行李。終於在溫暖的室內安頓下,不由得長舒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柳暗花明”吧。


    大廳裏安置了火爐但並沒有生火,是用一般的空調作為供暖設備。佐佐原稀罕地仔細打量火爐,而會長則拿起放在旁邊的生火棍,嘴裏嘀咕“這個就是在以前驚悚電影裏的熱門凶器燒火棍吧!”


    我坐在樹樁形的椅子上,坐在發呆望著天花板的仙波旁邊。


    “你累壞了吧。不要緊嗎?”


    她給了我一個早已熟悉的,厭倦不已的眼神。雖然隻有眼神反應,但這也是司空見慣了,所以我毫不在意地繼續說。


    “我想幫你擋著雪球來的。”


    果然還是沒有回應。但我還是等待著,抬起頭看天花板。暴露在外的懸梁有著煙熏的顏色,怎麽說呢,是個別致的天花板。羈旅之愁油然而生。


    悄悄低下視線,意外地發現仙波穿著有可愛修飾的毛衣。上麵有幾個補丁,可能是從家裏人那裏借來的……哎喲喂,我覺得真合適。雖然巴士裏已經見過她的冬裝私服,這又是一件,新鮮事。


    靠著暖氣溫暖身子同時偷偷瞧她。午餐後用佐佐原的防凍唇膏塗過的小小嘴唇,微微地,動了。


    “……那丫頭,真不好應付。”


    仙波不好應付的千代小姐,很快就回來了。牽著一位中年男性的手。


    男性年齡在五十歲左右,體型勻稱。是位神情和善的伯父。從千代小姐拚命拉著他,他慌張摘圍裙的樣子來看,這位伯父應該就是她的父親了,不過——


    “首先向你們介紹尾關先生。他是這間旅館的負責人。”


    “啊,敝姓尾關。歡迎各位貴客光臨。”


    正在疊圍裙的時候得到千代小姐介紹,尾關先生誠惶誠恐。與父輩年齡相近的人對我們用這樣的態度,反讓我們忐忑難安。


    我們也跟著自我介紹之後,得知尾關先生是千代小姐的父親隻在旺季時節雇用的負責人。同時還兼任主廚……或者說,廚師才是主業,淡季時他就負責這方麵的工作。


    看千代小姐與他關係很融洽的樣子,想必是個謙和、坦誠的人。


    “尾關先生的料理可是比這附近餐廳的還要美味哦。”


    托起尾關先生的手腕,千代小姐自得意滿的笑了,但又突然皺起了眉頭。真是不相襯的表情。


    “……還有一人,我的姐姐也要來,不過她是個有點怪的人。可能會有些失禮行為,請多包涵。”


    比突然扔人雪球的千代小姐還要麻煩,這樣的人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想象。夏天裏因為一個極端個例的相識,對“千金小姐”這種人群有了處變不驚的印象,但是看來需要大幅度的調整。


    “倉子小姐人在畫室。”


    “您是說,畫室?”


    對這個不常聽到的詞匯,會長側著頭追問了一句。這次輪到尾關先生,自豪地笑了。


    “是的,隔壁不是建有小屋嗎。千代小姐的姐姐是一位畫家,那裏就是她的工作室。”


    與千代小姐相反,尾關先生對千代小姐的姐姐——那位倉子小姐——似乎是正麵印象。仿佛是要強調這種差別一樣,千代小姐撅起了嘴。


    “說是畫家,還不是個業餘畫畫的。不過是隨手塗些亂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的畫……不過,我倒也覺得算是綺麗有趣的畫。”


    “偶爾會有人來買的哦。”


    玄關方向傳來新的聲音,我循聲望去。


    眼神相遇的瞬間,停止了呼吸。


    是位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女性。她體型苗條身形修長,與隨性穿著的襯衫和工裝褲很搭配。因為先入觀念,透過她自在前伸的額發中看到的不著紅妝的五官,看起來與千代小姐很像。


    並沒有什麽過分古怪的地方。但卻不知為什麽有種說不清緣由的緊張感。大概,是因為她瞟我們時的那種眼神,帶著某種憐憫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隨即就消失了,或許是我多心。


    千代小姐雖然麵向那位女性,卻什麽都沒說。而


    佐佐原盡管對象不同,又基於其他原因,麵無表情茫然地低頭望著千代小姐。


    是尾關先生幫助了不知如何反應的我。


    “好啊倉子小姐,您來得正好。這幾位,是東原大小姐介紹來的貴客。”


    像是在彌補姐妹兩人一樣,他十分殷勤地介紹了我們。在這種狀況下也毫不動搖,是年歲的功勞嗎,還是單純習慣了。


    而說到倉子小姐,她呆滯地聽我們每個人報上名後,回答隻有毫無誠意的“是嘛……我是倉子,多指教”就結束了。一開始我以為她有什麽煩心事,但看樣子似乎不是反感我們,隻是沒有興趣而已。


    倉子小姐與尾關先生說了兩、三句話之後,就直接上了大廳角落處的樓梯。從大廳來看,二樓有臥室吧。


    “看?很失禮吧。”


    倉子小姐不見人影之後最先恢複狀態的千代小姐,像是在說悄悄話一樣壓低了聲音。我和佐佐原勉強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從她單薄的表情中察覺到了困惑。恐怕,她和我有同樣的感想吧?


