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竹田岬


    洗完澡,用烘幹機簡單吹幹頭發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因為頭發打卷很嚴重,一直都要花時間打理。如果像仙波那樣毫不在意,發梢隻怕要都要變成漩渦了。


    ……不如,幹脆剪個幹淨。


    一邊用手指比劃著剪刀梳理發梢,一邊坐在今晚的臥榻上。這是簡單一坐就會陷進去的,鬆軟到無可匹敵的床鋪。這裏是旅店二樓最裏處的房間,入浴前閑聊過的佐佐原她們的房間就在隔壁。家具布置與隔壁幾乎相同,要說不一樣的也隻有扶壁的位置了。(扶壁,為了平衡土體等對外牆的推力,而在外牆上附加的牆或其他結構。)


    直到之前為止,先是為旅途風景情緒高漲,之後又為千代小姐準備的的奇妙興趣吸引得目不轉睛,但在夢幻般的浴池裏泡過之後,覺醒的心壘也一不留神就溶化了。所幸今日已再無活動,代替睡衣穿上了鬆弛的衣服。就這樣埋進奢華享受的枕頭裏睡覺的話,應該能做場天堂般的美夢。(“覚醒の砦”暫時不知何意,具體等翻譯後文時再比照)


    “哎?剛才還有兩格信號來的……沒信號了欸。”


    是電波不穩定嗎?這裏有個“弟弟”,從剛才開始就對著手機嘀咕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應該說土包子真是無極限,居然用襯衫當睡衣。當然了,還不至於是學校那一件。


    睡衣。


    對。真一郎要睡覺。


    在這個房間睡覺。


    當然,並不是我和這個沒出息的娃娃臉什麽時候變成了同室共眠的關係——不過嘛,一位數年齡的時候倒總是一起午睡,這個先不談——這也是,“演戲”的一環。


    據說五年前的織乃小姐和靜一先生,兩個人就住在這個房間。因為姐弟關係親密,且姐姐身體狀況惡化,所以倒也並非怪事。


    因為需要切身體驗當時二人的心理狀況,我們也住在同一個房間。


    傍晚時聽如何分配房間,隻有真一郎的房間沒有指明,他是在這個房間對麵的洗手間換的衣服。本以為繼夏季山莊之後,他又要作為唯一的男人被隔離了,我帶著小小的憐憫放聲大笑……


    結果等謎底揭曉,居然是這樣。


    起碼千代小姐也不是魔鬼。在食堂裏傳達同寢的事情時:


    “兩個人是扮演姐弟所以在同一個房間。但是,如果實在不好意思,隻有睡覺的時候分開也可以。”


    她是這樣說的。


    接受這個提議很簡單。即使我不要求,真一郎也會希望分開房間吧。可是,當時我稍稍有些想使壞的心情。這是基於隻有我沒能摸到仙波那毛球一樣的腦袋的遺憾,以及對真一郎撫摸仙波時一臉癡相的不滿。所以。


    “我不介意哦?本來,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不過,這孩子可是思春期正盛的敏感年紀,或許會特別在乎。”


    我說了這些,給了真一郎一個和藹的眼神。而真一郎本可以就這樣讓步,卻也較起勁來。“哈哈哈哈哈……我也不介意,就算要動歪腦筋,會長的本性我可是清楚得很。學園的吃人總統”,說出這種混賬話,他就這麽答應了。


    佐佐原本想說什麽,但突然之間又不知道該反對什麽,在她慌張的功夫裏話題就這麽結束了。


    ——綜上所述,就是現在這種情況。


    對我來說嘛,正如我對千代小姐所說的,頂多隻把真一郎看成是待在房間裏的小狗崽而已。但是對方卻莫名緊張,平常很少擺弄手機,現在卻胡亂打開合上就明確地表明了這一點。


    我鼻子裏輕哼一下——自然地露出微笑——對坐在皮革椅子裏眺望窗外的真一郎說話。


    “好啦真一郎。我理解,姐姐剛剛剛出浴、嬌豔如海棠的肌膚讓你感到心慌意亂,但差不多也可以轉過來看我了吧。”


    “才不是!才不……是……那種呢。”


    顯而易見的動搖與高中生水準的掩飾,我家的“弟弟”動作生硬地轉過來。依然不肯與我對上視線。


    如果不是那種,又是哪種呢?雖然有種衝動想問個清楚,但如果問了他又會不敢看我了吧。於是我說起別的事情。


    “既然我們是免費住在這裏,也隻好聽從要求必須‘演戲’了。不過,這種時候姐弟之間又會怎樣相處呢?”


    真一郎“哎”了一聲,一臉措手不及的表情。隨後又“嗯”了一聲,開始認真思索。一如既往,隻要是別人的請求這個弟弟就認真的不得了。


    這種思考的表情與兒時幾乎沒有變化,我再次認識到真一郎終究不過是真一郎而已。沒有問題。no problem。


    “……話說,這種情況已經不是普通的姐弟了。畢竟這是個父母親早亡,由姐姐撫養弟弟的家庭。”


    “與其說姐姐,更像是溫柔慈愛的保護者——跟我們的情形相近嘛。”


    “哎?您胡扯什麽呢?”


    “……不是。我隻是在想,弟弟是甲子園的英雄,學習又好人又紳士什麽的,和眼前這幅模樣實在差的太多了啊。”


    咯吱、咯吱……


    滿麵笑容互相較勁的我和真一郎之間,聽見了不吉利的聲響。唔呼呼呼……找茬啊小子?


    僵了一會兒,真一郎輕咳一聲接著說。


    “不過,當時的織乃小姐身體很差,反而要受弟弟的照顧。”


    “是啊。要想想辦法,了解這種心情……”


    能借此進入祖父江織乃這個角色嗎。


    我有種感覺,如果織乃小姐與事件有關係。這方麵的情況一定有所影響。這不是像仙波那種合理思考,隻是直覺而已。


    一邊想一邊環顧房間,突然,看見了換衣時擱下的圍巾。同時,又想起了晚餐時聽說了織乃小姐的病症。


    似乎是眩光,還是什麽的——


    “我記得,雖然不頻繁,但是眼睛不適?”


    幾分鍾後。


    “好了。首先,能給我拿杯水來嗎?”


    我在黑暗中發出了愉快的聲音。


    並沒有關燈。即使關掉了,雪山上明亮夜空的深藍色月光也會毫無保留地照進房間吧。這隻是我用圍巾蒙住了眼睛而已。蒙的特別嚴實,上下都沒有漏光進來,即使睜開眼睛也一片漆黑。


    如果是在自己家裏,黑暗中也能憑感覺在一定程度上把握空間,但這裏是今天第一次居住的山莊一室,完全沒有頭緒。


    “這是不是太過了?織乃小姐的眼睛又不是完全看不見了。”


    真一郎無奈的聲音,也是從與預期不一樣的方向傳來的。


    “也是。不過,既然想短時間內進入角色,總需要一、兩處的誇張。”


    ——對。為了體會織乃小姐身體惡化,原本受自己保護的弟弟突然開始照顧自己的心境,設計出了我蒙上眼睛接受真一郎照顧日常生活的場景。


    雖然也考慮過隻要普普通通悠閑享受伺候就可以,但是那樣……跟平常又沒什麽差別。


    考慮這一點,真虧我能想出這個好主意。坐在柔軟的床上沒有什麽危險,但要行走或是向遠處伸手的時候,就會本能地刹閘,克製力道。徹底的黑暗,將生活了十七年的人間世界變成了未知的集合,即使是稱得上有些勇氣的我,胸中也生出怯懦的漩渦。


    像這樣在不熟悉的環境裏蒙上眼睛,讓我意識到,即使是平常毫不在意的日常生活,沒有眼睛就無法掌握的事情居然也出乎意料的多。


    在這種感覺下,真一郎拿著床頭板上的水杯起身去接水的氣息,也大到讓人不適。可是,我卻無法準確地判斷他在房間裏的位置。


    但是,自己以外的生物,基於自己以外的意識在行動這一點,通過


    氣息感覺到了……


    “給,水。”


    “呀?”


    意想不到的近距離傳來聲音,不由得肩膀一縮。他什麽時候靠近我的。本以為隻是上了年頭的地毯,竟是比想象中更加吸收腳步聲的東西。


    “會長?”


