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帝國大部分的軍人不同,西門望總是自詡閑雲野鶴,無論實際上做的是什麽勾當,他總是希望自己在別人心中是儒雅的,這是病,從先人留下的病。


    儒將,這是無數人追求的東西,所謂文武雙全,所謂內聖而外王,對於這些早已不愁吃不愁穿的人來說,那就是最高的追求。


    當然,本來這些東西是要裝的,但是裝的久了就連自己也慢慢相信了。


    就比如西門大將軍來說,他的一個癖好就是品茶,然而,茶道紛繁複雜,可不是一個常年駐外的大將軍能夠細細研磨的。


    比如環境,比如所用的器具,比如茶葉和水質本身。


    當然,隻要有錢,後麵幾樣總有出口,但是,環境這一點可不是有錢就行的,特別是在這邊疆之地。


    然而,西門將軍可是不止有錢,而且還是個有權的主。


    臨湖飲茶,這是多麽儒雅的景色,又是多麽舒心和奢華。


    好,那就要湖。


    可是,這裏可是西北之地,別說是湖,就是水都是稀罕的東西。


    但是,那可不怕,隻要有權利,下麵的人總會想到你的前麵,他們不僅能滿足你的需求,也能製造你的需求。


    所以,在大將軍府的後麵就無中生有的出現了一個湖,當然,這人工湖不是很大,但是卻足夠西門將軍一人享受了。


    物以稀為貴,這方湖水如果放在江南之地,那可是半文錢也不值,但是,在這邊陲之地,卻是價值連城。


    當夜幕降臨,自己一人來到湖邊的小屋,看著平靜的湖麵拚一拚遙遠地方運過來的龍井,那是多麽愜意的景象。


    隻可惜,今天的夜裏,大將軍終究要戴上一個朋友,一個還未曾謀麵的朋友。


    西門大將軍現在就在湖畔的小亭之中,隻是說是小屋,卻是九轉回廊,從外麵你是別想一探究竟。


    夜色之下。


    許塵悄無聲息沿著湖畔前進,看著湖側那排越來越近的幽靜小屋,看著那些似疏離無則卻又暗含古意的竹牆草舍,露在口罩外的雙眉緩緩挑了起來,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妥。


    因為這片臨湖小屋太過清幽。


    晨光依舊未至,湖畔的視野依然黑暗,隻有水波映著不知何家的燈火,泛著些微的幽光,許塵走到臨湖小屋前方,隔著疏離的竹牆,看著院內石階下那把巨大的石雕座椅,看著椅中那個瘦弱的中年人,微一停頓然後推門而入。


    一盞小油燈被點亮,身材瘦弱的中年人坐在石椅之上,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烏木茶案一角,平靜看著推門而入的少年,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絲淡漠的笑容,輕聲說道:


    “所謂茶道,其實隻是用繁複流程來強化某種儀式感,從而產生莊嚴感。”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家中飲茶必然要焚香沐浴,拜祭昊天良久,然後海洗杯盞沉默把玩一番,才能把茶湯送入唇中。其實不然,我這輩子最喜歡的還是抱著大茶杯灌茶,大概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吧,我這個人還是喜歡直接一些。”


    “少年你不安睡於宅卻漫步於湖邊,你穿著我邊軍的盔甲,但是你可知,這裏從未來過兵卒?嗬嗬,想必……是來殺我的?小先生。”


    …………


    竹牆掩映下的臨湖小屋清幽黑暗,西門將軍身下是昆湖石鏤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擱著烏木茶案,案上擱著溫潤潔亮的茶壺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爐,爐上的水壺嘴裏滲出淡淡熱霧,還沒有沸騰。


    中年人卻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爐帶來的熱氣,身上披著件單衣,平靜有如冬雪夜裏等著歸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西門大將軍。


    許塵很確認這一點,先前在臨湖小屋外生出的警惕感,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證實,因為對方提前察覺到自己要來,而且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來意。


    用餘光看了眼竹牆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後,他望向椅中的大將軍問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太子現在在什麽地方?”


    “就這麽簡單?而且是你在就知道的問題?”


    西門將軍淡淡反問。


    “哼!”


