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宗堂口開啟,他和端木容都沒有因此而受重傷,他自然更不相信葉童這個強大而瘋狂的女子,會遭受怎樣嚴重的損害。


    鋒利寒冷的符箭箭簇穩定地緩慢移動,瞄向清明視界裏的所有方位,隨時準備離開,拔劍揮向突然出現的那抹紅衣。


    然而當雲霧散盡後,他還是沒有發現葉童的身影,無論肉眼還是靈力都是如此,甚至連最輕微的雜音都沒有聽到,整座山穀變得靜寂無比。


    不是絕對的靜寂,有泉水叮咚,有流水潺潺,在四周間歇響起。


    許塵不知葉童去了何處,但他直覺此時應該暫時安全,緩緩收弓回肩,看了身旁的端木容一眼,向四周走了幾步,靴底踩在石礫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們這時候確實是在聖湖原來的底部,但腳下踩著的不是黑色的淤泥,也不是銀色的細沙,而是密集的滿是棱角的石頭。


    前些日子在聖湖畔悟道破境,看著這片靜湖麵積並不是太大,然而今天行走在幹涸湖底,他才發現原來很大,就像是一個挖空了的巨大石碗。


    前一刻還是凜冬靜湖,下一刻便成了幹爽的礫地,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妙畫麵,不過想著魔宗堂口這種不可知之地本來就極神妙,許塵和端木容雖然難抑心間震驚,卻也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緒。


    觀察片刻後,二人終於發現湖水去了何處。他們腳下的碎石礫裏就有水,隻不過是很薄很淺的一層,順著石礫的縫隙,向某一個方向滲漫而去,然後逐漸匯流成平溪,向低窪處流去,最終在湖底的最中心處消失不見。


    湖心處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但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渲泄如此多的湖水,不免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仿佛那裏有一頭遠古的巨獸正張著貪婪的嘴。


    許塵和端木容對視一眼,順著腳底清水漫流的方向,抬步向湖心處走去,然而還沒有走幾步,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雙腳仿佛灌了鉛一般再難抬動,身旁的端木容的臉色更是變得無比蒼白,顯得極為痛苦。


    “這是怎麽回事?”


    許塵感受著那股令人感到畏懼的氣息,皺眉望向周遭,卻看不出來什麽異樣。


    湖底一片石礫,確實沒有任何異樣,有的隻是石頭。


    這些石頭或大或小,形狀各異,有的中空似被風鏤出的藝術品,有的圓滾如鼓,有的纖細如林,有的則是模樣怪異根本不知該如何形容。


    有些石頭上生著厚厚的青蘚,有的則是光滑如玉,但無論哪種石頭,上麵都沒有湖水留下的痕跡,仿佛它們並沒有被湖水浸泡千萬年的那段時光。


    滿山滿穀的石頭,就這樣出現在視線中,仿佛同時出現在胸中,哪怕圓滑的石頭也充滿了無形的尖銳棱角,讓看到它們的人感到胸中堵塞不安。


    那種感覺好生不舒不暢不痛,充滿怨懟之意,不甘倔強之念。


    許塵看著眼前這些石頭,終於感覺到了古怪。


    端木容在他身旁怔怔看著這些石頭,蒼白的臉上忽然現出兩抹紅暈,眸子明亮異常,薄唇輕顫,不可置信說道:“難道這就是……魔域符陣?”


    許塵問道:“那是什麽?”


    端木容顫聲說道:“經典中記載過一種陣法,那種陣法橫亙天地之間,強大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許塵站在滿山滿穀的石頭裏,感受著那道氣息,捂著胸口眉頭微蹙,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他此時胸口裏仿佛被塞進去了幾十顆硬梆梆的卵石,已經快要頂到咽喉處,堵的發慌,硌的難受,哪裏還能說出話來。


    先前他沒能聽懂端木容那句就是石頭,直到這些形狀各異的石頭把他的眼眶全部撐滿,把他的胸腹全部堵塞,他才明白原來所謂,便是胸腹間那股不知因何而生的不平意,那些不平意最終凝結成石,不得暢快。


    石頭是世間最普通尋常也最不尋常的事物,千萬年來沉默存在於天地間,可以長草但草都是外物,可以崩裂但裂開仍然是石,哪怕風化成砂礫依然是石的子孫,它的本體是那樣的堅強而純粹,仿佛永遠不會有任何變化。


    許塵看著充塞於天地間的千萬塊石頭,不由想起師傅陸隱大師曾經說過某些話,亭榭樓台總被風吹雨打去,石基無語千年本質不毀,看似不潔卻潔到極致。


    天地間萬物都有自己的氣息,那便是元氣,玉金亦不便外,隻有頑石最為沉默低調,它的氣息濃厚卻深斂於內,從不願意放肆噴吐,所以對於修行者而言,石頭是最難感知的存在,想要操控更是非常困難。


    想著這些石頭在湖底在海裏在山上在田壟下,安安靜靜存在了無數年頭,養蓄著自己的氣息,卻不願意讓天地知曉,許塵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魔宗的修行功法吸納自然氣息於體內,等若在體內再造一個自己的天地,在正統教義中這是極大的褻瀆和不敬,所以才會被世間稱之為魔。


    這座大陣裏的石頭和那些修行魔宗功法舉世不容的人們何其相似?


    這股橫亙天地間的不堪倔強意,不正是對老天的無言反抗?


