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和想像是兩回事,對於這一點,她已經有心理準備,隻是隨著接觸的深入,她還是沒有想明白,能寫出那些書帖的人,怎麽會能夠這般厚顏無恥?現實中的他和墨池水麵上的那個他,做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


    “你過來。”


    端木容忽然開口說道,走到案幾旁邊,攤開一卷宣州芽紙。


    許塵不明何意,走過去坐下,看著微黃紙張的厚度以及上方那些綿密絮痕,大聲讚道:“好紙。”


    端木容沒有理會他的吹捧,麵無表情注水入硯,輕提墨塊研磨片刻,指著筆架上那些像門簾般的毛筆,說道:“自己挑。”


    許塵隱約猜到她要叫自己做什麽,不由略感緊張,沉默片刻後,極認真地挑了一管自己最慣用的紫毫,然後開始調整呼吸。


    果不其然,端木容麵無表情說道:“寫。”


    沒有任何前綴原因和請求道理,隻是一個嘎崩脆的單字,簡潔明了直接。


    許塵老實問道:“寫什麽?”


    端木容沉默片刻後,說道:“隨意寫個便箋。”


    許塵搖了搖頭,說道:“我這時候又不用給誰留話,寫那東西作甚。”


    話音落處,他呼吸調整完畢,略一定神,手腕微凝,蘸滿墨汁的飽滿毫尖便落到了宣州芽紙之上。


    不需多時,提筆回腕,一幅草書已成。


    力道蒼勁,變化無端,圓轉飛動之間卻又顯頓挫險峻,許塵擱筆,端詳片刻,非常滿意。


    然後他望向端木容,心內有些惴惴,不知道她是否滿意。


    端木容轉到案對麵,把他擠到一旁,低頭靠近墨紙,專注認真看了很長時間,無論是臉上還是眼眸裏都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看著紙上那些飛墨連草,少女默默想著,確實是塊名貴的黃州沉泥硯啊。


    她自己用的硯台便是黃州沉泥硯。


    暮色已褪黑夜來臨,帳內不知何時燃起幾處燈火,昏黃的光線照耀在許塵的側臉上,把他臉上那道不安與自信交雜的古怪神情映的清清楚楚。


    端木容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旅途上車窗旁的那張側臉,想起車廂裏那個滿腦子陰暗毒辣,教如何殺人的年輕男子,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管是名貴的黃州沉泥硯,還是廉價的黃泥硯,隻要能寫出好字,都是好硯。


    那時候的他也是他,也是很值得喜歡的他吧,不然那時候,為什麽當他說有些喜歡你的時候,你會急著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呢?


    端木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忍不住微羞低頭,露出一抹無聲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這抹笑容是那般的研麗無法形容。


    隻是目光落在潦草墨紙之上,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淡了,心想這字雖然好,可惜卻不是自己想要的字,我不要中堂寬幅,我想要的隻是一張小小的便箋。


    什麽時候你才會為我寫一張小便箋呢?


    “我喜歡你的字。”


    端木容抬頭看著許塵平靜說道,這句話中間沒有一點停頓和不自然。


    半夜營帳一角,少女符師拿著那張紙靜靜觀看,不知在想些什麽。


    雅秀看著那處,細細的眉尖蹙了起來,明亮眼眸裏全是不滿,憤憤不平說道:“世間男子多負心,沒想到許師兄也是這樣的人。”


    趙伶兒微微一怔,心想真不該把那些事情告訴這個小姑娘,笑著說道:“許師兄又不知道容姐姐對他的情意,根本無心何來負心?”


    雅秀把奶片塞進嘴裏用力嚼著,哼了一聲說道:“沒心沒肺更可惡。”


    趙伶兒微笑說道:“你不要多事,容姐姐可不是那等不敢言的俗女子。”


    寒風蕭蕭,飛雪飄零,長路漫漫,歇歇再行。


    深入荒原深處,快要接近雪國野人部落,天地間已然是純白一片,雪野間偶爾能夠看到幾株樹木,還有些野獸留下的蹄印。


    就在進入這片雪原之前,許塵拿到了侍衛送來的最後一分情報,確認那支從無仙鎮出來的商隊,並沒有在王庭停留太長時間,應該就是從前麵折轉向北,然後不知去了何處。


    他拿起一根樹枝,在雪上畫著地圖和此後自己的路線。


    “寫幾個字來看看。”


    端木容摘下雪褸的帽子,看著他平靜說道。


    許塵痛苦說道:“寫了一路,這都已經快要看到了,還要寫?”


