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在春天的時候仿佛天堂,在隆冬時節卻如同冥界一般淒苦難熬,寒風呼嘯,雪片隨時飄臨,酷寒無比,所以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都喜歡飲酒暖身,尤愛烈酒。


    火堆旁的中原人與草原蠻人千年來一直在通商與打仗這兩件事情間不停折騰,前不久的侵邊及此後中原聯軍的反擊,讓雙方都死了不少人,哪裏可能因為上層大人物們達成了和議,鮮血凝成的仇恨便自然消去?


    懷著複雜的情緒,王庭部落裏的人開始和中原人拚酒,酒意狂肆入了胸腹,沒能消解仇恨,反而更是放大了情緒,於是拚酒變成了比試,比試變成了鬥毆,鬥毆最終變成了群毆,王庭與神軍負責維持秩序的士卒,剛剛平息了一處混戰,又要趕去另一地,場麵顯得極其混亂。


    有幾頂帳蓬孤伶伶地紮在草場邊緣,距離漢營極近,卻不在漢營的範圍之中,沒有受到遠處火堆旁的混亂影響,依舊顯得格外安靜,恰如生活在裏麵的人。


    西晉少女們在格慕慕大會上看到了很多新奇的東西,性情恬靜自持的她們,傍晚時便回了營地,端木容更是安安靜靜在帳中坐了整整一天,白紙鋪於案上,她懸腕於紙上,不停地抄寫著什麽,竟似是根本不知道厭倦枯燥是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掀起。趙伶兒帶著一名少女走了進來,她看著端木容溫和說道:少主,有客人見來拜訪。”


    端木容緩緩停止書寫,把毛筆放入清水甕中蕩了蕩,轉過身來。


    那名少女眸子裏帶著一股極難掩飾的驕傲意味,她走進帳蓬後,便一直在打量四周,盡可能想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更平靜一些,但看著案畔那位白衣少女轉過身來,她依然感到了一絲緊張。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書癡。


    端木容神情淡漠看著她,說道:“你是誰?”


    書癡習慣了用這種直接口吻說話,她不喜歡說廢話,她習慣了淡漠的神情,因為她覺得做表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情,她習慣了目光散漫無禮,因為……她眼睛不是太好。


    但就像最開始不知道某人有眼疾的許塵一樣,緊張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然而她還是不敢無禮。


    還是那句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書癡,書癡驕傲些,無禮些,對於她們這些一直與另一癡朝夕相處的天諭院學生來說,很好理解與接受。


    那女子敬畏行禮,說道:“公主請端木師姐明日相敘。”


    端木容靜靜看著她,想著那個很長時間沒有見麵的舊友,想著草甸下方血火交加時上方那輛馬車裏平靜如蘭的舊友,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了。”


    世間萬事萬物,無論人貨感情生活,最怕的便是比較。西晉少女們在漢營外自擇平地宿營,雖然稍嫌冷落冷清但也覺著還算清靜,並沒有太多的不滿意,但當她們走進那華麗帳蓬後,縱使心境再如何恬淡,再如何不講究身外享受,看著那些陣設用具和精致食物,依然不免覺得有些難過。


    同樣都是朝廷詔令而來的年輕人,為什麽她們這些玉玄門弟子在邊塞軍營裏沒有好營地,承擔艱難任務出生入死終於來到王庭卻依然沒有好營地,而這些人坐著馬車哼著歌喝著茶水來到王庭卻能有這麽好的待遇?


    尤其是回想起當日草甸下方那場與馬賊的血戰,想到自己等人在營地裏苦苦支撐隨時可能死亡的時候,這些人正在草甸上方的座騎之上冷眼旁觀,西晉少女們愈發覺得難以接受,情緒低落異常。


    坐在她們對麵的人卻並不難過,也沒有什麽低落情緒,臉上更看不到對於馬賊劫掠一事的羞愧,他們端著荒原上珍貴的瓷碗緩緩飲著茶,盡著主人的本分與西晉少女們溫和敘話,言語間淡著股若有若無的優越感。


    西晉少女們強忍著難受與恨意,那些人隻顧著展現自己的風度與驕傲,雙方話語之間自然不可能投機,卻也沒有因此產生什麽矛盾衝突,隻是漸漸不再交談,分為兩列隻與同門說話交談,就如看不見對方一般。


    反正今日他們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早已進了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風,那兩位少女的對話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


    穿著玉玄門弟子服的許塵,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側著身子與雅秀不知在輕聲說些什麽,雅秀清稚可愛的小臉上,不時浮現出匪夷所思和興奮的神情,小手輕輕撫摩著身旁一個方方的匣子,看上去極為小心翼翼。


    難道這便是書癡端木容送給花癡公主的禮物?