    聽到真一郎納悶的聲音,我回過神來,不由得用過分強硬的語氣回答他。


    “……你可真不懂事。我現在看不見,你隻是送過來我沒法接。”


    “啊,對不起。”


    真一郎老實道歉了。然後,這次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氣息更加接近了。已經近在咫尺了。


    接著,右手碰到了溫熱的東西。雖然不言自明,但依舊花了數秒才意識到這是真一郎的手。


    這麽慢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孩童時代幾乎每一天都牽著(或者應該說拽著)這隻手,那個時候胖嘟嘟傻乎乎的印象先入為主的緣故。沒有想到,這隻手居然與那種形容截然不同,能感覺到有力的筋絡。


    第一次,摸到這隻手。


    這隻不了解的手,牽起了我的手讓我握住某個冰冷的東西。是裝有水的杯子。好在是常規的圓筒形,即使看不見也不擔心如何拿住。


    ——我猛甩開真一郎的手,一口氣舉起了杯子。


    冬天的水直穿喉嚨流入體內,將擅自升溫的五髒六腑冷卻,舒服地落到肚子裏。搖搖晃晃。真是好水,從不知道有這麽好喝的水。


    “哎?咦?怎麽,你那麽渴嗎?”


    順著那個訝異聲音的方向,我適當地把杯子一送,他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


    真一郎的氣息離開了,應該是收拾杯子。我“呼”地長出一口氣,低下頭。


    ……這,好像,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險。


    我已經開始為自己的一時興起而後悔了。本以為蒙著眼睛這種程度的異常狀態,隻要解開圍巾就能解決,不會有什麽危險。結果這種實驗行為竟隱藏著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險惡。


    立刻解除蒙眼當然可以,但是才剛剛開始不過幾分鍾就宣告放棄……實在太丟臉了。這有損身為姐姐的體麵。


    總之……接下來要他完成一、二個過得去的命令,就這樣饒了他吧。


    打定主意之後心情稍微好一點了……好,就盡可能給他一些不需要靠近我的任務吧。


    “接下來……對了。設好起床的鬧鍾。早餐是八點半——定在八點就可以。”


    “好的……”


    因為是演戲的環節,真一郎一反常態地順從。聽到他嘀咕“在哪兒呢”,應該是在找鬧鍾。我記得尾關先生說每個房間都放有一個鬧鍾,所以應該就放在什麽地方。


    啊,不對,我看見過。記得,在床頭板上麵、最靠內的地方……


    “啊,找到了。”


    真一郎好像找到了。因為在床頭板的最內側,當然需要上床才能拿到。不過,因為我坐在床尾處,不會像剛才一樣接近。安全。


    “我定在七點五十了。畢竟岬姐你醒得慢。”


    “閑操心。”


    但是……時鍾。我恍然大悟。


    現在的我,連找到鬧鍾關上鬧鈴這種日常生活必需的行為,都無法實現。這也意味著,真一郎成為了必需品,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


    再看織乃小姐,雖說身體不好,但隻要有弟弟的照料依舊能到雪山來旅行,心態應該不會太差。但是,哪怕是暫時被剝奪視覺,也會對真一郎這種雜魚貨色產生強烈的反響。考慮到這一點,不得不正視突如其來的身體不適對精神的巨大撼動作用。


    更不要說,這之前還一直是由自己養育嗬護的對象,現在立場倒轉。


    就在我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


    不經意間,身體傾斜了。不,是我就坐的床墊,因為真一郎搭上來的緣故傾斜了。因為太過柔軟,向著更重的一方陷下去。


    如果眼睛看得見,就會下意識地幫助身體找回平衡吧。但是在這片獨我一人的黑暗中,床的搖晃帶給我的感覺幾乎等同於重力,身體好像要被拉過去了。


    我好像要被拉到感覺比實際更加巨大的真一郎那邊去了。


    其實,真一郎也考慮到了這是在我的床上,他的動作已經相當小心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和女性身體自然輕柔的動作不一樣。透過柔軟的床墊,傳來的是極其笨拙粗魯的動作。


    所以,這個,感覺。自己以外的、有著和自己不一樣的意識、比自己更加巨大的生物,在同一張床上蠢動的感覺。


    這種好似暈車一般的獨特違和感震撼著我的身心。


    好像長毛獅子狗一樣的某物,在我心中頓步行走。


    ……


    ……


    ……


    伴著心跳,我忍受著這種不知名的內壓,同時等待真一郎哢嗒哢嗒地擰鬧鍾。就這樣過了幾十秒。


    僅僅是這樣,就到極限了。


    我忽地站起來,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圍巾。眼睛因為突然變亮而眯起來,搖晃腦袋的同時,正好看到了準備要下床的真一郎,他的眼睛正看著我。


    “哎?怎麽?你怎麽……?”


    睜開眼睛再來瞧,他依舊是平常那副沒出息的麵孔。


    我魯莽地上前揪住了真一郎的襯衫後脖領,確保自己麵帶笑容,對他說:


    “已經十分入戲了——斷絕關係。”


    就這樣打開房門,以驅趕野貓的方法把他扔到走廊裏。無視真一郎發出的不明就裏的悲鳴和抗議,堅決地關上門,鎖上鎖。


    ……雖然外麵嚷嚷著不講理之類的……但這是對待女性缺乏眼力的真一郎做得不對。既然如此。作為年長者,有義務督促他用一個晚上來反省。這是教育。


    總結過後重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口。淩亂到不可思議的心跳,因為趕走了起因,迅速地平靜下來了。


    眼睛適應光亮的時間裏,有了冷靜分析當下體驗的餘力。


    入戲……就像真一郎說的,不知我是否稍微靠近了織乃小姐的心態。


    一直都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突然的病症而做不到了,帶著這種困惑,依賴自己過去養育嗬護的對象。對自己的迷茫和失望、自信心的喪失、主從關係的順逆、顛倒、混亂。以及焦躁。


    參照我自己親身體驗的新鮮經曆來看,這對於自尊心強的人是相當無法忍受的恥辱……不,更加極端、誠實的說,這是非常非常害羞的情況。


    而且,根據千代小姐所說,靜一先生已經有了考慮結婚的對象。包括這一點在內,可以想象當時的織乃小姐陷入了相當混亂的狀態。


    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用心養育嗬護、如今又是依靠對象的弟弟——他要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家夥奪走了……


    若如是,會怎麽樣?若如是,該怎麽辦?


    ……


    雖然有思考,可因為突如其來的睡意,腦中得不出像樣的結果。


    我老實放棄了。反正,千代小姐還沒有公開全部情報。


    之後的事,可以等知道了之後在考慮。


    今天就這樣睡吧。起床的鬧鍾已經設定好了。


    這樣想著,我總算有了自然的笑容和呼吸,沉眠入夜。


    part-2 佐佐原三月


    旅店“天幕莊”的牆壁極富樹木清香和光滑觸感,讓貼在牆壁上的耳朵感到了涼爽和舒適。


    “……”


    側臉感覺到的視線,是在我自己床上背靠著枕頭閱讀文庫本的仙波發來的。聖誕裝在洗浴的時候已經換掉,現在穿著意外具有少女意趣的室內裝——似乎是家人的舊衣服——用懷疑的眼神望著我。


    我暫時抬起臉


    來,輕輕低下頭。


    “給你添麻煩了。”


    此刻,我人在仙波的床上,耳朵貼在牆壁上。


    仙波沒有回應我的道歉,像平常一樣疲倦地歎氣,問我:


    “聽得見?”


    “不,似乎是相當厚實的牆壁。”


    如果這是像學校活動室那樣薄的牆壁,隔壁房間——就能聽見成田和會長所住房間的聲響了。


    “真頭疼。一旦有事發生,完全無法應對。”


    高中男女獨處一室,即便是扮演姐弟,這也絕非尋常情況。更何況,別看成田平日裏總說會長的壞話,但是稍微逗弄一下,他就會變得行止可疑。因為不可預測的原因會闖下什麽大禍,實在不堪設想。


    比方說,對——因為被戲弄而用開玩笑的態度反抗,結果醞釀出了意想不到的異常氣氛、或者在普通的按摩過程中偶然心念一動,起了歪心……說不定就會發生這種可怕事態。


    我低頭擺弄三股辮,心想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你真那麽擔心,就換床。”


    徹底無奈的仙波提出了意見。因為會長她們的房間在仙波床位這一側,的確便於探聽響動。


    但是,這可不像是智慧過人的仙波會有的提議。


    我從牆壁處離身,坐到仙波的旁邊。仙波發出失禮的聲音抽身遠離我,我則略帶得意地點撥她。


    “這可不成。剛才成田他們來這個房間時,已經知道了這邊的床是仙波使用了。”


    “那又怎麽樣?”


    “如果現在又和我交換的話……這不就好像我是個對隔壁房間的情形病態關注,不可救藥的怪人了嗎?”


    “……不,哪是‘好像’啊。”


    真讓人意外。


    “我隻是,為了避免在旅行中發生不必要的差錯而小心謹慎而已。”


    盡管我力陳正當意見,仙波卻毫無響應地翻著文庫本的書頁。


    比起自己被無視,我對她那種故作鎮定的態度有種……感到有類似於不甘的心情,我問她:


    “……這麽說,難道仙波你就不在意嗎?”