    她們是……關係很差的姐妹?


    尾關先生準備了人數份的熱茶與點心之後重回晚餐工作,我們則被千代小姐帶著圍坐在桌子旁。


    千代小姐“咳咳”一聲,清嗓子的聲音像噴嚏一樣。我們明白了她的意思都注意她,隻有仙波還是雙手握住茶杯低著頭。我帶著胃痛想抬起她的臉——真希望她至少注意一下表麵功夫——千代小姐不知是沒注意還是沒在意,總之直接開口說話了。


    “好了。這樣一來,在這裏的人互相直接都介紹過了吧。彼此之間。”


    “沒有其他來這裏的人嗎?比如你的親戚。”


    會長的提問也是正常的。根據東原學姐的話,這既然是親戚的集會,本以為會有更多人來這裏。


    “嗯,沒有。從五年前開始就一直是這樣。本來,這就是個親戚中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一起玩、一起聊聊近況的聚會。尾關先生是從以前就開始與家裏來往的人,很受親戚們信賴。今年史繪她們太忙了,所以作為代替便招待你們前來。你們能賞光真是感激不盡。”


    “哪裏哪裏。”


    會長點頭行禮之後把茶端到嘴邊,然後很輕巧地抿了一口。接下來是正題了。


    “但是,為什麽招待的‘條件’,是男性一人和女性三人?”


    到最後,東原學姐也沒告訴我們男女比例固定的理由。“這是你們去了之後的懸念”,這種說辭實在像東原學姐的風格。既然說辭相同,事情也跟上次一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吧,我們也就沒追問到底。


    “當然是有理由的。說是隻有理由也不為過。”


    這話說得有些詞不達意,不過她這種強調的意思倒是非常好的傳達出來了。千代小姐用很適合讚美詩的女高音繼續說。


    “這個配置重要的是角色分配——各位,請開演吧。”


    “是說……演戲嗎?”


    “對,演戲。在這裏居住期間,希望您們演出某個角色。而這個角色分配呢,需要男孩一人,女孩三人。這就是從四年前開始每年都持續的,這座天幕莊的活動。”


    演戲。這就是,東原學姐說過的,“不能中止”的遊戲吧。而且……從四年前開始,每年都持續。


    感覺,像是種儀式。胸腔微微感到僵硬。


    我們被配置在某個基於特定時間和場所的係統之中。


    有異樣感覺的並不隻我一個人,不知何時仙波已經抬起頭,看著千代小姐。


    重新集中了所有人的視線,千代小姐張開雙手。像是要從內部懷抱這個旅館一樣。


    “舞台十分的現實。因為節目實際發生的地方就是這座旅館。而你們所演繹的角色,就是我們。”


    她的羽織披肩,像翅膀一樣翻飛。


    “五年前在這座旅館裏的,四個人。”


    part-2:仙波明希


    ……毫無疑問,當時一時貪圖真是太蠢了。


    那一天——我像平常一樣在社團大樓資料室裏閑呆著,卻被東原前輩拉攏,受托來到這個旅館的那一天。


    我當場拒絕。對於既怕冷又怕熱,有氧運動即是苦刑的同義詞的我來說,雪山啥的別開玩笑了。再說要與成田真一郎同行,管它是去桃花源還是去神田神保町還是去梅田河童小巷,都立刻變成在八甲田山上死之彷徨。避之不及,我要嚴正拒絕。


    注:1.神田神保町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有世界上最大的舊書店街。


    2.梅田河童小巷位於大阪市北區芝田一丁目,以餐飲業著名。但這裏仙波的想的恐怕是位於北區芝田1丁目6-2的阪急古書街,該古書街因為利用了阪急電鐵高架鐵路下方的空間而得名。


    3.八甲田山上死之彷徨,是新田次郎所著紀實文學的名字,講述1902年日本陸軍發生的一次重大雪難。


    但是東原前輩,卻擁有一張誘惑我的底牌,能瞬間突破我的心理防線。我被違抗命令的麻煩與欲望前後夾擊,苦惱之下的結果是,因為前輩準備好的報酬而上鉤,跑到這種杳無人煙的雪山來。


    對於即將臨近畢業的前輩,還是有一點點的,人情債。


    可是,果然還是太失算了。夜行巴士又小又窄,夜裏要解手時,剛一站起來就看見後麵座位會長和成田貼在一塊兒、這種令人窩火的睡姿。而且佐佐原看到之後嘴裏一邊嘀咕“成田呀、真是……你真的是……”,一邊在題頭古怪的筆記本上塗抹一頁漆黑,真瘮人。雪山的路泥濘不堪,走路的疲倦比平常要多五成……最糟糕的,還有個拿扔雪球當打招呼的怪小姐。