    端木容指著自己身前平坦的雪地,說道:“快點,我喜歡看你寫的字。”


    離開王庭再度向北,許塵給確定的路線非常清楚,就是跟著無仙鎮出來的那支商隊行走,隻是來到這片雪埡口處,剩下的路隻有自己去探索。好在一路行來極為小心謹慎,無論陰雪天氣,總保持山脈在自己左手方清晰可見,即便追不上那支商隊,原路返回也不成問題。


    不清楚是寫的字還是死皮賴臉死纏濫打的精神起了作用,端木容沒有與神軍強者們同行,而是與他一道向北進發。一路行來路途寂寞,二人時常切磋書道符道,各有收益,尤其是許塵通過她的演示掌握了更多符道的基礎法門,甚至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快要破境,不免心喜。


    端木容的心情也不錯,正如她所言,她喜歡看許塵寫的字,路途當中每遇歇息之時,便能看到許塵拿著墨筆或是樹枝在紙上在泥地雪地上勾抹畫連,再枯燥乏味單調的旅程似乎也變得豐富起來。


    樹枝在雪中劃動的聲音簌簌響起,許塵看著自己寫的這些字,滿意地點點頭,發現自己在端木容的壓力之下,不止修行境界有所增進,便是書道也長進不少。


    端木容將胸前的圍巾拉到肩膀,身體微傾,低著頭認真看著他寫的字,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緩慢地比劃著,似乎是在臨摹。


    許塵知道少女的眼神不大好,已經習慣了她每次看字時的專注和姿式。


    下方刮起一道夾著雪粒的寒風,把少女肩上那條圍巾吹的呼呼作響,黑色的發絲向後飄去,襯著微紅的臉蛋,顯得很好看。


    大黑馬高昂著馬首,百無聊賴地輕踢著前蹄,也不知道它成天到晚吃什麽吃到火氣如此猛,竟似根本不懼此間的寒冷。


    旁邊有一匹棗紅色的母馬,搭著保暖的布褥,蹄上束著布帶,卻依然顯得有些懼冷,不停向大黑馬身旁靠去,小心翼翼地輕輕磨蹭,似乎想要取暖,又不想讓它覺得厭煩。


    大黑馬輕輕打了個響鼻,顯得有些膩味,卻沒有挪開自己的高大身軀,而是挺昂揚地挺立在風雪中,替棗紅馬擋住右側吹來的雪風。


    端木容在空中劃動的手指緩緩停住,完成了臨摹,但她沒有就此抬頭,而是繼續認真看著雪地上的字,似乎想把那些字全部牢牢記在心裏。


    許塵伸手摘下臉上的黑口罩,認真請教道:“昨天請教過破境一事,你說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越到高處越困難,可我這麽長時間還沒有動靜?”


    端木容直起身子,看著他靜靜說道:“春天的時候你才開始初悟,如今一年未盡,你便已經看到了破鏡關,如果你沒有說謊,那麽隻能說明你是修行道的天才,這也說明了陸隱大師為什麽會選你為學生。”


    許塵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和別人相比已經算很了不起的?”


    端木容靜靜看著他,仿佛看著雪埡外的風雪,猜想著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東西,沉默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嗯。”


    風雪之中響起一道極微弱的箭鳴。


    端木容雖不似許塵這般對箭聲極度敏感,但身為五境的修行者,發現羽箭的速度也並不稍慢,露在袖外的手指輕動,便拈住了一張符紙。


    許塵伸手阻止,因為他聽出羽箭的方向,應該與己等無關。


    一枝羽箭深深射進緩坡,藏在雪坡裏的一隻雪兔後臀被箭簇撕裂,拚命掙動彈躍而起。


    沉重的腳步聲在雪坡上響起,許塵用目光示意端木容此事交給自己處理,伸到後背的手鬆開傘柄,向上握住刀柄。


    一個穿著獸皮棉服的人,翻過了雪埡邊緣,搜索受傷雪兔的目光,首先看到了兩匹駿馬,然後看到了許塵和端木容,不由一驚,拉弓搭箭對準二人。


    許塵微微皺眉,看著那人雙手間的短弓,注意到弓材有些特殊,弓弦裏的絞絲微微閃光,似乎用的不是獸筋,接下來他才注意到,有幾絡長發從那人的帽沿處飄了出來,仔細看那個麵容,原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


    他握著刀柄,平靜看著那名婦人說道:“我們無惡意。”


    端木容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些什麽,雖然她已經能確認這名婦人隻是一個普通人,但在如此靠近野人部落的地方,難道不應該更加小心謹慎才是?


    那名婦人聽著許塵的話,表情顯得有些驚詫,急忙向後退了兩步,後腳踩在邊緣,與許塵拉開足夠的距離,才顯得稍微放心了些,問道:“中原人?”


    她說話的腔調有些怪,舌尖很少彈動,字與字之間的時間距離非常標準,從而顯得平直強硬,不過隻是這三個字,倒還能聽懂。


    許塵看著婦人,認真問道:“野人?”


    婦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警惕地看著二人,雙手間的那把短弓拉的更緊,發出一陣輕微的變形聲響,似乎隨時可能射出箭來,繼續問道:“中原人?”


    端木容不擅長撒謊,這種情況也不需要撒謊,麵無表情回答道:“我是西晉人。”


    那名婦人搖了搖頭,說道:“沒聽說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指劍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朽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朽泥並收藏九指劍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