    “誰和誰有沒有陷入發情期,關我什麽事。”


    即問即答。就好像摁下開關,線路一瞬間就能發揮作用一般的速答。那種語氣,是既無力又堅決,仙波獨有的拒絕態度。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人能像這樣平靜而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漫不關心。


    不過,她恣意暴露在外的腳趾突然縮了一下,這一點不自覺地就落入了我的眼睛。


    但是,即使仙波允許,我也有不能容忍的事情。這是為了肅清風紀。


    “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


    就在我重新貼上牆壁的時候,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不是這個房間,從方向判斷是隔壁——會長她們的房間。


    接著,從走廊裏傳來了成田抗議的聲音。我迅速站起來,穿上拖鞋。


    “仙波。”


    “怎麽?”


    “我們去吧。”


    “不去。”


    仙波果然還是立即回答,我強硬地拉起她的手,到走廊上去。


    打開房門到了走廊,就看見成田呆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前。隻憑腳下晚間燈不可靠的光亮,也能看出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成田。”


    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來——接著意識到我還牽著仙波,他一怔——成田含糊地動了動腦袋。


    “佐佐原……和仙波啊。真頭疼啊,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好像惹會長生氣被攆出來了。連門都鎖上了。”


    我點點頭。


    “原來如此,雖然不清楚情況,但是成田成田做了壞事而受到嚴厲懲罰了。”


    “我說佐佐原。毫無根據就妄下結論,我覺得這是汙蔑啊。”


    根據就是我自身的經驗——這個人會有自覺或不自覺的,做出踏足他人內心亂來一氣的事情——不過這確實算不上有罪的證據。換個話題吧。


    “那,今晚你打算怎麽辦?”


    “……唔。怎麽辦呢。”


    成田思考著,擺出架胳膊的姿勢。越想就越覺得冷了。走廊和房間內不同,暖氣設備沒有效果,隻穿著睡衣是相當冷的。說到這裏,連我自己後頸也感到絲絲寒意,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總之,我覺得在這裏站著說話肯定會凍感冒的。主要是我。”


    總所周知體質虛弱的仙波就更不用說了。她在我的臂彎裏肩膀抖個不停,做出總結。


    作為帶她出來的道歉,我緊緊抱住了仙波,接著突然想到了主意。


    “那,我們到樓梯旁的大廳去吧。有沙發和暖爐,在那裏慢慢聊。”


    向那個方向一瞧,走廊的前方有燈光傳來。


    而到了二樓大廳之後,發現已經有了先客。


    這座旅館主人的女兒,也是演戲的指揮者,葉村千代小姐。


    “喲嗬,散步?”


    在奶白色的電燈下,她坐在沙發上,整個人被陰影籠罩的樣子,帶有某種童話色彩。也許是因為她身旁發出鈍響的電暖爐的熱氣,與她的氣場混合在一起了。


    當我麵對她那張直視他人眼睛擺出的笑臉時,就感覺臉上好像癢癢的。


    成田也是事出有因,含糊地打個招呼,然後我們隨即就順著千代小姐的意思各自就坐。


    千代小姐原本正在欣賞大開本的精裝畫集,但她毫不猶豫地將其“啪嗒”合上,對我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正巧,我想著要和誰談一談。能陪我聊聊嗎?”


    我們都沒有拒絕。當然,這要排除占據靠近暖爐的溫暖位置埋首於文庫本中的仙波。


    “拜托你們啦。‘靜一哥’、‘倉子姐’,還有‘我’。”


    “不過我好像沒什麽扮演的資格喔……”


    也許是記恨會長的做法,成田發出了混合著怨氣與玩笑的聲音。


    “唉,這倒不假。”


    千代小姐對這番自嘲毫不客氣地接話了。本就低落的成田肩膀更加垂了下去。和仙波不一樣,這種並非刻意侮罵,隻是無心評價的傷害似乎也很巨大。


    “但是,還是有一點兒相似的感覺。特別是這種,卑躬屈膝地討‘倉子姐’歡心的樣子,很好的表現出來了。”


    這裏的“倉子姐”指的是我吧。成天偷偷瞧了我一眼,接著乏力地歎了口氣。這是什麽意思,真沒禮貌。


    千代小姐突然用伶俐的眼神看著我,又發出了第一次見麵時那種奇妙的口吻。


    “靜一哥,是真的喜歡倉子姐姐。”


    ……


    我下意識地去看成田的臉。


    不,我明白千代小姐的意思。我不是倉子小姐而是佐佐原三月,他也不是祖父江靜一而是成田,無論角色如何,我和這個人的關係都與之完全不發生關聯。


    但是,當我和帶著同樣表情抬起頭的成田四目相對時,這種清醒認知就有所弱化,胸中因為過於巧合的錯覺而感到一片混亂。連成田也一樣,從視線的混亂能看出來他有些動搖。


    在這種情況下。


    “那麽,就是倉子小姐甩了靜一先生?”


    仙波帶著寒氣的聲音,一瞬間將意識帶回現實。


    對。倉子小姐和靜一先生曾交往過一段時間,後來分手了。雖然仙波主動和千代小姐說話很出人意料,果然她還是好奇。我也很好奇。


    從之前聽到的情況看,感覺靜一先生是個表裏俱佳的好男子。倉子小姐有什麽不滿意呢。或者,是因為什麽原因而拒絕了呢。


    如果,靜一先生之死並非事故的話,我想這是重要的因素。


    千代小


    姐應該也很清楚。轉眼間,帶著得意的表情回答我們了。


    “對呀……嗯,機會難得,我就說說他們兩個的事。


    倉子姐從小時候就是個怪人,在親戚的孩子們裏也是個不合群的人。討厭學習,總是翹課,讓父親很操心。


    在家裏的花園抓蟲子做寫生、蟲子弄得滿屋子都是把媽媽嚇夠嗆……甚至還有一次,林間學校時一個人跑出去,半夜才回來。


    雖然我也因為體弱多病,經常呆在家裏。但是感覺好像每天都能聽到姐姐的怪異舉動。”


    原來如此……從以前開始,就是個相當特異的人。但是從聽來的怪行癖好看,也許比起我更接近成田。這個秋天,成田也達成了穿著女仆裝在學校裏走來走去的偉業。


    所以,我很理解千代小姐講述從前的倉子小姐時,語氣裏混雜著無奈和快樂的聲調。


    “但是,她和靜一哥的關係就好的讓人不敢相信。靜一哥在近親中和姐姐……還有另一個哥哥年紀相近,所以特別親密。


    靜一哥常常來和留在家中的我說話。這是我上小學之前的事了……靜一哥還是中學生呢。


    從那個時候起靜一哥就是文武雙全的完人。他在棒球部的出色發揮和當上學生會長的事對我來說,簡直就像是屠龍勇士的故事。


    實際上,在我這個孩子的眼裏,溫柔的靜一哥像大人一樣成熟強大。但又懂得孩子的心情,是一個英雄。


    當時,姐姐已經開始繪畫了,把家裏的儲物室擅自變成了畫室。靜一哥每次來看望我之後,總會順路去那裏和姐姐說話……現在想來,也許來看我才是順路的。


    好幾次,我都見到兩個人在姐姐的畫室說話。可是見到認真的靜一哥拚命對著那個跟平常一樣冷淡的姐姐說話的樣子,我就覺得很可笑……我心想,這兩個人聚在一起可真有趣。”


    “不過……實際上,他們是在交往對嗎?”


    成田這樣低語,千代小姐的臉色變黯淡了。


    “嗯……聽說,靜一哥在棒球訓練的空閑裏猛烈地追求她。織乃姐姐也很喜歡倉子姐,非常支持。


    到這裏都很好……但隨著靜一哥棒球越來越忙,織乃姐姐漸漸積勞成疾,好像自然而然地鬧起別扭了……


    倉子姐,做起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幹脆地分手了。完全不聽靜一哥的話,單方麵……對,她自己也說了。


    她就是那種……可以為了自己不考慮別人心情的人。”


    ……看來,千代小姐對倉子小姐的不信任就是源自這件事情。


    “就是因為這樣,靜一哥死的時候那個人才幾乎沒表露什麽情緒。過去明明那麽好……可真幹脆。


    在這之後,應該說她比以前更加厭世或者說討人嫌了,在這個旅館裏離群索居,大概就是這樣。”


    千代小姐歎了口氣,又回到原本明朗的笑臉。但是,隻有臉色比起談話之前蒼白,柔和的麵容好像降霜一般染上一層冷漠。


    她的麵容,讓人聯想到積雪中的傲寒之花。她一看我,我的肩膀都僵硬了。


    “但是,當我告訴她,靜一哥正在因為結婚的事情和織乃姐姐吵架的時候,姐姐很罕見地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對嗎,倉子姐?”