    葉村千代。


    她好像是和我們一樣的高中一年級,但是見到她,腦海中就會出現另一張不怎麽願意想起來的臉。開朗、率直、專擅妄為,不知何時就會把周圍人連累進去——讓人疲倦的家夥。


    而她向我們要求的“演戲”內容,光是想一想就頭疼。


    要說唯一的救贖,大概就是聽完旅館概要之後前往的客房,比想象中的還要舒適吧。


    特別是寢具很幹淨,看起來質地也好,單看這一點的話可能比那個萬鏡館還要好。身心俱疲達到極限的我,進了房間之後立刻癱倒在床上。被褥柔軟輕盈的觸感、毫無抵抗到讓人不安的柔軟墊子,簡直讓我感動了。


    “呼……”


    我發出放寬心的聲音,翻過身來躺在床上環顧這個房間。內部裝修與大廳沒有區別。純自然風格的牆壁與地板上,人為刻意地安放著家具。雖然不太適應這種陌生的環境,但反過來說也就這一點不滿。暖氣效果很不錯真是謝天謝地。


    隻有一扇窗戶,是縱向開啟的玻璃窗。外側做了某種加固,裝有堅硬的鐵格子。此刻淡紅的落日照射進來,在地上的絨毯描出一張網來。從現在開始到晚餐之間有大約一個小時,可以各自休息。


    “感覺,變成了古怪的事情呀。”


    旅館二樓有並排的三間客房,都是二人房。和夏天在萬鏡館一樣,與我同室的也是佐佐原。考慮到如果和其他人在一塊兒真是敬謝不敏這一點,這個房間分配做的也還不錯。


    循聲望去,是佐佐原正把替換的衣物列在床上,選擇要穿的衣服。雖然我不怎麽在乎,但也意識到從昨晚到現在穿的都是同一身——以往因為妹妹總在嘮叨所以沒有自己管理的習慣——雖說是冬天,差不多也該換一套了。


    隨便脫下襪子扔掉,我回答佐佐原。


    “模仿五年前,這座旅館實際上發生過的人際關係……這種演戲,頭一次聽說也不奇怪。”


    的確很古怪。更別說這種怪事從四年前開始一直延續,也就是說東原前輩從中


    學生時期開始就參加這種演戲。可是,撇開在學校裏對戲劇部也多有助益的東原前輩不說,讓完全缺乏表演技巧的我來又能做什麽呢。


    說到底。


    “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似乎決定了穿著,佐佐原卷起襯衫這樣說。正如她所說的,不明白做這種事的意圖。


    “天知道。晚飯的時候會說吧。”


    千代小姐說,這一點會在晚餐席上和角色分配的詳細一起進行說明。我仍躺在床上,像蛻皮一樣扭動著把毛衣脫下來,小聲的在句尾補了個“大概”。既然已經持續了四年,應該具有比較清晰的要點,但那個千代小姐的做派實在難以琢磨。


    看來那個女孩……心想著,帶著腦海中對千代小姐的印象,回憶起來。隻有我晚餐時的服裝是被指定的。角色分配似乎已經定下,我的那一件是早已準備好的服裝。


    雖然對我說的是穿著它晚餐時出席,但最多隻剩一個小時了,現在換上比較省事。


    我把放在床上的紙箱拿到手邊。裏麵是千代小姐交給我的“服裝”。


    其他人是隻要不太寒酸,一般的私服就可以。從這種隨便的要求來看,恐怕是什麽特殊的服裝……


    我這樣猜想,帶著靜靜的不安打開了箱子。


    徹底無語了。


    幾十分鍾後。


    換好衣服的佐佐原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很有既視感。大概是因為她穿的衣物跟會長昨天一直穿的毛衣十分相近。


    ……我這邊,也換好衣服了。一開始真想扔掉千代小姐給出的衣服立刻回家,但回程也有回程的麻煩——這個時間巴士也沒有了——簡單計算了一下身心的勞力之後選擇了換衣服。


    “很配你哦。”


    這是坐在對麵床上的佐佐原的感想,這或許是基於她一流的古怪品位而說出的真心話,但怎麽聽都是客氣話。我像屍體一樣倒在床上,隻有眼睛瞪著她。


    “你要是真這麽想就跟我換。”


    “不,這好像是仙波的角色服裝……而且,換我的話。”


    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的佐佐原,視線向著我身體的下方而去。


    ……哼,當然了。畢竟是按我尺寸來的衣服,對佐佐原的身體來說太緊了。身高也好,體型也好。


    再往深了想就鬧心了。在各種意義上都很特殊的佐佐原且不論,會長見到我不難想象會放聲大笑。拋開別人不算,被那個悠然自得的可憎會長嘲笑真是相當恥辱。


    還有成田真一郎。被那個男人看到這副樣子……光是想想,心中就一緊。也就是惡心。


    心裏正像裹棉花糖一樣焦躁無措的時候,突然響起敲門聲。下意識地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門對麵傳來的聲音卻不是心中想起的那個人。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休息,我是尾關。”


    在我調整坐姿的同時,佐佐原回答說“請進”。尾關先生有重複了一次“我失禮了”,然後打開了門。


    接著,看到我的樣子,和善的臉上露出的笑容。


    “哦,已經換好衣裝了。”


    “……借你們的光。”


    “您穿起來很合適。哎呀,讓我想起五年前了。”


    這個表情我有印象——記得,七五三的時候父親看我的眼神就是這樣——如此來看,他真的沒有注意到我的諷刺,發自內心的感到喜悅……這套衣服,是這樣意義深刻的東西嗎。


    (注:十一月十五日祝賀孩子健康成長舉行的儀式。男孩在三歲,五歲。女孩在三歲,七歲)


    心裏歎口氣,我問。


    “您有什麽事情嗎?”