    大帳深處那道華麗屏風之後,端木容麵無表情看著對麵那位穿著淡黃斜襟衫的美麗少女,說道:“當日你在草甸之上。”


    西晉公主此時正在用心修剪一盆異種七瓣花的枝葉,聽著這話,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道:“這便是王妃愛若珍寶的一盆花,可惜抽丫之初便養植不得法,根莖無精神,花開自然無魂,淡的令人心痛。”


    這位公主自幼酷愛花草,在王宮遇著那完美男子之前,花草便是她生命裏的全部分,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西晉公主很美,睫毛眉眼無一不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很美,而且她一個人身上竟是集合了很多種美感,就像是一盆精心培育出來的名花,在春風裏花瓣微顫,有時含苞有時盛放有時承露嬌羞,美不勝收。


    書癡端木容則與她截然不同,她的雙眉細而濃鬱,就像是墨筆畫出來一般,目光雖然散漫卻真正明澈,沒有一絲雜意,雙唇微抿時便是一道線,微圓的臉頰看上去更沒有傳統美人的特征,但這些看似尋常無奇的細節組合在一起後,哪怕她的表情再如何木訥,都顯得那樣的好看。


    許塵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裏便做如此想法,別的任何形容詞好像都不能準備形容這位西晉少女的容顏,甚至會顯得多餘,隻能讚她一聲好看。


    這種好看不像西晉公主的美那般動人,那般清晰,卻因為沒有任何殺傷力,對任何人的眼眸都不會造成格外的負擔,而會令觀者感到輕鬆。


    這種好看,可以好好地看。


    端木容好看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她看著西晉公主平靜說道:“既然你承認當時自己在草甸之上,那麽這件事情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西晉公主靜靜看著她,微笑說道:“端木姐姐,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麽?”


    “你承認的如此平靜,何必再問?但既然你堅持要我問,我便問。”


    端木容的表情很平靜,眸子裏看不出是怒還是喜,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那般說道:“你當時既然在草甸上馬車中,自然知道下方的營地正在被馬賊圍攻,你也應該知道營地裏有我玉玄門的弟子,你為什麽不讓神軍騎兵來援?”


    西晉公主微抿雙唇,說道:“入荒原後,我的身份隻是一名普通的學生,又怎麽能命令神軍騎兵?”


    端木容淡漠看著她,又像是看著她身前那盆花,說道:“你如果隻是一名普通學生,這時候你就應該在外麵等候,哪裏有資格和我對坐談話。”


    西晉公主微微蹙眉,覺得對麵的白衣少女和回憶裏的書癡有了很大的差異。


    她看著西晉公主,漠然說道:“你若不想說草甸那日的事情,我便不說,你既然要說,那便不要這般胡說,你又不是白癡。”


    西晉公主還是沒有說話,緩緩放下手中的小剪,專注地看著對麵的端木容,眼眸裏浮現出一抹笑意,心想什麽事情讓書癡居然變化了這麽多?


    端木容的這些指責,談不上如何犀利,因為無論是誰都能想明白當日草甸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西晉公主無論當時是沉默還是如何,都應該承擔起怎樣的責任。


    西晉公主並不在意這些指責,她更在意的是端木容此時的表現。


    按照她的記憶以及世人的認知,端木容是一個終日跪坐在筆墨紙硯之前,不問世事不知世事,有任何想法都會因為覺得麻煩而不肯說出口,淑靜沉默到了極點的人。


    她本以為今日邀端木容相會,對方因為馬賊一事再如何憤怒,也不會當麵指責自己,然而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表現的如此直接而強硬。


    西晉公主靜靜看著她,沉默很長時間後開口說道:“端木姐姐,你變了,變得直接了很多,也刻薄了很多,實在是令我感到很意外很吃驚。”


    端木容認真思考片刻後回答道:“我不知道直接有時候會有刻薄的效果。”


    西晉公主看著她輕輕歎息一聲,微澀笑道:“沒想到連你也變了。”


    端木容平靜回答道:“我最近跟著一個人學了很多東西,我在習慣這種變化。”


    西晉公主沉默片刻後,輕聲問道:“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指責我?”


    端木容回答的平靜而又肯定:“如果不是為了指責你,我為什麽要來見你。”


    西晉公主歎息一聲,說道:“我是在你施出那半道源符時,才知曉你在草甸下。”


    端木容看著她美麗如新綻初桃的容顏,稍一停頓後說道:“就算我不在草甸下,也有別的人在草甸下,在馬賊的刀下。”


    西晉公主平靜說道:“我與你相識,我欣賞喜歡你,所以你的生死與我有關,你若死了我會悲傷,其他人的生死與我無關,我自然不會理會。”


    端木容說道:“我有一師弟死在馬賊最後一次衝營。”


    西晉公主的語氣依舊平靜:“我不認識你師弟,所以他的生死與我也無關。”


    端木容靜靜看著她身旁那盆高潔如雪的不知名的珍貴花樹,說道:“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與你我無關,但這個世界與你我有關,因為悲喜總會相通。”


    西晉公主並未在這件事上爭論太久,也許是心虛,也許是不屑,他輕聲的說:“我很長時間沒有去玉玄門了,我來之前,我哥哥怎麽樣?”


    “魯石?”


    端木容平靜的說:“你知道,我們不在一個院……”


    “那他找沒找到他師傅,你也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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