    突然,外麵的強風搖晃著窗子,我握住了身邊成田的手。


    看來我在這出戲中的角色,責任相當重大。


    後來,成田在大廳的沙發上蓋著毛毯睡覺了——千代小姐提出為他另外準備房間,但是成田似乎陷入了極度自卑,空虛地拒絕說“不,我還是比較適合在房子的角落裏瑟瑟發抖……”——這一夜就這樣結束。


    因為成田從房間裏出來了,我也能安穩地入睡。


    仙波似乎相當疲憊,回到房間後沒有繼續讀書,而是睡著了。輕柔的頭發修飾著那張睡臉,看起來睡的很香。


    ※ ※ ※


    第二日清晨,和昨晚一樣,早餐席間大家聚在一起。


    我稍稍觀察了一番坐在對麵的倉子小姐。想要進入角色,關於這一位的事情了解還是太少。因為對上視線會很難堪,所以偷偷地看。


    倉子小姐穿著和昨天一樣寬鬆的衣服,渙散的眼神難於讀出情緒,將撕得很碎的麵包泡過湯後放入口中。手拿麵包的動作明明很纖細,碎麵包的形狀和大小卻全不一樣——從中可以看出藝術家特有的感性……應該是吧?


    我雖然想模仿仙波的理論分析,但好像有點妄加揣測了。


    總之,我先學著她的樣子,吃形狀雜亂的碎麵包——好像有大塊噎在喉嚨裏了。有所察覺的仙波幫我捶背,成田還拿水給我喝……果然不應該一邊吃東西一邊想事情。


    就在我們這種沒營養的小插曲之中,倉子小姐抬起頭,問的卻是完全無關的事情。


    “今天的計劃是?”


    “帶他們到現場去。”


    千代小姐有力地回答她。昨晚蒼白的臉就好像錯覺一樣,又或者一晚上就治好了,又恢複了桃紅色、光彩奪目的笑容。


    倉子小姐,微微皺了皺眉。


    “外出可以,不要鬧得太過,給客人添麻煩。”


    難得見到倉子小姐告誡妹妹,但從她淡薄的口吻中根本聽不出有幾分關心。或許,這單純隻是作為對話結尾的固定對白而已——這聲音就是毫無熱度到了可以被這樣解讀的程度。或許千代小姐也這樣想,沒有回答她。


    但是就這樣結束對話,我們可不知道要去什麽“現場”。會長一邊在麵包上抹黃油,一邊問:


    “你是說,現場?”


    “嗯,是的。從這裏出發稍有些路程的釣魚小屋。靜一哥的被殺現場。”


    聽到千代小姐如此愉快的回答,繼喉嚨之後,我的胸腔也堵住了。


    回到房間穿好防寒衣裝,我們——四名演員和千代小姐——向“現場”出發了。站在旅店門前的雪人,仿佛在目送我們出行的背影。


    小屋所在的河邊,距離旅店越一公裏左右,在小片森林的對麵,要在沒有道路的雪原上行走才能到達。


    天公不作美,略帶陰雲。來的時候也見識到了,旅店的周圍放眼望去盡是雪原,稍微陰一些也會因為白雪的反光而刺眼。這裏的雪和我們城市裏的雪質地不一樣,踩上去的感覺咯吱、咯吱的,很清爽,不會感到陰潮。


    隊伍情況是,千代小姐和成田在前頭意氣昂揚地向前進,後麵是會長和我,隊尾是仙波。


    “這樣排成一列走路,好像複古的角色扮演遊戲一樣啊。”


    “哎,千代小姐,你玩遊戲嗎?”


    “當然玩啦。去不了學校的無聊日子,我會在被窩裏玩一整天掌機。雖然母親發現的話一定罵我。我很強的哦,解密遊戲對戰方麵。”


    “那,你知道‘portablecreature(便攜怪獸)’嗎?最近因為這個,我和一個小學男生成了朋友。”(注:暗指哪部國民級遊戲就不用說了吧。另外這裏指代的是短篇《羔羊會vs便攜怪獸》的情節。額外插一句,讀過那個短篇的人看到這裏一定會吐槽:成田你居然還和那個男孩成了朋友……)


    “我知道!整個係列我差不多都買了。第一個還是靜一哥送給我的聖誕禮物。靜一哥每年都會送我禮物,但是那年好像買的特別不容易——”


    ……前方的成田和千代,順利地勾搭……更正,溝通著。那也是扮演“靜一哥”的一環嗎。明明乍一看隻會被動行事,或許是因為他從小受會長管教,向女性搭話的時候該說是駕輕就熟呢還是……


    “真是的……還是老樣子,一見到孤單孩子就飛上去了。”


    毫無疑問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副


    光景。會長帶著苦笑念叨著。


    的確,成田從小學生時期開始,就為了由於家庭原因遭到虐待,被關在家裏的同班同學計劃躲避球;為了保護遭遇周圍不理解的小孩子、將要被破壞的的泥土兔子,在遠足時逃之夭夭。是個打抱不平沒有界限的人。但是。


    “孤單……嗎?千代小姐?”


    怎麽看也看不出。


    “她明明那麽開朗,那麽不怕生。”


    “不怕生的人也是會戀舊的人,會戀舊的人自然是會寂寞的人……這也是,常有的事。這是我聽尾關先生說的,千代小姐還不記事的時候,如果臨睡覺前見不到親人就會大哭起來。”


    說著,會長閉上一隻眼睛。是這樣嗎。


    “或許佐佐原很難理解。像你這樣長得可愛性格又隨和,什麽都不做也會有人親近你的。”


    “您說的……”


    雖然我覺得並非如此,但是我的人際關係基本是被動應對也是事實。


    可是現在比起我自身的情況,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我不得不變成的那個人。


    “……倉子小姐會那樣做,是因為‘不寂寞’嗎。”


    “不知道……你怎麽想,仙波?”


    “……為什麽要問我?”


    仙波仿佛要被臃腫的冬裝包進去了——尺寸有些過大——聽到她發出不滿的聲音,會長輕輕一笑。


    “哎呀,仙波是愛寂寞的人吧?”


    仙波的臉頰猛地動作,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些什麽,但是最後還是以閉上嘴作為回答。對於仙波來說,好像沒有實際危害的揶揄尚在克製等級·無視範圍之內。


    “你看。愛寂寞的人總會采取無視的態度。倉子小姐也是,被千代小姐挑撥時一臉平靜吧?根據附條件的價值觀判斷,這可以看作是不害怕孤獨的堅強,但也可以看作是逃避人際關係壓力的脆弱……倉子小姐,不知是哪一種呢?”


    會長的話語,我銘感五內……倒也不至於,但至少有種肚子裏理解能力的棉毛輕飄飄地飛起來的感覺。


    倉子小姐似乎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度過的。疏遠妹妹,和尾關先生的關係算不上惡劣但也並沒有很親近。盡管偶然來訪的我們可能沒有置喙的資格。


    對於這樣的人來說,雖然短暫但畢竟曾經交往過的靜一先生意味著什麽呢。如果靜一先生死後她愈發厭世的話,靜一先生對於倉子小姐就絕不可能是個輕微的人物。


    如果要扮演她,大概,必須理解這一點。


    “還請問。”


    大約是時針與分針重疊的時候,我又向會長詢問。


    “怎麽?”


    “昨天晚上,為什麽把成田趕出去了?”