    當然不可能是來看我穿衣服的。尾關先生輕拍了一下嘴。


    “哎呀,這真是失禮了……一是來問詢房間裏有無不足的東西,二來告知兩位,晚餐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和預定的一樣,三十分鍾後請下來享用吧。”


    我和佐佐原互相看了看,確認沒有什麽不方便的情況。


    “房間沒有問題。讓我們免費住宿真是過意不去。”


    “這就太好了。有什麽要求,請隨時告訴我。”


    尾關先生保持著柔和的笑容抽身離開,正要關上房門的時候,他停下動作,向我們低頭。如此一來,他頭頂的白發十分惹眼。


    “關於千代小姐的演戲一事,或許各位覺得荒唐,但對她來說是必要的。在此期間,懇請幾位務必相幫。”


    畢竟被委任照顧性格古怪的千代小姐,可以看出尾關先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的話語中沒有半點強迫意味。即使我們拒絕遵照千代小姐的指示,也不會被趕出旅館吧。


    但是,麵對這樣勞心勞力的長輩低頭懇求還能說“不”的膽量,至少我可沒有。


    可是……尾關先生離去之後,我望著門,歪了歪腦袋。


    ——說“對她是必要的”,這是什麽意思?


    ※ ※ ※


    直到晚餐開始前的三十分鍾裏,我和佐佐原兩人細細地察看了屋內的設備,以及向家人發郵件報平安。


    我們會在一樓的食堂吃晚餐。這件大屋子裏有可以供八個人自如用餐的桌子,不知是因為麵積寬廣還是因為刻意安排,照明沒有覆蓋整個房間,房間的角落裏殘留著淡淡陰影。可以說是好氛圍,也可以說是真寒酸。


    因為等待佐佐原上洗手間,我們是最後進入食堂的人。


    無論何時都帶著可疑笑容的會長,天真無邪笑嗬嗬的千代小姐,跟白天一樣不顧惜形象一臉困意的倉子小姐,都已經坐在餐桌旁了。


    哎呀,在會長旁邊,居然有隻巨大的蟑螂在猖狂。這裏可是雪山,一定是暖氣太足了。


    “仙、仙波?”


    ……更甚的,這隻蟑螂看見我的樣子還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呆愣著,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哎喲,真可愛。”


    “嘿,這不是相當配嘛。”


    會長用手掩住了嘴——雖然裝的很高雅,絕對是在忍住大笑,絕對是——千代小姐很高興地歡迎了我。倉子小姐瞧了我一眼,有一瞬間感覺她眼神動搖了,但沒有更多的反應……看來這個人,對這個集會並不關心。


    大致都是些不出我所料的反應,我歎了口氣,視線回到成田身上,他還用剛才那副臉看著我。


    ……如果此時此刻正巧有根撬棍,我真想一時衝動揍他一頓,把那個視線消除。有種全身細胞都在發癢的感覺糾纏著我。


    “……幹嘛?想笑就笑。”


    身穿聖誕裝的我,自暴自棄地說開了。


    不是單純的聖誕裝,不,紅底配白邊的模樣倒完全是普通的聖誕老人裝,但是反過來說,這也是件隻留下這個顏色作為象征符號的衣服。


    真正的聖誕老人要是穿了這一套,不是被凍傷就是被便衣帶去喝茶,防寒功能明顯有問題。進一步的說,估計是均碼的兒童服裝,應該是聚會用的物品吧。這種不入流的貨色,到底在哪兒賣的。


    這個睡帽毫無意義地、悠然地無力下垂的樣子,就象征著此刻我的心情。


    “怎麽會笑話呢。不是非常可愛嘛。”


    和說得正相反,眼睛在笑——何止,眼睛裏惡意的嘲笑簡直就像激流一樣噴湧而出——會長拍了拍在她身邊僵直的成田肩膀。


    “怎麽,阿真也這麽想吧?”


    “@#%?”


    有人說話才總算清醒過來,成田發出了尖聲。


    似乎走了神的成田,眼神終於恢複了意識,重新看著我。


    ……不知為何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覺腳底下有點飄。就像突然感覺到寒冷,腿自然地並攏。我不習慣穿製服以外


    的裙子。他說個感想這麽費勁,一定是我的樣子太奇怪了。


    ……可話雖如此,我為什麽要被成田真一郎之流侮辱。我抓緊了裙邊給自己打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被他當成了追逼回答。


    “啊,這個……嗯,非常可——啊,那個……”


    他狼狽的不成樣子,嘴裏就像含著滾燙的食物,說話支離破碎——然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說:


    “尺、尺寸正合適啊!”