    符陣修行到高深處便會匯入同一條河流。


    端木容癡於符道自然也癡於陣法,她感受著這座大陣的神妙,發現自己身處其間,頓時仿佛也變成一顆水底無言千年的小頑石。


    大陣的氣息,讓她蒼白的臉頰上現出疲憊的感覺,她卻毫不在意體內的痛楚,出神望著四周,散亂堆著的石塊,專注思索著其間隱藏著的秘密。


    許塵看著她的緊蹙苦惱的眉梢,搖頭說道:“這些石頭隱喻著某種態度,我想,當年有能力有膽量設下這座大陣的人,隻可能是那位入荒原傳道。”


    端木容抬起頭來,美麗的微圓臉頰上寫滿了驚訝與不解,片刻後明白過來,這裏既然是魔宗堂口,設下大陣的高人當然和魔宗脫離不開關係。


    她相信許塵的推論,雖有些遺憾這樣一座美麗而神奇的大陣,是由魔宗中人打造而出,但她並沒有考慮太多,心神迅速再次沉浸到這滿山滿穀的石頭之中。


    湖底幹涸石礫地,荒野上躺著萬顆頑石,這等風景怎麽看也談不上美麗,但在端木容眼裏,卻美麗不可方物,裏麵蘊藏著令她感到心悸的大智慧。


    “何以澆心中?”


    看著天地間橫亙著的萬塊頑石,少女神情沉醉,喃喃說道:“那人用的是千頃湖水,以湖水靜柔之意掩嚴殺棱角,掩陣破時,依自然之力引湖水而去,大陣便會重新出現在人世間,這等水落石出之意,真是妙奪造化。”


    許塵自幼過的是苦日子,雖說寫的一手好字,卻吟不出一首好濕,審美偏弱毫無情趣,麵對著滿山破石頭,實在是看出什麽美麗,更看不到什麽妙奪造化的水落石出之意,他隻覺得胸腹間的石頭快要從喉嚨管處噴湧而出,難受到了極點,急著想辦法離開或者是進去,看著端木容陶醉模樣,雖有些不忍,還是不得不極煞風景地打斷對方,問道:“既然這座大陣這般厲害,我們能進去嗎?”


    世人皆稱端木容性情淑靜賢貞,但一旦真的癡醉起來,便渾然忘卻身外天地,甚至連自己體內的傷勢都都忘了個一幹二淨,哪裏這般容易清醒過來,她根本沒有聽到許塵的話,神情黯然難過說道:“……這座大陣竟是被人毀過一次,如今大概百中隻餘其一,真是可惜,也不知道當年這座大陣完好時開啟,會是何等模樣,也不知日後還有沒有人能讓重現人間。”


    她非常難過,許塵卻聽著有些高興,心想若非如此自己二人早就死了,隨意安慰說道:“先找路進去再說,日後你多參詳陣法,讓重現也不是難事。”


    端木容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思考什麽問題,微疏的細長睫毛輕輕眨動,片刻後薄唇微啟,看著許塵認真說道:“你說的對,世間能見到這座的人極少,我既然看見並且有所明悟,那麽日後便要想辦法讓它重現世間,如果我不努力修行學習,真的就此消失,那便等若是我的責任。”


    許塵沒有想到隨意一句話,竟讓她主動載起這般沉重的責任,修行世界裏的傳承,總有斷續處,若能重新拾回這座神奇大陣,自然是好事,但他又有些擔心,這等重任會不會讓對她的心境修行造成影響,一時無語。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


    滿山頑石隻餘百分之一威力便如此強大,當年完好無損時又該是怎樣的無敵存在?這座名為的傳說級陣法,能讓端木容迷醉如此,能在西陵教典上留下自己的赫赫聲名,居然被人毀了根基?當年究竟是誰有能力毀掉這樣一座大陣?


    想著這個問題,他看著身前一塊普通無奇的石頭蹲下,緩慢伸出手指輕輕撫摩石頭上那兩道青苔,隨著指尖移動青苔剝落,露出裏麵深刻入骨的痕跡。


    那些痕跡是清晰的劍痕,被湖水和青苔遮掩了數十年,不見天日。


    許塵轉頭望向別處,發現這片大陣裏還有些石頭上也生著類似的道狀青苔,想必那些道狀青苔之下,也是類似的劍痕。


    石頭上的劍痕分為兩道,簡潔凜冽甚至顯得有些粗疏,很隨意的左一劍右一劍,卻透著無可匹敵的強悍意味,多年之後,青苔附著在劍痕之上寫了一個字。


    許塵感受著指尖的觸感,感受著劍痕間殘存的淡薄氣息,明白便是這些簡單而強大的劍痕,直接摧毀了大陣的根基。


    劍痕間的氣息很熟悉,很親近,與前些日子指引他來到這片山穀的氣息完全相同,隻是要淡上很多,應該隻是那道氣息的殘存。


    然後他注意到有些石塊的截麵太過光滑,明顯是被切開,尋著三塊拚在一處,發現果然是一整塊石頭被兩劍斬成了三截。


    三截斷石依著光滑的劍痕重新回複為整體,縫隙間噴出幾抹浮塵,那些殘存的氣息也變得濃鬱了幾分。


    許塵沉默看著身前石頭上的劍痕,仿佛再次看到雪峰之頂倔強生存的那棵雪鬆,千年積雪壓不彎它的腰身,它強大驕傲卻不屑霸道,它俯瞰蒼生卻不屑看天。


    多年前破陣那人的氣息與大陣的氣息很相似,都是那般的倔強不甘充滿棱角,然而細細品味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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