    這麽胡亂直白,真不像是我會說的話,但會長的背部卻一下子僵住了。順便一提,背後仙波的腳步聲也突然變強了。


    “呃,嗯……”


    “請說。”


    “因為你看……我是個,不寂寞的人。”


    會長的聲音和言辭裏暗含著些許寂寞,使得我沒能再追問下去。


    過後,再讓此刻正與千代小姐開心樂嗬地大談遊戲的成田交代吧。


    森林中雖然有道路,但常年行人來往踩實的路麵兩旁,隻有圓木這種不可靠的東西可供扶手。道路表麵像土豆一樣坑窪,很難說是一條好走的路。


    可是,在這般惡劣環境中能不迷失方向已經是謝天謝地了。視野這樣糟糕,如果沒有領路人一定會束手無策,比現在更加疲勞。頭上的枝葉便是屋簷,總不至於被些許積雪埋住。


    穿過森林之後便豁然開朗,約一個小時後到達了河流旁的小屋。


    雖說是木製小屋,建的也相當結實,給人以承受大風大雨也屹立不倒的安全感。但是因為相當古舊,無論設計如何,牆壁和支柱的耐久多少令人不安。


    小屋麵向的河流較淺,水流平穩,清澈的水麵上能零星看到遊曳的魚影。雖然我沒有垂釣的經曆,但我覺得在這樣的河邊花上一整天垂杆憑釣也不錯。


    就是這樣的河流。


    “這裏,就是靜一哥被殺害的現場。”


    千代小姐領我們進入小屋,空曠的屋子裏,首先看到的就是暖爐。在其前方,有一對看起來很硬的、左右放著坐墊的長椅,提供了最低限度的休息。插有門閂的另一扇門可能是後門。


    “這裏是旅店建成之前別人使用的地方,因為建的結實,又最適合當做釣魚小屋,就與所有人交涉買過來了。”


    這樣一說,如果安放家具的話確實有可以住人的感覺。


    不過如今已經完全是釣魚小屋或是休息小屋的感覺,除了長椅沒有其他家具,裏麵沒有其他門的房間,排著一些存放水桶等釣魚工具的儲物架。


    我注意到儲物架的一角有一團像蛇一樣盤起的繩索上貼著“縣警備品”的帶子,嚇了一跳。想到這是當時忘在這裏的東西,我重新意識到了這裏是“現場”。


    “就算你說這是殺人現場。”


    繼千代小姐之後開口的,出乎意料竟是仙波。她早早地坐在了長椅上,用平常那困倦的眼神看著千代小姐。


    “說實在的,你有什麽根據說祖父江靜一是被人殺害的?”


    盡管可以說是相當挑釁的發問,但千代小姐反而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回答說:


    “這是個好問題。首先第一點,時間當天,靜一哥來這裏的理由不明。”


    “偏偏在一個風雪之日裏,不告訴任何人理由就外出了?”


    千代小姐對成田的問題給予了肯定,也在長椅上坐下。就坐在仙波正對麵。


    “準確的說,是趁著誰也不知道的時候,到這裏來。或許他在雪勢變強之前已經離開旅店,但在那之前天氣預報就已經說將有猛烈的暴風雪。


    如何?很古怪吧?在這樣天氣惡劣的雪山裏,不可能無緣無故到這種地方來。可是,這個理由卻誰都不知道。”


    “……當時,這一點沒有引發疑問嗎?”


    “新聞上雖然說‘為了取忘在小屋的東西而遭遇暴風雪’,可心思縝密的靜一哥很少會忘東西。再說明知道暴風雪要來就不應該出門,反正暴風雪過後的第二天早晨到這裏來拿也可以。靜一哥他們,本就計劃會住到暴風雪隔天的。”


    這話很有道理,如果滯留期限非常緊迫還好說,既然不需要立即回家,沒有必要冒險去取忘記的東西。和明後天中午就必須出發的我們這種強行軍情況是不一樣的。


    我們都信服了——隻有仙波不做反應——對此感到滿意,千代小姐豎起兩根指頭。


    “第二個疑點,是造成靜一哥死亡的傷勢,是來自背後的刺傷這件事。這是在準備葬禮的時候,我聽到織乃姐姐和殯儀館的人說的。


    你們說,這種小屋裏,要怎樣做才會被刺中後背?我不認為摔上一跤就會造成致命傷。”


    聽她這樣說我便環顧四周,小屋內的確看不到一不小心就會被刺傷的東西。當然,這也隻是現在沒有,當時的情況並不清楚。


    “暴風雪過後的第二天早晨發現了靜一哥的遺體。尾關先生和倉子姐雖然發現靜一哥失蹤,但是因為暴風雪無法出去尋找,等到早晨最先來到小屋。發現了遺體。


    很遺憾,低血壓的我沒能親眼目睹現場,之後在事件過程中也被警察封鎖,不知道發現靜一哥的具體經過。而且在封鎖解除之後,尾關先生立刻整理了小屋,事到如今也無法再現當時情景。”


    “但是,這樣的話……”


    成田質疑這樣一來豈不是無計可施。千代小姐的言談頓挫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幹脆、強硬、頑固地說:


    “


    不。可是……可是,兩個疑點還沒有澄清。


    靜一哥為什麽非要來這個小屋。


    為什麽後背受傷死去了。


    我認為這些謎團,反而會成為解決事件的線索。”


    “反過來說,為什麽留有這樣的謎團,警察還會當做事故處理?”


    會長撫著臉頰思考。這是在羔羊會裏常見到的動作。


    “大概是因為,這個房間是個密室。”


    “密室?”


    “對。姐姐他們來的時候,這扇門的鎖,後門的門閂都從內部嚴實地鎖好。鑰匙好像被靜一哥在一天前拿走了,是尾關先生從倉庫裏拿預備鑰匙開的門。


    不過現在,為了讓滑雪的旅客迷路時可以把這裏作為避難所,門鎖已經撤去了。”


    原來如此,因為鑰匙不見了,所以第二天早晨才首先來到這個小屋尋找。


    “但是,後門是簡單的門閂,我認為隻要做些手腳也能從外麵關上。是警察沒有仔細驗證。”


    可以看到,後門的門閂隻是金屬嵌板和旋轉式橫杆相結合的類型,雖然能擋風雨,安全係數卻很低下。


    “更何況,沒有發現具有殺死靜一哥動機的人。這是我當時從被警察詢問的親戚那裏聽來的情報。”


    說到這裏,千代小姐似乎終於說完了掌握的情報。她因為長時間說話有些疲憊,手撫著胸脯調整氣息。


    我提出了想到的疑問。


    “為什麽,你認為犯人是倉子小姐和織乃小姐中的一人?”


    “這很簡單。靜一哥會瞞著織乃姐進行秘密約會的對象,如果不是倉子姐,就是織乃姐姐自己。”


    原來如此,不過,還是有些欠缺——我正想著,仙波張開嘴嘟囔出一句話。


    “動機……理由呢?為什麽祖父江靜一非死不可?”


    就是這個。無論知道多少物理層麵的情況,五年前的“天幕莊”,又醞釀出了怎樣的殺意呢。


    “如果不知道動機,就寫不出謀殺案的劇本,演戲也就不成立。”


    千代小姐幹脆地承認了。然後,轉而議論這番指摘。


    “是啊。警察好像也因為找不到謀害靜一哥的動機,沒有進行徹底的調查。靜一哥不曾與人結下非死不可的仇怨,也沒有和保險金扯上關係。因為結婚事宜而吵架的織乃姐姐,以及曾經交往但是分手的倉子姐雖說可疑,但也沒有決定性的因素。


    但是,正因為如此,才要演戲。


    如果說演戲必須要有劇本脈絡的話,同時也可以說,整個脈絡會在戲劇結束的瞬間水落石出。所以,由你們仿照五年前我們的關係和環境,掌握了情況和心理之後予以發揮,自然就會出現故事的脈絡,某個人刺殺了靜一哥。”


    這是“既然有出口,必然有入口”的邏輯觀點……何等藝術性的思考。


    “直到去年為止的‘演出’,大家照顧我們的情緒,誰都沒能殺害靜一哥。失敗了。


    但是,今年可以期待初次見麵的人有毫無顧忌的大膽演技。”


    千代小姐從容地起身,以優雅的動作向成田招手,開口說:


    “好了,可有哪一位,心裏懷著刺殺這個人的念頭?”


    哎?視線隨即集中到瞠目結舌的成田身上,我、仙波、會長同時給出回答。


    “““不好說啊。”””


    “你們針對的是演戲裏的靜一先生,不是我對不對!?”