    ……


    忽然,體內的不安徹底消失,我自然地發出了冰冷的聲音。


    “滿臉通紅地嘲笑別人發育不良,有膽子啊。”


    “哎?不,不是——”


    雖然成田搜腸刮肚地想說什麽,但各種方麵來說都沒意義了,我無視他坐在了桌旁的一角。


    佐佐原也跟著坐在我和成田中間,從口袋裏拿出筆記本沙沙寫下一行字。


    “有時候,非常沒有骨氣……扣十分。”


    成田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趴在那裏用頭撞桌子。會長終於忍不住,低著頭笑得肩膀直搖,千代小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們。


    “那麽——”


    不枉費千代小姐自鳴得意,尾關先生準備的菜肴相當的出色。和洋兼顧的料理在餐桌上大放光彩,既無不足也沒有過度。


    麵對這桌美餐,說過開動之後千代小姐立刻宣布。


    “現在開始,發表演戲的角色分配。”


    雖然她一副話劇團團長的樣子,但實際上她的語氣倒像是在強調自己也與這出戲有關係。


    “五年前不算管理人尾關先生,當時這座旅館裏有四個人。第一個人就是我。生來體弱多病,上小學之後的放假期間,常常到空氣良好的這裏來。特別是聖誕節前後,與年紀相仿的親戚孩子們相聚是我的樂趣。”


    看起來倒沒有特別病弱,聽她這麽一說,臉色的稀薄、善變的情緒表現確實可以看作是腺病質。


    (注:腺病質,少年兒童因分泌紊亂而引起的體質虛弱。另外,也有一般的體質衰弱帶來的神經質)


    五年前就是十歲左右。看樣子精神年齡從那個時候起就沒怎麽長大。


    “第二個人,是坐在那裏的姐姐——葉村倉子。正如各位所見,是個孤僻冷淡的人。不過五年前倒是要更開朗一點。”


    千代小姐的目光沒有看她,隻是揮揮手指明了倉子小姐。倉子小姐也沒有反應,一個人開始吃東西了。和我行我素的態度不同,餐具的使用動作倒是正確得體,畢竟受過良好的教育。


    ……話說回來,真是不和拍的姐妹。讓我也感覺不自在了。


    “第三位是我的表哥,名叫祖父江靜一。五年前他是二十歲的大學生,是大學棒球的選手。”


    說到這位祖父江,自到這裏以來,第一次聽見千江小姐這種如同睡醒後講述夢境一般的聲音。


    “體格優秀,但卻是個從不冒犯別人的紳士,而且頭腦很好,很了不起的人哦。高中時候在甲子園留下了很棒的成績,好幾個職業球隊都等著他畢業呢。”


    “祖父江選手……我有聽說過。好像是在某場甲子園決賽裏,最後三局用九球力挽狂瀾的人。”


    會長似乎對此有印象,看來是相當有名的人。雖然對棒球沒有興趣的我完全不知道。


    “是啊。當時還被稱作‘傳說的九球’。是領導打線弱小的隊伍獲勝的奇跡投手。決賽之外也有好幾次超人表現。”


    看來千代小姐有個習慣,會把身邊人的功勞說得像屬於自己一樣。萍水相逢的我們可以一笑而過,對於聽過不知多少次的人來說可能就很厭煩了。事實上一直保持冷淡的倉子小姐也淡漠地點著頭,停下了拿著湯匙的手。


    “而第四個人,就是靜一的姐姐織乃。比靜一大四歲,是個美麗的人,在每年的集會當中感覺像是大家的姐姐一樣。其實,因為雙親很早就過世,在祖父家裏長大的原因,她也是代替了靜一母親的人。所以姐弟兩人不像社會上常見的那樣疏遠,長大成人之後也常常一起行動。織乃姐姐愛護靜一,靜一也仰慕姐姐。”


    哼,大千世界,畢竟還有成了高中生還自稱幼馴染,在公眾麵前用恬不知恥的姿勢糾纏在一起的蟑螂和乳牛。相比之下和睦的姐弟也沒什麽少見的。


    “正因為這樣客人才必須是女性三人男性一人——那麽,關於角色分配。”


    千代小姐首先指著會長。


    “會長,您是剛才說到的織乃——分配的根據,是因為胸部大。”


    會長撫著臉頰“哎唷”一聲,成田下意識地遊離視線——結果還是僵硬地固定在正前方。旁邊的佐佐原無表情地“哢哢”摁著自動筆,簡直像中了邪。


    “織乃姐的身材非常勻稱哦。那麽,下一個。”


    接著,千代小姐繼續指向成田,看來是順著座次指名的。


    “成田,由你來演靜一哥。”


    “請恕我失禮,您認真的嗎?”


    “哎?這孩子是甲子園的英雄?哎?”