    許塵微微一愣,“如果你想說些別的,我自然也可以聽一下,比如幾個月前刺殺我的人,比如幾十年前的隱修堂。”


    西門大將軍微微蹙眉,沒有想到今夜前來殺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為多年前的事情。他本以為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人還記得那些陳年舊事,略一沉默後微笑說道:“自然和我有關,不然,不會讓你失望吧?”


    “我應該不是你找的第一個人。”他看著許塵問道:“其他那些人現在過的怎麽樣?也好些年沒見,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麽。”


    許塵沉默觀察著臨湖小屋和四周的動靜,看著這片清貴的居所,回答道:“他們過的不怎麽好,至少不如你好,還能住這麽好的地方,有的是住在山洞中,而有的則是……”


    西門大將軍笑出聲來,搖著頭感慨說道:“哈哈,小小年紀,竟然知道的還不少,你這次來是來錯了,你即是太子的人,就應該知道,我這個人對帝國還有些用處。”


    身上胡亂披著的衣服,小炭爐上遲遲未沸的水,左手沒有茶的茶杯,都在說明這位大將軍剛剛醒來,應該隻是察覺到許塵靠近臨湖小屋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預著什麽伏殺的局麵。


    隻是一個看上去瘦弱無力,終日與茶具泉水打交道的大將軍,為什麽在明知道有人來殺自己的情況下,沒有呼救沒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靜坐在椅中等待?


    轉瞬之間,許塵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種可能,清稚眉眼間漸漸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著對方問道:“你為什麽不逃?”


    “為什麽要逃?”


    西門大將軍微笑看著少年說道:“既然我是醒著的,你又怎麽可能殺死我?既然我敢一直獨自在這裏喝茶,我又怎麽會怕有人來行刺呢?”


    “哈哈,遠方來的都是朋友,讓你在軍營中好好生活一段時間,也算我對太子的禮貌,可是你……唉,和你說句實話吧,深夜來找我的人,可是不在少數,可是最後,都是早早的去享清福嘍。”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長劍。


    許塵的眉頭蹙了起來,身體變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種最不可能的可能:這個看上去瘦弱無力的大將軍……居然是一位修行者,而且他能感到,對方的修為竟是那樣的強橫!


    許塵緊蹙著的眉毛緩緩舒展,他看著椅中的西門大將軍,看著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長劍,溫和一笑說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說逃就逃,話音甫落,他毫不遲疑轉身,向匹狂奔的駿馬般向臨湖小屋外衝去。


    現在不是硬拚的時候,誰知道這位將軍是怎樣的修為高深,許塵現在應該去找到太子和自己的師傅再說。


    西門大將軍極有興趣看著少年將要消失在竹牆畔的背影,輕笑搖頭感慨道:“既然來殺一個大修行者,來了難道還能退嗎?”


    溫和卻蘊著強烈自信與殺意的字眼從瘦弱中年男子唇間緩緩而出,同時他放下了左手握著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並做了一個劍訣斜斜向著臨湖小屋外隔空點去,動作極為瀟灑隨意。


    隨著並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無光的長劍,驟然低沉嗡鳴,仿佛被灌入了某種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麵彈起,嗖的一聲出鞘,然後化為一道烏暗的光跡,撕開臨湖小屋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許塵後背一片針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卻看不到任何驚慌,隻有沉著與冷靜,眼看著便要衝出那片竹海,卻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麵,整個人的身體便翻了起來,然後右足緊接著閃電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噔!噔!噔!噔!


    堅實的鞋底快速交錯踩在竹上,登的竹樹一陣搖晃,無數片竹葉就像斷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著竹樹瞬間攀至院牆之上,險之又險地避過院內襲來的那道劍光,然後膝蓋微彎一振,借著竹樹振蕩疾速向院中掠去。


    鋥的一聲,像利箭般的身體剛剛掠過院牆,鋒利的樸刀已然出鞘裂布在手,許塵悶哼一聲,腰腹發力手腕翻轉,製式軍刀有若風雪劈頭蓋臉地向西門大將軍劈了過去!


    從知道這位大將軍是名修行強者之後,他就知道今夜必然將要再次麵臨生死間的大恐怖考驗,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並不足以對抗一名如此強大的大修行者,但他依然沒有想過要退,因為他知道麵對著修行者,退避便意味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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