    對於莫名驚慌失措的成田提出的問題,誰都沒有回答。


    ※ ※ ※


    回到旅店,用過午餐,午後時分。


    我們四個人將這段時間當做個人自由時間,解散了。


    怕冷的仙波當然留在房間裏勤奮讀書,另外三個人則在附近隨便走走。成田往森林方向,會長聽說剛才那條河流的上遊有小湖,就去觀賞。


    而說到我自己,佐佐原三月,則在旅館門前與雪人並肩賞景。


    坐在門廊處的小椅子上看去,陰沉的天空、充斥視野的雪白地麵、以及將兩者分開的、地平線上黑壓壓的森林——這單色的世界仿佛是以“冬”為題的繪畫,我在靜靜欣賞。


    這種色調,自然讓我想起了夏天拜訪的奇妙洋館。白與黑、生與死。葬禮的顏色。


    在那座洋館裏,我思考著某個生死的界限十分稀薄的人。而在這裏,我思考著某個五年前亡故的人。


    祖父江靜一死亡的真相。


    官方認定他死於意外,但千代小姐堅信並非如此。


    所謂蓋棺定論,但現在棺中還不安寧。無論是要肯定還是否定千代小姐的懷疑,即便為了讓故去的靜一先生瞑目九泉,我也想要查明真相……


    為此,必須要知道更多當時的情況。千代小姐視角的情況大致都聽過了,接下來——


    “哎呀。”


    冷不防聽見心中想到的人的聲音,我猛地縮起肩膀。


    因為在考慮事情,我沒有注意到旅館門打開的聲音。倉子小姐,就站在我身邊。


    千代小姐的姐姐,稍長的前發掩蓋了眼睛、因為寡言少語所以看不出她的心情。我當即站起來向她問候。


    “啊……您好。”


    “嗯,你好。”


    平淡但不冷淡。這就是她的聲音。我覺得,和我用心客套時的聲音種類相近。可以是毫無想法的聲音,也可以是有任何想法的聲音。


    但是,正因為我如此感覺,才說不出下文。考慮對方希望什麽類型的對話,配合對方的主導權,這才是我的交談方式。這種時候,如果是會長就會提出合宜的話題,如果是成田就會隨意無視情況推進對話。


    無論哪一種都做不到的我隻能手足無措地僵在那裏,而倉子小姐的視線已經不在我身上了。她靠在門廊的把手上,看著兔子。


    不是真正的兔子,是我收集周圍的雪堆成的雪兔子。


    “這是你做的?”


    “啊,是……對不起,我擅自把它放在這裏。”


    不是那種常見的在橢圓形的雪上安裝樹葉耳朵的東西,我做的是相當寫實的形象,所以從遠處看或許很詭異。不,夜裏見到了,多半會感覺很恐怖吧。雖然是我花了十幾分鍾加固的心血,還是立刻撤掉比較好。


    不過倉子小姐一邊摸著兔子的頭,一邊笑了。


    “我覺得你做的很好。好像一隻精神飽滿、跳來跳去的兔子。”


    “啊……謝謝,您的誇獎。”


    我沒有想到她說話會這樣和藹,驚訝之餘連謝禮的話都打結。


    “沒有參照物也能做出這個造型,可見這是你的執著……不,是你用心追求的東西。細節飽含感情。我很喜歡這個哦。”


    這就是藝術家的眼光嗎。這是這隻兔子第二次被誇獎,正如倉子小姐所說,第一次對我而言是無法忘記的回憶。


    “謝謝、謝謝你……”


    我像個傻瓜一樣重複著,稍微有點想要流眼淚了。對我來說,即使有被人誇讚的經曆,絕大多數也是當我達成了對方期望的時候;而我自己實現自我欲求,得到稱讚的例子極為罕有。


    所以,倉子小姐給予我的久違感覺,讓我感動不已。


    “你叫,佐佐原是嗎?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好東西。那麽再見啦。”


    正當我沉浸在微薄的光榮中,倉子小姐走出去了。鶴一樣修長優美的背影,向著旅館隔壁的小屋——尾關先生稱之為畫室的建築物走去。


    “那……那個!”


    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發出了連自己都會吃驚的響亮聲音。響徹周邊的回音是連我自己都感到不適的聲音,倉子小姐也一臉訝異地轉過來看我。


    我有些膽怯。喉嚨抽動。但是,不能停止。


    現在,要一鼓作氣。


    “畫室,可以允許我進去參觀一下嗎?”


    “……稱不上畫室那種高端的名字。”


    倉子小姐如此評價、帶我入內的小屋中,亂堆亂放的地板上有油畫布與安放它的畫架、鉛筆等繪畫用具,還有一張似乎被當做床的沙發,是個空間雖大但很雜亂的屋子。看起來很古舊的電暖爐現在沒有點火,上麵放著樸素的咖啡壺。刺鼻的味道是繪畫用具的味道嗎。


    寂靜和寒冷不相上下,灰色的空間。


    在這種仿佛從世界上墮落了一層的房間裏,自然而然吸引了目光的,是裸露在外的油畫布。


    上麵畫著不可思議的畫。


    “這幅畫……?”


    “你看出了什麽?”


    倉子小姐一邊給暖爐通電,一邊用無所謂的聲音反問我。明顯不指望我給出正確答案。


    許多種色彩卷入許多重漩渦,形成亂流……看起來是沒有具體寫生對象的抽象畫。隻不過。


    “這個,我覺得聚集於正中央的白線是主題。”


    即使是暖色部分色調也很低,在整體顯得昏暗的畫麵中,我看到隻有正中央鮮豔地發著光。


    “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在表達什麽……”


    “是嘛。”


    倉子小姐從加熱器上取下水壺,往裏麵注入咖啡。她沒說正確與否就坐在了沙發上,代之以請我坐在正對油畫的椅子上。


    我按她說的坐在椅麵損壞的椅子上,眼睛突然發現了工作桌上的某樣東西。那是一張名片,雖然其本身並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問題是上麵的名字。那是我認識的、同時又感到意外的名字。


    “啊,這個人……”


    “啊啊,這個。不久前,放在熟人畫廊裏的畫賣出去了。是那個時候得到的名片。因為感覺電波好像對的上,曾經見過一次。真是個奇怪名字。”


    的確,擁有如此奇特名字的不會有第二個人。既然是有錢人,出入畫廊也毫不奇怪。不過這也真是奇遇。


    倉子小姐看著我感歎緣分的奇妙,說出了相當唐突的話語。


    “你有什麽想問我的事情?”


    呃……連自己都快要忘記的意圖突然被這樣指摘,我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對,我為了要完成千代小姐的演劇,想要詢問這個人的事情。但是沒有想到,竟是看起來對我們完全沒有興趣的倉子小姐主動提出。


    “你也陪著千代玩遊戲是吧?用演戲找犯人。那麽,怎麽能不問問我這個嫌疑犯呢。”


    言辭內容雖然像在開玩笑,但聲音卻不帶有感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後背略微發寒。連兩個人在這間昏暗的畫室裏單獨相處這件事都突然感覺別有用意。


    在我張皇失措的時候,倉子小姐喝著看起來很粘稠的咖啡,接著說。沒有人問起的,自言自語。


    “我,是了……我是黑羊。”


    “黑羊,是嗎?”


    “嗯。你知道‘黑羊的假說’嗎?


    比如,有一個清正純潔,受人尊敬的優等生哥哥,而弟弟是無可救藥、總給周圍人添麻煩的放蕩鬼。然而父母卻從不嗬責弟弟、即使批評他也大體上放任他的自由——


    這種情況,哥哥是白羊,弟弟是黑羊。”


    “哦……”


    “簡而言之,在家庭或共同體中如果有極端潔白的人存在,人的心理就會希望在他身旁有同等程度肮髒的人。究其原因,人類具有善惡兩麵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當人類感覺到現實情況中善的一麵有所傾斜,就會本能地希望身邊的其他人填補惡的一麵。對那個人的惡行給予寬容,根據情況還會誘惑他作惡。這樣的假說。”


    ……好像,可以理解。自己所欠缺的東西,就會向周圍的某個人索求。會渴求擁有自己所不具備的東西的人,會渴求不具備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的人。這一點,我再了解不過。


    “在我家,兄長是無可挑剔的優等生。身心健康、極具商才,總之家業安泰。所以,有我這樣咖啡渣一樣的劣等生也無所謂……不,因為哥哥太不需要掛心,對於滿足過頭過猶不及的父母來說,有個壞一點兒的問題兒童……也許反而比較高興。


    所以……不好說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從小開始,我和兄長就方向不同,應該說得到的教育都是不具備實用性的興趣或學問。其中最上手的,是繪畫。”


    她的目光指向我眼前的油畫布。


    “說歸說,因為我從以前開始就是這種做派,周圍沒有一個人理解我。本來,我就明白自己的感觀和別人有差別,倒也不覺得難過。


    所以,從十幾歲開始,我的所作所為在他人眼裏,不過是用畫筆在畫板上塗塗抹抹的瘋狂罷了。如此怪人的癖好也能被允許,就因為我是隻輕鬆的黑羊。”


    為了在家庭這個機體內獲得平衡,倉子小姐的怪異行徑得到了允許。或許的確可以說是輕鬆的生活。但是,與此同時,既然分出黑白,就意味著她在白的方麵不被期待,無論她自己是否希望被期待,她都被迫趕入了黑的世界。


    這是否,也是件寂寞的事呢?