    “哼。”


    對於過於奇葩的安排,幾乎是同時,三個人給出了三種反應。順便最後的是我從鼻子裏嗤笑的聲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


    雖然諒他也不敢反對,但成田還是發出了呻吟聲,握緊的拳頭在發抖。看著這幅模樣的他,千代小姐溫柔地給予說明:


    “的確,這個人是有點不可靠,有種嚇破膽的座敷犬的感覺。”


    先不說額頭貼在桌麵上開始嘀嘀咕咕的成田,我不由得歎口氣。如此短的時間內就被看穿到這種地步,或許她格外有看人的眼光。


    “姑且他也是個男人。而且,剛才扔雪球的時候,他當即保護了兩人。這一點倒是有點兒像靜一哥。”


    剛才說的七武士雲雲,是指這個嗎……可是千代小姐搞錯了。成田真一郎可能的確保護了佐佐原,但這並非出於紳士禮儀。而是病態的多管閑事。


    千代小姐的手指挪到了佐佐原。


    “然後,姐姐——葉村倉子,拜托佐佐原你來扮演。”


    那位倉子小姐,即使話題談到了自己身上,也毫不介意繼續進餐。一般來說,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到的話,會像生理反應一樣下意識去看,但她沒有這麽做……冷漠到這種程度多少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從以前開始就是處變不驚的人,五年前發生那件事的時候,她也像現在一樣麵無表情。佐佐原你看起來也是感情不怎麽外露的人,我想很容易演繹。”


    千代小姐又做出了錯誤裁定,不過這一次也情有可原。


    “哦。”


    因為,要從佐佐原不動聲色平淡答應的表情裏察覺到她並非表示肯定而是困惑,需要經過一定程度的交往。她端正的麵容看起來很成熟,極少有表情變化,給人以冷靜的印象,但我知道她內心裏不如說是正相反的。


    不過,雖說她一定程度上會和我或者成田說心裏話了,畢竟原本是個擅於掩藏自己“顏色”的孩子。會有辦法的吧。


    不過,這樣一來……


    我不耐煩地扯著聖誕服的袖子,接受千代小姐的宣布。


    “最後是我,葉村千代這個角色,就由仙波來扮演。這件聖誕服,就是五年前我用在party上的服裝。正合適的尺寸也好、完全不能應對雪球的孱弱身體也好,仙波和我這個角色絕配。”


    ……感覺自己好像被人說的一錢不值,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千代小姐的自虐,真不知該不該還嘴。不過,現在的千代小姐已經完成了我根本比不了的發育,這件聖誕服她也穿不了了。


    我歎口氣,實話實


    說。


    “角色分配和聖誕服可以理解……可就算你突然讓我來扮演你。”


    說到底,為什麽要演戲的理由還沒有講明。


    “沒問題。我會一邊吃飯一邊告訴你們五年前大家的樣子,指導你們的演技。這場戲的意義也會漸漸明白的。”


    千代小姐大方地點頭示意——她的眼神渙散,有點脫離現實的感覺——候在房間角落的尾關先生發話了。


    “那麽,播放音樂。請各位用餐。”


    在食堂一角,從狗屋大小的唱片機中流淌出音色輕快的古典音樂。


    我們不自覺地合著音律動起了餐具。除了佐佐原以外的人餐桌禮儀都有欠缺——就是說我也叮叮咣咣地在餐刀與叉子的角逐中苦惱——但是,倉子小姐和千代小姐卻並不在意。雖然遠遠說不上賓至如歸,但至少也是可以放鬆的氣氛。


    期間,開始了按照千代小姐指導進行的“演戲”。


    “唔……有個需要操心的弟弟真不容易呀。”


    像往常一樣以手撫麵的動作,會長露出了表現悠哉與誇張的歎息。這種場合,所指弟弟當然就是成田真一郎扮演的祖父江靜一。


    “讓您操心了……姐、姐姐?”


    成田比會長還要浮誇。他臉上貼著緊張僵硬的不自然笑容,給會長的空茶杯倒水。


    祖父江姐弟中的姐姐、織乃小姐讀完短期大學之後立刻開始工作,運用雙親的遺產籌措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這個剛強、獨立的人,為了不給已經淡出俗世的監護人祖父增加負擔,自己勞心勞力。


    但是,因為生活的疲勞和壓力,僅僅數年身體就變壞了,也就是所謂的過勞。雖然症狀並不嚴重,但也被頭暈目眩困擾,因為輕微眩光而不再乘車。


    基於這份苦情,會長隨意地發出悲涼的歎息。


    “唉……真憂心呐。”


    “打起精神來……看,沾上醬汁了。”


    成田用餐巾擦掉了會長嘴角的汙漬。會長很少見地發出了慌張的叫聲,撥開了“弟弟”的手。


    “……這種事情不用你做。”


    對於成田,他在演繹“照顧身體不好的姐姐的靜一”這個“角色”……


    用自己的餐巾隨意地擦拭別人的嘴這種神經真是不可理喻。為什麽這種衛生害蟲長著一張人臉活得好好的,怎麽不給天敵長腳蜘蛛啃死。


    而負責指導的千代小姐突然揚起乘過湯的湯匙,滿意地說:


    “對啦對啦。織乃姐姐自認有養育弟弟的責任,對靜一照顧自己的事有所抵觸。但是靜一哥也有自己的想法,為了報答一直以來的恩情想要幫助姐姐。這種差錯引起了別扭,那個時候,在其他事情上他們好像也經常吵架。”


    “是,是這樣啊……”


    成田的手腕向著奇怪的方向彎折——看起來隻是輕拍一下,好像有著莫大的威力——手腕嘎吱嘎吱地返回正常位置之後,接著成田又轉向佐佐原的方向。


    “呃……啊。你,你心情如何……?”