    盯著水杯平淡敘述的倉子小姐,從她的表情裏什麽也看不出來。


    “在這種意義上,千代是灰色的羊——或許該說是一個有孩子樣的孩子。秉性溫順老實,但又體弱多病、需要照顧。


    對。正正好好是個‘招人疼的孩子’。”


    這是帶有惡意的話語。但是,同時也是人情味已經幹涸,淡薄無味的話語。


    “即使是隨著年紀增長愈發人情通達的史繪丫頭,一扯上千代也是特別的過度保護。在親戚的孩子們中間,千代就是象牙塔上的公主。


    更不用說父母親,關心她、愛護她、恨不得把她關起來。別看現在讓她去學校出席最低限度的天數,上小學之前格外極端,那孩子外出的時間比運動不足的家貓還少。


    所以那孩子,每天都百無聊賴地在家裏走來走去。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她去的地方,總是我占據的偏房,她在那裏看我動筆畫畫怎麽看都看不厭。咳,想必她的心情就跟在動物園裏看長頸鹿慢跑差不多。”


    “但是,千代小姐說過倉子小姐的畫很漂亮。”


    倉子小姐歎口氣,聳了聳肩膀。


    “誰知道呢……總之,千代是個容易受別人影響的孩子。或許因為靜一什麽也不懂就把我的畫誇上天,她就誤以為這是好東西了。”


    “怎麽會……”


    “她就是這樣的孩子。記得有一次,她看見家裏養的貓食物中毒半死不活的樣子,結果自己也吐得稀裏嘩啦打點滴過活。”


    ……看上去我行我素的千代小姐,原來比外表顯現的更加神經質,是心思敏感的大小姐。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持續四年,追索連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殺人事件的真相。


    “啊……說起來,也有那隻貓的畫。”


    追隨倉子小姐的視線,我看到柱子上掛著一副素描。雖然是炭筆的單色畫,卻鮮明地描繪了一隻大腹便便橫臥安睡的貓。


    “總之,在兄長的陰影之下,不被任何人期待,對此樂在其中享受生活的女人。這就是我。


    還有什麽要問的?”


    冷不防地問到我,我正要從衣服內袋裏拿出記事本,差一點就脫手了。


    頭腦中都是些略微出格的問題,所以如果是平常我想我會就此沉默。但眼下成田和會長都不在身邊,反而讓我膽子大起來了。


    “……那麽,關於你和祖父江靜一之間的關係,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訴我。”


    下個瞬間,窗外飛過的鳥影


    從近的不得了的地方發出高亢的鳴叫,扇動著巨大的黑色翅膀,震徹整個屋子。


    “青梅竹馬。”


    這句話的前後,倉子小姐的樣子沒有特別的變化。淡泊、簡短地回答了我。隻是,我雙腿發抖、手裏拿的記事本也折彎了。心髒感到一陣疼痛、緊張。


    “從小開始,每次親戚聚會的時候他總是纏著我。我小時候就是個怪人,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呆著,自然靜一也跟我一起被孤立了,但我並沒太在意。


    小時候的靜一也是個混小子,我雖然對他沒什麽興趣,但畢竟是個孩子,希望有人陪自己玩,就適當地陪著他。


    這座旅館也是,我們每次來都一起玩。把誰都不知道的房間稱作秘密基地。偷偷溜進去,靠著手電筒的光亮寫寫畫畫度過一整天……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彼此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


    雖然倉子小姐平靜的情緒看不出波動,但說這番話時,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柔和地微微眯起來了。


    “……然後,你們成為高中生,交往過對嗎?”


    “沒交往很久。”


    我沉默地等待下文。我想問的,是達到交往的具體過程、導致分手的詳細原委。


    但是。


    “然後,分手後過了一年左右,靜一死了。”


    話題一下子跑遠了。不,當然這件事才是關鍵,但……應該說種種值得參考的事項順序她卻沒說。


    “……說不傷心就是騙人了。我的確若有所失。


    但是,僅此而已。


    我和靜一的關係,就這樣開始就這樣結束。說完了。”


    不過,既然倉子小姐這樣冷漠地終止話題,想來也問不出更多內容。而且,在那之前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差不多要到極限了。和昨天初次見麵的女性二人獨處十幾分鍾。在這種不習慣的情景裏,仿佛是暖爐太過見效,脖子上流下了汗水。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隻有這個問題我是非問不可的。


    我把記事本——記錄那個人種種惱人行舉的記事本——猛地握緊,鼓起勇氣開口問。靠著“啪”地那麽一股子勁,嘰嘰咕咕的。


    “靜一先生,是怎麽……死的?是像以往所說的那樣死於事故嗎。還是說,存在千代小姐所相信的、他被人殺害的可能性。”


    倉子小姐沒有任何反應。但是,她並未無視我,視線遊曳於天花板上。


    接著,葉村倉子小姐的話語就這樣在空曠的畫室裏飄搖不定、起起伏伏。


    “你認為人為什麽會死?”


    不知如何形容的,寬泛的問題。


    “呃……這個,要根據具體情況來看不是嗎?”


    “不。不是的。


    無論是死於謀殺、死於事故、死於傷病、死於天壽——人死亡的理由隻有一個。”


    給出了不可思議的論點,倉子小姐靜靜地站起來。


    接著她緩緩走到窗前。修長的身影,完全遮蓋了坐在椅子上的我。


    我仿佛被陰影困住,不禁反問她。


    “那個理由……是什麽?”


    “因為,有人希望他的死亡。


    隻可能是這個理由。”


    她說,隻可能。對我來說是如此可怕的主張,但倉子小姐卻這樣直白地談論死亡,話語甚至讓人感覺到冰冷的憤怒。


    “憑空蒙受疾病遭遇事故——這太沒道理了。


    突然某一天,無法抗拒的死亡沒有任何前兆就到來了,開什麽玩笑。我覺得這荒謬至極。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的死亡,吃屎去吧。悔恨才是活著的證明。”


    那低沉而通透的聲音,讓我想起在黑暗中低吟的夜梟。似乎自古以來,“梟”這個字就用來代表凶狠殘忍的人——梟惡、梟雄。


    “但是,如果因為某個人的願望而死,倒還好說。想到自己是因為與人結怨才死的……沒能避免是自作自受,這可以接受。比起因為命運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而被迫去死,顯然是被他人的意誌擊垮更合乎道理。


    這才是原因……這才是人類會死亡的,原因。


    所以,靜一死去的理由,也是因為有人希望他死——有人希望殺他。


    就是這樣。”


    ……我第一次聽說,如此獨特的生死觀。徹底否定因天災造成的死亡,隻對縈繞殺意的死亡表示尊敬。在我的知識範圍裏,覺得宗教或是類似思想大多把死亡看作自然界的活動並從中悟道,但現在這個卻正相反。


    向殺人尋求救贖,堅定的殺意信仰。


    這想法既扭曲,又真切,我認為這表現了倉子小姐這位冷眼旁觀一切的女性內心深藏的激情。


    “……但是,我聽說靜一先生死亡的小屋,是一間密室。”


    難道說有縫隙供人的意誌鑽進去嗎。不過倉子小姐立刻就回答了我。


    “那間小屋的後門是很簡單的雙開式門閂。可以動很多手腳。”


    “有什麽可疑的痕跡嗎?”


    “沒有。不過這周圍的雪就像字麵上說的,像山一樣多,並不缺少道具。而且證人也不少。


    比方說,把門閂往上方推,然後用雪塊夾著它保持它不掉的狀態下推開門閂。然後,室內的熱度將雪融化,門閂回落,這樣就簡單地完成了密室。融化的雪到了早晨就會蒸發,證據消滅。


    反言之,門鎖並沒有鎖,但隻要去小屋觀察情況的我裝出開鎖的樣子,就能形成其他人無法證明的偽造密室。


    ——連小孩子的把戲水平都能偽裝的上鎖,稱不上密室。


    所以,那天夜裏身在旅館的每個人……不,除了前一天玩的太過酐酊大睡的千代以外,任何人都可以趁靜一不備在他背後刺死他。”


    ……情況聽得越多,越感到這件事情發生在自由度很高的環境下。不能像推理小說一樣,從詭計手法的複雜程度上逆向推演犯人。原本是意外還是他殺已經模糊不清,現在又混入了倉子小姐的理念……腦袋感覺天旋地轉了。


    這種狀況究竟該如何看待?千代小姐想證明靜一先生的死亡是殺人事件,倉子小姐基於和千代小姐不同的原因想要把死亡歸於人的意誌。而這對姐妹在這五年間,就這樣在這個虛構的山莊裏度過親愛手足的忌日。


    ——真是中邪了。


    我對自己這樣誇張失禮的感想感到自我厭惡,同時又對自己能否演繹這個人感到不安,聲音都發抖了。


    “那麽……是誰,希望靜一先生死去呢?”


    這是我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


    背靠著窗框,因為逆光而身影漆黑的倉子小姐,看起來就像是收斂羽翼的烏鴉。


    “是我——如果我這樣說,你會怎麽演?