    “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問題,怎麽了?”


    佐佐原像平常一樣麵無表情……不對,該怎麽說呢,是極其麵無表情。成田雖然變了臉色,但是看樣子他並不明白為什麽。


    佐佐原與表麵的淡然正相反,有著獨占欲強烈的一麵。成田一直纏著會長讓她感到不愉快,又或者感到抑鬱了吧。


    “不是,那個……看起來你有些不高興……”


    “我覺得我一直都是這副樣子。”


    低著頭小聲說話、無所適從的佐佐原用叉子反複攪著沙拉中的小番茄。可是越是如此,成田真一郎這種蟲子就越會積極靠近,這是它的天性。


    “怎麽會呢。你平常是更加,應該說清爽的感覺嗎。”


    “那算什麽意思,我現在又怎麽了。”


    “清爽……?”


    “……那算什麽意思。”


    佐佐原重複著同樣的台詞,不過卻側眼橫視成田。不愉快的冷風依舊殘留著。


    但千代小姐的聲音卻極為愉快。


    “精彩!靜一哥和倉子姐姐是差了一歲的童年玩伴,高中生時代還交往過,但是,靜一哥上大學的時候兩人分手了。表麵上是和平分手可還是有點兒什麽,關係尷尬。特別是五年前的那個時候,靜一哥曾因為煩惱關於結婚的事情和我聊過。多半姐姐也知道此事,對靜一哥一直都態度冷淡,連我也覺得不安寧。”


    此時此刻,讓我們不安寧的倒是千代小姐——雖然想這麽說,但也並不全然如此。


    即使出現了關於自己過去人際關係的話題依舊毫無反應,繼續吃完自己食物的倉子小姐,果然有些異常。而且拋開與她是初次見麵這一點不談,連這個人戀愛時的模樣我都無法想象。不過嘛,我也沒什麽資格說別人。


    另一方麵,重新確認了自己的角色和蟲子的角色有過交往的設定,佐佐原頭低的更低了。說來奇怪,她並不是在哀歎自己被迫賦予的角色。恐怕她不想讓旁邊那個缺根弦的男性看到她現在的表情吧。


    ……拋開分過手這個前後關係,或許可以說這是個無心插柳的角色分配。


    問題是——對,問題是,千代。


    會長、成田、佐佐原——雖然很勉強——都表演了彼此間的關係,接下來大家的視線必然會集中到我身上。


    像在調節,又像催促,一直沉默不語伺候進餐的尾關先生開口了。


    “像這樣,雖然關係很容易陷入僵局,但在眾人中有天真爛漫無所畏懼的千代小姐,為大家拉近關係,緩和氣氛。聖誕裝也十分的可愛。哎呀,真讓人懷念。當時千代小姐穿著這件衣服,在這棟屋子裏走來走去。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到每個人的房間。”


    ……


    ……我讓一百步好了。


    形容千代小姐天真爛漫可以理解。五年前大約十歲,也可以作為如今奔放過度的印象中的一部分來接受。


    問題是,我。


    我與整體印象很是柔和,笑容如同天賦般自然的千代小姐,完全的、一百八十度的相反。是個性情冷淡、氣量狹小,整天鬱鬱寡歡的麻煩人物……貧乏的身體根本比不上會長和佐佐原,沒有一個惹人喜愛、緩和場麵的要素。這就是仙波明希。


    隻不過是穿上毫不相配的簡式聖誕裝這種東西——好像隻有尺寸是相配的!——究竟指望我能做什麽。當然了,禮物啥的我也沒準備。


    大概是因為我神色艱難地僵在那裏,千代小姐的“演技指導”從天而降了。


    “我就說你立刻能做的事情吧。給尾關先生幫忙,為大家泡茶送點心。”


    啊……這點事倒還能做。


    我從容地站起來,從依舊保持和藹的尾關先生手中接過茶壺。


    出於禮貌,首先向倉子小姐示意,然後給她的茶杯倒入紅茶。本以為她會無視我。


    “謝謝你。”


    回了我簡短的一句話和視線低垂的一瞥。不過聲音毫無感情,就想徹底霜枯了一樣。


    接著是千代小姐、會長——無視她“哎呀,真是個活潑的聖誕小人”這種胡言亂語——轉下來,輪到成田了。


    “……”


    “……”