    我很感興趣呢。”


    ※ ※ ※


    冬季的夕陽轉眼間就消失在山的另一邊。


    “喔,倉子小姐竟然這樣說。”


    在我身旁的會長一邊這樣說,一邊用熱水清理洗好的頭發。


    “殺戮比無常更合心願。沒想到竟是這樣意誌強硬的人。”


    晚餐後沒多久,我們就進了澡堂。


    這座旅店的澡堂是從通過走廊與一樓相連的溫泉。用圓石搭成的浴池正上方就有屋頂。雖然為避免偷窺在四周架起柵欄,但卻是抬頭望天便能見到燦爛星空的露天浴池。


    浴池之外溫泉的熱氣與夜晚的涼氣相抗形成霧靄,肌膚像是感覺到了一層無形絲絹的膜一樣。又因為平常身體總被衣服包裹的緣故,這種感覺略帶些異樣世界的風格。


    溫泉本身當然極具魅力,外麵彩雲追月、白雪映輝的風景也別有情趣。我坐在洗漱地點的木椅子上,身心舒適地感受沁潤肌膚


    的涼氣。


    和一般旅館不同,似乎沒有考慮到大人數的使用,浴池麵積要比之前去的萬鏡館小一些,但對於四個女孩來說也有足夠的空間。


    “仙波怎麽想?人,為什麽會死。”


    隔著一個身位遭到會長詢問的仙波,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不知是她選擇無視,還是因為她浸泡在略感濃稠的溫泉裏,享受著搖晃的水麵輕撫下顎的舒適感。從沒戴眼鏡的雙眼比平常增加了更多的睡意這一點來看,或許後者的可能性更高。


    可無論是哪一邊,都在千代小姐用水潑她臉的瞬間醒過來了。


    “噗……你想幹什麽?”


    即使被仙波惡狠狠地盯著,千代小姐也隻是搓搓手,把手擺成槍的形狀家假裝射擊,然後天真地笑了。她的手指仿佛是用蜂蜜凝練的蠟製工藝品。


    我和仙波前往澡堂的時候,在走廊遇見了會長,接著在大廳見到了千代小姐。因為她提出“機會難得大家一起去吧”,結果就是四人一起入浴。


    “別人對你說話的時候要好好回答哦。”


    用咂舌回應正確道理未免太潑辣啦,仙波同學。


    這時會長和我已經在浴池的邊緣坐下,俯視著仙波。


    “所以,仙波你怎麽看。說說你的想法。”


    “……不知道。生或死之類的,我沒怎麽思考過。”


    普通高中生都是這樣的。不過,會長卻極其誇張地表示驚訝。


    “哎!?你不是天天擺著一張居喪的臉嗎?”


    我感覺,仙波的咂舌聲音每聽到一次就越刺耳一分。這才是因為被人戳到痛處,怒而殺人的節奏。


    “……倉子姐,以前開始就是那副樣子。”


    算不上幫仙波解圍,千代趴在圓石上這樣說道。可能因為她本來就白皙,從熱水裏浮出的後背像是發燒一樣顯出鮮豔的桃紅色。


    “死不死呀的,說些誇張地莫名其妙的話。這叫什麽來著——聽學校的朋友說的——叫中二病?”


    我覺得稍有些不同,但是過度考慮這件事也沒有益處。還是先放在心裏吧。


    我們泡在浴池裏,我在仙波身旁占好位置——不知為何她莫名其貌地縮了縮,為什麽呢——正當會長發出“呼~”的聲音,好似靈魂出竅了一樣的時候。


    重新麵向我們的千代小姐,正座在熱水中詢問我們。


    “大家,都抓住角色要點了嗎?”


    她在確認“演戲”的進展。


    聽取事情經過之後整一天。通過和倉子小姐二人對話,感覺對她這個人有了比昨晚更多的了解。看樣子,會長的神色也像是和誰有過交談了。似乎有所心得。


    “怎麽樣?有沒有人想殺了‘靜一哥’?”


    真是個不得了的問題,但我們就是為了檢驗這個問題,才留在這個旅館裏演戲。


    “先不說想不想殺死——”


    首先回答的是會長。


    “對於織乃小姐,我認為當時的情況是一種考驗。”


    “考驗?”


    “對。


    織乃小姐,代替過早離開人世的雙親,成為了年幼靜一的母親。這雖然有些難堪,但卻是精神上的、社會上的成長。畢竟女孩成為母親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織乃小姐因為突然的身體惡化,從照顧人的一方變成了被照顧的一方。”


    “在僅僅數年之內,發生了孩子變成父母、父母變成孩子的變化。”


    我低聲重複加以確認,而會長繼續說:


    “而且還是變成了自己‘孩子’的孩子。僅此一件就足以讓自己的存在意義發生混亂了,但是聽說那個時候靜一先生還在考慮結婚。她一直圍著轉的弟弟這根軸,突然就被抽走了。


    何止是人格意識的喪失,簡直是人格意識被洗衣機洗到純白的狀態。


    我也稍稍做了嚐試,實際上,感覺頭暈目眩。靜一先生的結婚會引起爭吵也可以理解了”


    嚐試……會長說得輕巧,一晚上究竟做了什麽嚐試。和昨晚把成田趕出房間有關係嗎……過後再詢問成田吧。個中情節,要詳實地、細致地詢問。要毛舉縷析、分星劈兩一般地詳細。


    先不說這個,千代小姐有所期待地“噗通”一聲起身,坐在會長的膝蓋上。


    “然後?想殺了他了!?”


    為什麽仙波會在這裏點頭。


    “這個嘛……雖然的確心情焦躁,但卻並沒有想把弟弟怎麽樣。頂多就是狠狠揍他一頓吧。”


    會長摸著臉頰,歪了歪頭。


    毫無感情地看著千代小姐心情低落地沉入浴池並開口的人,沒想到會是仙波。


    “……這種情況,近似於厄勒克特拉情結(戀父情結)的構圖。”


    “惡樂課特拉……什麽?”


    “向殺害父親的母親複仇的古希臘悲劇,根據厄勒克特拉的傳說總結出的,代指執著於父親並向母親采取攻擊傾向的表現。就這件事而言,靜一先生這個依存對象被奪走的不安,會變成針對奪走他的婚姻對象的敵意,而不是針對靜一先生本人。”


    “……原來如此。”


    會長似乎放心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麽捏起了仙波的臉頰。額外說一句,仙波的臉蛋特別的柔軟。


    “這是在幹什麽……”


    “哎呀,皮膚因為溫泉變得滑滑嫩嫩的了。”


    或許知道反抗也是徒勞,仙波任由擺弄沉默不語。這一次,仙波又是被雪球砸、又是被迫穿聖誕裝、洗澡時又被捏臉蛋,境遇額外糟糕。但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徹底發作——與她的滿不在乎密不可分——可見她對成田以外的人的寬容。


    千代小姐不滿地盤著手臂,轉向我這邊。


    “唔……那,佐佐原你怎麽樣?”


    終究輪到我了。我在浴池裏端正姿勢,說出了心中所想。


    “倉子小姐是十分有個性的人。她心中有著獨特的價值觀,並且有貫徹價值觀的意誌力。”


    我很自然的,眼睛看向了臉頰像麵團一樣伸展的仙波。我在思考倉子小姐這個人物的時候首先參考的,就是自春天以來關係加深的仙波,她的獨善主義。


    “將這一點延伸,或許就會出現在房間裏放蟲子、林間學校時偷跑出去的行為。


    依倉子小姐本人所說,您家裏的氛圍暗中首肯了她的奇特行為。但是,即便是如此,我認為選擇脫離世間常道的生活,也是很需要勇氣的。”


    實際上,我對自己心中與他人有所偏差的部分深以為恥,並為了極力隱瞞而努力裝出無個性的樣子。但是。


    “在這之中,靜一先生從小就是倉子小姐的……可以說信奉者。倉子小姐自身也對靜一先生很中意,兩個人一起度過了很多時光。


    對於倉子小姐,這也一定給了她莫大的安心感吧。”


    心意相通的隻要有“一個人”就可以了。隻要有一個人對你說“你隻要這樣就好”、認可你、敬仰你,整個世界就會為之一變。從不被任何人所理解的絕對不安中,去向至少有一個認可自己的人在身邊的相對希望的世界。


    “我和佐佐原說話,很開心。”


    隻要,有這樣說的人。


    所以,現在的我也能拿出些許勇氣。


    “即使過後評價可能會變得一般,但我認為最初的立足點會成為一切的基準。


    所以對於倉子小姐,靜一先生多半是特別的存在……或許是自己的另一半化身。”


    成為“黑羊”的倉子小姐不被允許遵守一般的價值觀,因此在藝術這塊尺度模糊的世界裏找到了歸宿。其中成為自身依靠的是自己的直覺與信念,還有理解者。


    “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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