    不知為什麽成田真一郎特意停下吃飯的手,很有禮貌地把手放在膝蓋上,以待機姿勢等著配茶。我因為不得不照顧忌諱厭惡的人物而感到胃痛,他卻焦躁地投來不安生的眼神……這眼神讓人想起等待主人喂食的狗。


    和這個男人一對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歎氣,歎氣的同時,我倒了紅茶。看著僅此一事就綻放笑容的成田真一郎已經是狂歡狀態,我的理性和想把紅茶澆在他腦袋上


    的衝動展開了慘烈的廝殺,這事兒我們另說。


    可是,對於剛剛渡過一難的我,千代小姐又飛來一個殘酷的要求。


    “我幫忙做事的時候呢,靜一哥總會溫柔地摸我的頭。因為我特別喜歡靜一哥,所以非常開心啊。”


    ……


    自然而言的對上眼神,成田真一郎肩膀猛地一抖。我有怎樣表情任諸君隨意想象,而那個想象猜中的幾率極高。


    然而事到如今,隻能一不做二不休。穿上聖誕服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了,奇怪的猶豫隻會讓傷口加重而已。


    我脫下聖誕帽伸出腦袋。然後帶著“有種你就來”的味道瞪著他。


    果不其然,成田吞著唾沫膽怯了。畢竟佐佐原和會長也都在場,本以為他說不定會看看場合……這個看法太天真了。


    成田隻猶豫了一瞬間,用羔羊會上展現出的唐突決斷力慢慢地伸出了手。我感覺到他人手掌逼近腦袋的氣魄,不由得閉上眼睛,握緊手中的帽子。


    ……


    頭發本身沒什麽感覺,所以雖說是被摸了也算不了什麽。但是,頭發畢竟是皮膚裏長出來的,發根在皮膚的內側。


    就是說,就是該怎麽說呢——摸頭發這件事,也就是間接性地觸摸身體內部。


    這並不是遵照什麽千代小姐的要求,成田手的動作緩慢輕柔。與此同時,我勉強忍耐著頭頂上漸漸增強的不適感。迷迷糊糊、迷迷糊糊,這種感覺從頭部傳到頸部,肩頭部分也微微顫抖起來。


    “嗚……”


    ……這是什麽?


    孩提時代當然也被父親摸過頭,東原前輩偶爾也會戲弄我,但都沒有像這樣被奇怪的感覺所迷惑。


    因為我蓬鬆的頭發錯綜複雜,盡管摸的隻是頭頂,整個腦袋卻都感到難以形容的輕柔感觸,感覺成田的手是如此巨大,臉自然地發熱。


    感觸。


    感覺被觸摸的時間。


    雖然不知道實際經過多少時間,體感上經過了十分鍾左右的屈辱之後,我睜開眼睛盯著他。盡管這是我“你適可而止”的信號,成田卻似乎產生了誤解,因為我的視線而紅了臉,手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嘖……他這是什麽意思。摸我的頭有什麽好玩的……還是說他想報複平日裏的仇怨嗎。真陰險。


    製止這場噩夢般的拷問的人,是我們了不起的佐佐原。


    “成田君。”


    平淡的聲音,這是能伸入任何精密鎧甲的縫隙進而洞穿它的薄刃,就是這樣平淡的聲音。這聲音足以讓莫名亢奮的成田真一郎臉色瞬間蒼白,挺直腰板。


    “是,是!……怎麽了,佐佐原……同學?”


    “雖說是演戲環節,但像這樣一直觸摸女孩子的頭發,你以為如何呢?”


    “……我認為不好。”


    “那麽。”


    “是……”


    “請你自重。”


    “……我知道了。”


    成田的手有一瞬間還留戀地晃動著,但終於還是將我的腦袋解放。隨著不由自主發出的安心的歎息,臉上聚集的熱度也消散了……得救了。


    某種意義上這是場足以在我人生史冊中留名的考驗,但是看來我平安地跨過去了。我懷著感激之情,給佐佐原用心地倒了一杯紅茶。


    好了,離甜點還早,先回座位吧……


    可是就在我返回座位之前,手被人抓住了。猛地回頭一看,是佐佐原。


    不知為何,眼睛的亮度極其之高。


    “……怎麽?”


    “輪到我了哦?”


    這次因為無人製止,直到佐佐原滿足了為止,她都摸著我的腦袋。


    “對啦,就是像這樣緩和場麵。”


    尾田先生這種幫腔,根本安慰不了我。


    要說收獲,這個冬天,唯一的收獲就是知道了佐佐原的手法意外的纏人。


    ……搞不好,其實我正被這群人欺負著。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翻來覆去的晚餐時間即將結束,大家都在消滅甜點的水果。就在這時。


    “這樣的,關於五年前在這座旅館裏的人們的介紹,和他們之間關係的說明就完成了。”


    用餐期間一直開心地看著我們“演戲”的千代小姐,突然發出了沉靜的聲音。


    然後,她輕輕地用白皙的指尖,指著吃飽後心滿意足一副丟人樣的成田,如此宣告。


    “在這種狀況下,你被殺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迷途的羔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玩具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玩具堂並收藏不迷途的羔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